王彬彬
一
一个人,如果在日记中提到某人时都恭敬有加,那一定是对这人发自内心地尊敬。鲁迅在日记中都对之恭恭敬敬者不多,就那么两三人。依鲁迅与之相识早晚为序,第一人是俞明震。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求学时,俞明震是学堂总办,也就是校长。鲁迅在散文《琐记》中有这样的叙述:“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这“新党总办”,就是俞明震。俞明震字恪士。鲁迅在日记中写到他时,有时称“俞师”,有时称“俞恪士师”。俞明震晚年寓居北京,鲁迅多次登门看望。例如,鲁迅1915年1月17日日记:“下午同陈师曾往访俞师”,这“俞师”就是俞明震。鲁迅1915年4月10日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午后访俞恪士师,未遇。”去看望俞明震,俞明震却不在家,于是鲁迅第二天的日记便有这样的记载:“午后访俞恪士师,略坐出。”头一天没有见到“俞师”,第二天又去了。去了,也就是坐一会儿就告辞。登门拜访,本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看看过去的老师,想与老师说几句闲话而已。鲁迅在日记中对之恭恭敬敬的第二人是章太炎,第三人是蔡元培。先说蔡元培。俞、章、蔡三人中,鲁迅与蔡元培相识最晚。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蔡元培被任命为教育总长,许寿裳是教育部职员。许寿裳向蔡元培推荐了鲁迅,于是鲁迅也来教育部就职,这才与蔡元培相识。1936年10月,鲁迅先于蔡元培辞世,在此之前,鲁迅一直与蔡元培保持来往,所以,俞、章、蔡三人中。蔡元培在鲁迅日记中出现次数最多。在日记中,鲁迅有时称蔡元培“蔡先生”,有时称“孑民先生”。从1912年与蔡元培相识,到1936年辞世,二十几年间,鲁迅与蔡元培一直有交往,对蔡元培的某些言行,鲁迅内心未必完全认同,虽然问题并不严重,但也可能多少影响到鲁迅对蔡元培的态度,所以,在日记中,径称“蔡孑民”的情况,也是有的。总体上,鲁迅对蔡元培是很尊敬的。
鲁迅与章太炎相识于东京。1903年春,章太炎从日本回到上海,并与邹容相识。邹容写了 《革命军》,章太炎为之作序。1903年5月,《革命军》由上海大同书局出版发行。6月9日,《苏报》发表《读革命军》一文“以阐扬之”;次日,又发表章氏序文。冯自由在《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中说,这“是章邹与苏报牵合之点”。1903年6月,章太炎又发表了洋洋洒洒近万言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6月29日,《苏报》转载此文,且将题目改为《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邹容的《革命军》,章氏为《革命军》所作序言和驳斥康有为的文章,令清廷亦恐亦怒。在清廷的压力下,上海工部局逮捕了章太炎、邹容,是为“苏报案”。章、邹最终被判处监禁三年,监禁期满,逐出租界。邹容未等到监禁期满便瘐死狱中。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刑满出狱,当晚便乘船东渡。到东京后,章太炎主持《民报》笔政。与保皇派笔战之余,章太炎还应部分留日学生请求,举办国学讲习会,定期讲学。鲁迅嫌大班“太杂沓”,便与许寿裳等人商量,请章太炎另开一小班。章太炎欣然应许。于是,又在自己寓所开了一个小班,每个星期日的上午上课,先讲《说文解字》,后又讲《庄子》,听讲者只有许寿裳、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等八个人。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民报社听讲二》中,对此有这样的回忆:“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于学生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鲁迅听章太炎讲学,有的说几个月,有的说半年多,有的说一年多。总之,虽然时间不长,但学术旨趣、文化观念,甚至政治思想上,都深受章氏影响。完全可以说,鲁迅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
对章太炎,鲁迅有着发自内心的敬爱,也有着由衷的感激。在日记中,鲁迅有时称“章先生”,例如,1912年12月22日日记:“同季市赴贤良寺见章先生,坐少顷”;1915年1月31日日记:“午前同季市往章先生寓,晚归”。但更多的时候,是称“章师”,例如,1914年8月22日日记:“午后许季市来,同至钱粮胡同谒章师”;1915年2月14日日记:“午前往章师寓……夜归”;1915年5月29日日记:“下午同许季市往章师寓”;1915年6月17日日记:“下午许季市来,并持来章师书一幅”。
然而,在鲁迅与章太炎的关系中,却有一件小小的“公案”。1914年6月初至15日,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于北京南下洼龙泉寺期间,曾绝食抗争。此事当时动静很大。这期间,鲁迅未曾到龙泉寺看望过章太炎。章太炎绝食,鲁迅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敬爱的老师面临生命危险,同居京城,鲁迅是否应该去看望、去劝说呢?依常情常理,是很应该的。但鲁迅终于没去,也自有其苦衷。
章太炎绝食期间,鲁迅没有去看望、去劝说,这让我想到在六十年代初的台湾,当雷震被国民党投进监狱后,同居一岛的胡适,一次都没有去探过监。雷震批评蒋氏父子、批判国民党、办《自由中国》、争民主、争自由,是得到胡适大力支持的。如今,雷震锒铛入狱,依常情常理,胡适应该到监狱去看望、安慰雷震,哪怕只去一次。但直至猝然辞世,胡适都没有踏入过监狱的大门。胡适如此“绝情”,当然也有他的无奈。
二
章太炎在龙泉寺绝食期间,鲁迅没有去看望、劝说,本来没有被研究者注意。使得此事成为问题的,是许广平。
许广平在《民元前的鲁迅先生》一文中,用较多的篇幅写了鲁迅与章太炎的关系,其中一段是:
鲁迅先生对于太炎先生是很尊崇的,每逢提起,总严肃地称他“太炎先生”。当章先生反对袁世凯称帝的野心时,曾经被逮绝食,大家没法子敢去相劝,还是推先生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才进食的。
这里“还是推先生”中的“先生”,指鲁迅。按许广平的说法,章太炎“被逮绝食”后,鲁迅“亲自”到章太炎跟前劝说,而鲁迅也终于说服了章太炎,于是章太炎恢复进食;而且,鲁迅前去劝说,是“大家”公推的。这“大家”,应该指章太炎在京的诸弟子。诸弟子之所以公推鲁迅前去,是因为其他人“没法子敢去”。这也就意味着,章太炎绝食期间,鲁迅是唯一前去“婉转陈词”者。
1979年10月,鲁迅研究专家朱正出版了《鲁迅回忆录正误》一书,其中的《章太炎中止绝食一事与鲁迅无关》一文,正的就是上引许广平这段话之误。朱正依据多种资料,令人信服地指出:在章太炎于龙泉寺绝食期间,鲁迅没有去探望过,因此也就谈不上对章太炎“婉转陈词”的问题;而且,在此期间,并非“大家没法子敢去相劝”,而是弟子们曾“环吁床前,请进食”,所以,鲁迅非但不是唯一前去“婉转陈词”者,倒可能是少数没有去劝说者之一。章太炎因绝食而生命垂危,弟子中多人前去看望、劝说,鲁迅却没有出现在床前,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该如何解释鲁迅在龙泉寺的缺席呢?
民国成立后不久,袁世凯挤掉孙中山,坐上了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这时,章太炎是寄希望于袁世凯的,因而也支持袁世凯。袁世凯拒绝南下,坚持以北京为首都,章太炎公开表示赞同。1912年4月,袁世凯任命章太炎为总统府高等顾问,于是章太炎也北上到北京定居。章太炎之所以支持袁世凯,是以为袁世凯真心拥护共和。袁世凯当然会让章太炎失望。二人间的矛盾便日见其甚。袁世凯嫌章太炎在北京碍事,便于1912年冬任命章太炎为东三省筹边使。这只不过是一个虚衔。1913年3月,宋教仁遭刺杀,这令章太炎对袁世凯从失望走到绝望。7月,章太炎辞去东三省筹边使的职务,南下上海,会见孙中山,参与了孙中山领导的“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很快失败。章太炎被袁世凯诱骗到北京。章太炎到北京后,袁世凯立即派人将其监视起来。袁世凯要称帝,就要扫除障碍。一般的人,如袁认为是绊脚石,就直接肉体消灭。章太炎是袁世凯通往帝位的绊脚巨石。袁世凯当然也想把章太炎直接干掉。无奈章太炎影响太大、声望太卓著,欲杀而又实在不敢。将章太炎监视起来、限制其自由,特别是剥夺其发表言论的自由,是袁世凯对付章太炎的唯一办法。
袁世凯称帝前的几年,大搞恐怖主义。1933年4月,鲁迅写了《〈杀错了人〉异议》一文,对这几年的情形有所回忆:“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之后,大杀党人……于是,杀,杀,杀。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布满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出来;还有,《政府公报》上,是天天看见党人脱党的广告,说是先前为友人所拉,误入该党,现在自知迷谬,从此脱党,要洗心革面的做好人了。”
世间有“红色恐怖”与“白色恐怖”两说。袁某的狂捕滥杀,称“红”称“白”皆不合适。袁某大搞恐怖主义的目的,是为自己穿上龙袍、坐进龙椅扫清道路,龙袍龙椅都是黄色的,所以,袁某的狂捕滥杀,勉强可称之为“黄色恐怖”。北京城中,“黄色恐怖”自然更甚。袁世凯直接掌控的京畿军政执法处,有任意监控和捕杀官民之权,完全不受法律制约。这个执法处,抓捕、审讯、判决、行刑,都是秘密的。其时国人,尤其京城人士,谈之而色变。执法处的总办,先是陆建章、后是雷震春,二人皆被国人目为魔鬼、称作“屠户”。关于这军政执法处,论及者众多。但如果不读王建中所著的《洪宪惨史》(亦称《京畿军政执法处冤狱录》),就不能知道这军政执法处是如何“执法”的。这军政执法处,是“错拿了不能错放”的地方,进去了而能活着出来者极少。为避免内情外泄,即便发现抓错了人,也往往处死。所以,军政执法处的详情,鲜有人知。而王建中则是极少数活着出来者之一,更是出来后唯一著书揭露执法处内幕者。王建中于1913年被选为全国省议会联合会会长,又被江苏省督军冯国璋聘为督署谘议。1915年9月,因被袁世凯视作称帝阻碍而在沪被捕,被捕后不久,被押送京畿军政执法处。军政执法处两次判处王建中死刑,都因冯国璋竭力营救而未能执行。冯国璋的实力,让袁世凯不能不给个面子。死刑虽暂缓,但拘押却继续。直至袁世凯“龙驭上宾”,才走出鬼门关。在《洪宪惨史》的“自序”中,王建中说:“余民国四年避难沪滨,因反对洪宪帝制嫌疑,被捕于英界爱而近路。罗织引渡后,遂羁押上海镇守使署……是年十月杪,递解京师,交由京畿军政执法处非法讯办。甫经到处、遂加以全身桎梏,押入乙号牢笼。虽戏剧中常演之都城、鬼门关、阎罗殿,其森严恐怖,尚不足以形容该处于万一也。”至于为何要写这本书,王建中的解释是:“余虽不文,勉为编述,彰善瘅恶,警告同胞,庶使非法杀人机关如京畿军政执法处者,再不至于发现于共和时代,斯乃余之志愿,而世界主张人道者,亦固无不乐为赞同也。 ”
三
王建中的《洪宪惨史》,叙述了部分政界人士被军政执法处拘捕、残害的情况。首先叙述的是张振武、方维被害的经过。张振武是湖北人,在武昌起义中有殊勋,与蒋翊武、孙武齐名,并称“三武”。张振武“深明大义”而又“不屈不挠”,这就足以令袁世凯忌惮。1913年4月,应袁世凯之召,张振武带着参谋长方维到京。到京后,蒙袁世凯传见,且“待遇极优”。这是袁世凯在试探张振武的政治态度,看看自己果然称帝,张振武是何反应,而之所以“待遇极优”,是也看看张振武是否可诱之以利。但张振武时时处处“以保障共和国体为己任,报章著论,府院上书,意正词严”,这样,他就非死不可了。一日,袁世凯召张振武赴宴,张振武与方维同乘一马车前往,行至棋盘街,突遭陆建章所派之人逮捕,“缚以长绳巨链”,押至军政执法处。湖北各团体闻讯,纷纷发电报营救。雪片般飞来的电报,让袁世凯更看清了张振武在湖北的影响,也就只能加速张振武的死亡。夜半时分,张振武腹痛如厕,即在厕所连饮数弹毙命,而方维亦在囚室中被绳勒而死。
与张振武、方维这些人相比,章太炎实在是大受“优待”了。不过,我们暂且把鲁迅与章太炎的事情放下,谈谈胡适与雷震的事情。
雷震,字儆寰,1897年生。1949年以前,也长期是国民党内的高级官员。后被国民党开除。1949年,雷震主编《自由中国》半月刊,从此全身心地投入“争自由、争民主”的活动,于是便与蒋家政权时刻处于矛盾冲突中。1960年9月4日,国民党借故逮捕了雷震、傅正等四人,是为轰动全岛的“雷震案”。10月8日,雷震被台湾警备总部军事法庭判处有期徒刑10年,剥夺公民权利7年,另几人也都获刑。雷震服刑时,胡适在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双方共同的朋友,都希望胡适能到监狱看看雷震,对雷震有所安慰、鼓励,因为胡适的安慰、鼓励,对雷震很重要。但胡适直至离开人世,都没有去过监狱一次。著名作家聂华苓,曾在《自由中国》半月刊担任文艺编辑,后来,写了《雷震与胡适》一文,对胡适颇有微词,尤其对胡适不愿去探望狱中的雷震深为不满。在文章中,聂华苓写道:
雷震判刑以前,甚至家人也不能探监。判刑以后,家人每星期五可去监狱看他。我们一到星期五就眼巴巴望胡适去看看雷震。他可以不发一言,只是去看看雷震。那个公开的沉默的姿态,对于铁窗里的雷震就是很大的精神支持了。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一个个寂寞的星期五过去了,胡适没有去看雷震。我和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几个人忍不住了,要探听他对雷案究竟是什么态度,一天晚上,我们去南港看胡适。他招待我们一顿点心,一点幽默,一脸微笑。
“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这样的句式,把聂华苓对胡适的不满甚至怨怒,表现得很明确。聂华苓也说明了她对胡适不满甚至怨怒的理由。在文章中,聂华苓简略回顾了胡适与《自由中国》的关系,回顾了胡适与雷震的交谊。雷震在离开大陆之前,就和正在上海准备乘船赴美的胡适商议办一个宣传自由与民主的刊物,胡适热情支持。《自由中国》这刊名,也是胡适想出来的。在赴美的船上,胡适写就了 《自由中国》的办刊宗旨。1949年11月,《自由中国》创刊号在台北问世,胡适人虽在美国,但却是刊物的“发行人”。聂华苓说:“《自由中国》毕竟创刊了,他任发行人有关键性的作用。”
1951年6月1日出版的《自由中国》第4卷第11期,发表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严厉谴责保安司令部在金融管制一事上为获得 “破案奖金”而“诱民入罪”。社论在全岛引起轩然大波。所谓“诱民入罪”,用通俗点的语言,就是“钓鱼执法”。“钓鱼执法”,这当然是很恶劣很可耻的事情,于是,官方有关要人都站出来“辟谣”,并且宣称《自由中国》诬蔑了保安司令部,发出了逮捕《自由中国》编辑人员的公文。后经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王世杰出面斡旋,下一期的《自由中国》发表《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的社论,正面歌颂金融管制和保安司令部,事情才平息。在美国的胡适,读了两篇社论后,致信雷震,要求辞去“发行人”的名义。胡适信中说,他读了《政府不可诱民入罪》后,很激动、很兴奋,觉得是十分好的文章,“够得上《自由中国》的招牌”。而读了《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则很沮丧,很郁闷,明白这是刊物受了官府的压迫而言不由衷地赔罪。胡适说:“我因此细想,《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自由,不能用负责任态度批评实际政治,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所以,“我正式辞去‘发行人’的名义,一来是表示我一百分赞成‘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这种 ‘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应胡适要求,雷震在《自由中国》发表了胡适的来信。这些年来,大陆的有关著作,在谈及胡适的这封信时,都赞赏胡适抗议台湾当局的勇气,但聂华苓在《雷震与胡适》中却有不同看法:“1951年,《自由中国》的一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就激怒了台湾当局,胡适因为这件事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引起许多人揣测。有人说《自由中国》和统治权力一有冲突,胡适就要摆脱《自由中国》了,以免受到牵连,既抗议了,又摆脱了,一箭双雕。”
四
虽然要求辞去 “发行人”的名义,也终于于1953年2月辞去了这名义,但胡适并未断绝与《自由中国》和雷震的关系。1952年11月,胡适第一次从美国到台湾,在台湾的公开演讲中,称颂雷震的为自由民主而奋斗,认为台湾人应该为雷震立座铜像。雷震要组建政党,希望胡适出来当头,胡适虽谢绝当头之请,但热情支持雷震组党,说自己可从旁协助,可当党员,并承诺在成立大会上演讲。聂华苓文章中说,胡适还用了孟子的话勉励雷震:“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办《自由中国》和组党,正是雷震惹恼当局的两大原因。这两件事,都与胡适脱不了干系。完全可以说,胡适与雷震是同案犯,在一定的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胡适是“教唆犯”,现在,雷震身陷囹圄,你胡适仍然当着“中研院院长”,怎么去监狱探望一下雷震都不肯呢?
要评说胡适不去监狱探望雷震,仅仅知道胡适与雷震的关系还不够,还须知道胡适与蒋介石、与国民党政权的关系。不过,我们先回到章太炎。
章太炎一到北京,就被袁世凯“监视居住”,形同软禁。袁世凯派长子袁克定和亲信孙毓筠面见章太炎,请章出任国史馆总裁,也被章太炎顶回。章太炎借酒浇愁,但举杯消愁愁更愁,于是不停地书写“袁贼”二字,聊以发泄胸中怒气,袁世凯派人送来绫罗绸缎,章太炎用香烟烧出许多洞洞后,从窗口扔出。有时,还抡起手杖,把室内器具打得粉碎。1914年1月7日,章太炎伺机走出,身穿长衫,手持羽扇,以袁世凯授予他的大勋章作扇坠,径直来到新华门,要求与袁世凯谈话。袁世凯自然不见。章太炎在承宣处,从上午11时等到天欲黄昏,终于按捺不住,一面大骂袁世凯,一面把承宣处能击碎的器物一一击碎。章太炎逝世后,鲁迅写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其中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说的就是这回事。的确,在袁世凯正狂捕滥杀、世人道路以目的时候,敢这样做者,找不出第二人。
章太炎此举,逼得袁世凯对他的处置升级。章太炎被陆建章直接押解到石虎胡同军事教练处,“监视居住”上升为“监禁”。稍后,又被转移到南下洼龙泉寺。6月初,章太炎开始绝食。
这时候,鲁迅的处境如何呢?
同处袁世凯的“黄色恐怖”中,大家当然有相同的处境。不过,不同阶层、不同社会身份者,又有很大差别。同样受到袁世凯鹰犬的注意,文人与武人不一样,官员与平民不相同。同时在东京当过章太炎学生者,如今在北京城里,社会角色、政治身份也不一致。大多数章氏弟子,在大学任教,社会身份是学者、教授。而鲁迅是教育部的官员。作为教育部官员的鲁迅,言论和行动的空间,就比一个大学教授要小得多。同是内阁的官员,情形也不可一概而论。鲁迅当时的官衔是教育部佥事。当时教育部的佥事有数十人。同是佥事,官阶相同,但在袁世凯及其鹰犬眼中,危险性却并不同。鲁迅是在南京时期由蔡元培延揽进教育部的。蔡元培1912年4月26日到北京教育部视事,7月14日即辞去教育总长的职务。辞职,是因为对袁世凯的不满,这谁都知道。袁世凯要把一切大权都夺到自己手中,这令蔡元培愤怒,遂联合王宠惠、宋教仁、王正廷这几名任内阁总长的同盟会会员一起辞职。同盟会四总长联名辞职的辞职函,便出自蔡元培之手。袁世凯刚从孙中山手中夺得临时大总统的权位,这四人就要求辞职,显然是表示不与袁政权合作。袁世凯对蔡元培想必衔恨甚深。蔡元培辞职后,便去了欧洲。而被蔡元培延揽入部、又随蔡元培北上的鲁迅,却只能留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既然鲁迅是反袁的蔡元培的人,自然会令袁世凯及其鹰犬格外注意。
鲁迅1912年11月2日日记:“上午得袁总统委任状”,可见,鲁迅的佥事这个官职,是由总统亲自任命的,任命状由袁世凯签署。实际上,鲁迅在8月21日就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只不过袁世凯签署的任命状,到11月初才下达。佥事这一官衔,是对清代官制的承袭。当时各部佥事的职责,是“承长官之命分掌总务厅及各司事务”,有点像是司长助理。鲁迅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佥事,还兼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这科长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处长。所以,鲁迅的政治身份,用今天的话说,大概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助理兼某处处长。这样的官职,说大固然不能算大,但说小又不能算很小。是蔡元培延揽入部的亲信,又当着不大不小的官,足以令袁世凯及其鹰犬不放心了。如果他们认为鲁迅有异动,如果他们认为鲁迅是一块绊脚石,那是会毫不犹豫地消灭他。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抄碑的目的》这一节中说:
鲁迅……从民国元年被蔡孑民招了去,在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里任职,随后跟了教育部移到北京来,一直是佥事兼科长,不曾有什么调动。洪宪帝制活动时,袁世凯的特务如陆建章的军警执法处,大概继承的是东厂的统系,也着实可怕,由它抓去失踪的人至今无可计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
文官无论大小都受到注意。鲁迅是不大不小的官,又被视作蔡元培亲信,自然就分外受到注意。为了避祸,人人都拼命设法表现自己的胸无大志、胸无异志和玩物丧志。蔡锷为迷惑袁世凯而与小凤仙厮混,就是典型的例子。大小官员都要让自己有某种嗜好,这样,袁世凯及其鹰犬看着便多少放心些。狂嫖滥赌、纵酒纳妾、玩古董字画,都是让袁世凯、陆建章们放心的方式。
五
周作人说,鲁迅这时期的玩古董,就是一种避祸方式。鲁迅买不起金石品,便只得买些石刻拓本来看。为消磨时间,鲁迅又动手来抄。抄古碑不同于誊清草稿。拓本上往往有断缺漫漶,有时为辨认一个字,要左右远近地看半天,所以,一块碑文,有时要抄半个月。这也正是鲁迅所要的效果。
在《鲁迅的故家·俟堂与陈师曾》中,周作人还说:“洪宪发作以前,北京空气恶劣,知识阶级多已预感危险,鲁迅那时自号俟堂,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或者要引经传,说出于‘君子居易以俟命’亦无不可,实在却没有那样曲折,只是说‘我等着,任凭什么都请来吧’。 ”这说明,鲁迅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危险的,是随时准备走进军政执法处的。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鲁迅为何不去龙泉寺看望绝食中的章太炎了。章太炎竟敢在总统府门前大骂袁世凯,这让袁世凯颇觉丢脸,对袁世凯的威信是一种损害。绝食抗争,经报章报道,更对袁世凯形成很大压力。这时候,去看望章太炎的人,如果是那种大学教授,也就罢了。如果是中枢官员,那就会引起袁世凯、陆建章的高度警惕。即便在政治上并不同情章太炎,即便并不会对袁世凯的称帝构成威胁,但以中枢官员之身而去探望袁世凯的大敌,也是公然对袁世凯权威的挑战。鲁迅是袁世凯亲自任命的教育部官员,又是袁世凯、陆建章们特别警惕的官员,他如果跨入龙泉寺,那很可能在归途中就会失踪。鲁迅感觉到了危险,也做好了危险降临的准备,但不意味着鲁迅就愿意冒险。对于可能降临的危险,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那也就坦然迎受,这是鲁迅的基本态度。经常逛古董摊、夜夜抄古碑,就是在尽量避免灾祸。到龙泉寺去看望章太炎,那就是在冒险,也使得平素的买古董、抄古碑都是白费心力。所以,鲁迅没有去看望绝食中的章太炎。
至于胡适的不去狱中看望雷震,与鲁迅的不看望绝食中的章太炎,多少有些可比之处。
我们知道,胡适与雷震有很好的交情,但是,胡适与雷震所敌对的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之间,同样有着深情厚谊。胡适与蒋介石的私人交往,开始于30年代初,30年间,虽然有过矛盾冲突,但总体上二人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私人通信持续不断。胡适与雷震之间,谈不上私谊,纯粹是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胡适与蒋介石之间的关系,就比较复杂了。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从一开始,胡适就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即从“道义”上予以支持,说得直白些,就是当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时,胡适必定坚定地站在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一边。雷震案宣判后,蒋介石与胡适有一次关于此案的谈话。胡适日记中记述了此次谈话。多种关于胡适的资料,都写到蒋介石与胡适的这场谈话。蒋介石说:“胡先生同我向来是感情很好的。但是这一两年,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们政府。”雷震是被视作要推翻政府的人,而胡适如果只相信雷震不相信政府,就意味着与雷震站在了同一政治立场上,就意味着也意欲推翻政府,还意味着胡适突破了长期坚守的“底线”。蒋介石这番话,分量是很重的。在胡适面前如此说话,也说明蒋介石对雷震极其痛恨,对胡适的支持雷震极其在意。胡适当然感觉到了这番话的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表白:“这话太重了,我当不起。我是常常劝告雷儆寰的。我对他说过,那年(引按:1949年4月)总统要我去美国,我坐的轮船四月廿一日到旧金山……船还没有进口,美国新闻记者多人已坐小汽轮到大船上来了。他们手里拿着早报,头条大字新闻是‘中国和谈破裂了,红军过江了!’这些访员要我发表意见,我说了一些话,其中有一句话:‘我愿意用我道义的力量来支持蒋介石先生的政府。’我在十一年前说的这句话,我至今没有改变。当时我也说过,我的道义的支持也许不值什么,但我的话是诚心的。因为,我们若不支持这个政府,还有什么政府可以支持?如果这个政府垮了,我们到哪儿去——这番话,我屡次对雷儆寰说过。今天总统说的话太重了,我受不了,我要向总统重述我在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廿一日很郑重的说过的那句话。”
胡适重提1949年4月对美国记者说过的话,是在提醒蒋介石,在国共相争中,自己是始终坚定地站在国民党一边的,更是在强调,自己的基本立场并没有改变。这一番表白,当然令蒋介石很受用。
以“道义”的力量支持蒋介石的政府,并不意味着无条件地认同这个政府。蒋介石的政府,与胡适理想的政府,相差甚远。对于胡适来说,支持这个政府的目的,是为了改造它。所以,胡适对蒋介石政府的基本态度应该这样表述:以道义的力量支持它,以自由主义的理念改造它。在与蒋介石的交往中,胡适是把自己定位为“诤友”的。几十年间,在“道义”上支持蒋介石政府的同时,胡适又不停地批评这个政府,不停地对这个政府提意见。胡适固然常常以公开的政论方式批评蒋介石政府并提出自己的正面看法,但更多的是在与蒋介石以及其他政要的私下谈话和通信中表达自己的批评、政见。
胡适支持雷震办刊物、支持雷震组建新党,都是为了让台湾的政治渐渐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轨”。雷震案发生后,胡适是在公开场合不只一次地表达过对国民党逮捕雷震的批评的,也曾联合知识界一些同道要求特赦雷震,更在与蒋介石的私人谈话中表达过对如此严厉处置雷震的不满。胡适也从不推脱自己在雷震案中应负的责任。雷震被捕后,胡适曾哀叹:“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明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雷震的遭难,与自己对雷震的支持有重大关系。聂华苓在《雷震与胡适》一文中说,雷震案复判的结果,是维持原判,胡适对记者说了六个字:“太失望,太失望。”当记者追问胡适为何不去监狱探望雷震时,胡适的回答是:“雷震会知道我很想念他。”
六
胡适没有正面回答记者为何不去探监的提问。他没法正面回答。但他的回答却表明他也认为自己在“道义”上确实应该去探监的。同居一岛,去,很容易。胡适之所以违背“道义”而不去,也自有其难以对人言的苦衷。
要明白胡适为何不去监狱看望雷震,还须了解蒋介石对胡适的基本态度。
蒋介石十分重视胡适,这毋庸置疑。胡适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尤其在知识界的影响令谁都不敢忽视,这是蒋介石重视胡适的第一个理由。胡适愿意在“道义”上支持国民党政权,当任何一种力量要推翻国民党政权时,胡适会毫不含糊地站在国民党政权一边,这就让蒋介石在重视胡适之余,还对胡适怀有感激之情。蒋介石之所以重视胡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胡适在美国也有着很大影响。胡适是美国培养的。胡适的那一套政治理念,是在美国获得的。美国朝野,从总统、议员到普通知识分子和民众,都对胡适有良好的看法。胡适也与包括总统在内的不少美国政要保持着私谊。美国的支持,对蒋介石极为重要。胡适并无外交长才。抗战期间蒋介石却任命胡适为驻美大使,就是看中了胡适在美国朝野的影响。这些因素,使得蒋介石始终与胡适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胡适常常批评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在政治的根本问题上,胡适与蒋介石其实是不可能达成共识的,对胡适的那一些政治理念,蒋介石常常是从心底里嗤之以鼻的。胡适的“忠言”往往“逆耳”。对胡适的逆耳之言,蒋介石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忍耐和克制。而对胡适的某些无关政治根本的建议,蒋介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采纳。读胡适日记,可知每当有建议被蒋介石采纳时,胡适总有一种“为帝王师”的得意、自豪、幸福。对胡适,蒋介石是十分礼遇的,可以说给足了胡适面子。这也每每令胡适有点受宠若惊。1952年11月,胡适首次从美国到达台湾,这次回来,是应几所大学的讲学之请,并非政治行为。但却成了台湾政界的大事。11月19日晨飞机抵达台北,蒋经国代表蒋介石,率领王世杰、何应钦、朱家骅、钱思亮、陈雪屏等政界要人和学界名流在机场迎接。这一天的胡适日记有这样的记载:“今天的欢迎是台北空前的,人数大概有五六百人。”虽然像是不经意地记了一笔,但强调“空前”,强调人数,还是让人感到胡适的得意。第二天台湾的《中央日报》报道说:“胡适博士被欢迎人群重重包围,争相握手,被几十位摄影记者抢镜头,挤得寸步难移。他笑着说:‘我今天好像是做新娘子。’经过足足有四十分钟,记者们联成一个阵线,簇拥着胡适博士谈话。”“我今天好像是做新娘子”,这句玩笑话里,仍然透露出自得、自满。当天晚上,胡适就与蒋介石共进晚餐。
1953年1月16日,胡适离台返美前夕,蒋介石又为胡适饯行。这一天的日记,胡适记道:“蒋公约我晚饭,七点见他,八点开饭。谈了共两点钟,我说了一点逆耳的话,他居然容受了。”所谓“容受”,就是没有当场给胡适脸色看。胡适说的逆耳之言,是什么呢?是强调台湾实无言论自由。理由是,第一,无人敢批评台湾警备司令部实际掌权人彭孟缉;第二,无人敢批评蒋氏父子。胡适还指出,凭据宪法,总统只有减刑与特赦之权,并无加刑之权,而蒋介石多次以“总统”名义对人犯加刑,是公然违宪。总统违宪,整个政府无人敢表示异议,是大可悲之事。胡适强调总统应有诤臣千百人,而开放言论,便是拥有诤臣千百人。这样的话,的确颇逆“蒋公”之耳,而“蒋公”之所以没有当场表示不高兴,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第二年面临总统选举,蒋介石想连任,需要胡适的支持。1月17日,胡适离台赴美,又是蒋经国代表蒋介石,率陈诚、张道藩、王宠惠、王世杰等政要名流到机场送行,送行人数达七百人。胡适很激动,握着蒋经国的手说:“总统对我太好了,昨天我们谈得很多,请你替我谢谢他。”“总统对我太好了”——这有点感激涕零了。胡适虽然是信奉英美式自由主义的现代知识分子,但毕竟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身上还是有着中国读书人的特性的。蒋介石的礼遇,蒋介石的给足面子,虽然不至于让胡适感到“皇恩浩荡”,不至于让胡适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但发自内心的感激,还是有的。
蒋介石对胡适当然也不是一味地礼遇,一味地给面子。当胡适的言行,让蒋介石觉得明显干扰了他的政治大计,他也会给胡适颜色看。不到万不得己,蒋介石不会与胡适撕破脸。但蒋介石可以授意、放纵中下层党徒在会议上、报刊上对胡适猛烈攻击、恣意谩骂。对此,胡适还有苦难言。你不反反复复地强调要有言论自由吗?批判胡适,当然也是言论自由的表现。你胡适总不能说只应有批评蒋介石的自由而不能有批评胡适之的自由吧!所以,对于铺天盖地的攻击、谩骂,胡适连表示抗议的权利都没有。1929年的“人权运动”中,国民党就使过这一招。1929年,胡适在上海任中国公学校长,以《新月》杂志为阵地,发起“人权运动”,尖锐批评国民党的专制独裁、践踏人权,甚至指名道姓地批评孙中山和蒋介石。国民党除了从上层给予胡适压力,还发动中下层党徒对胡适进行狂轰滥炸式的攻击谩骂。胡适终于在上海住不下去,灰溜溜地回到国民党势力薄弱的北京。
七
1956年10月31日,是蒋介石七十寿辰。雷震们把《自由中国》第15卷第9期做成“祝寿专号”,其实是借祝寿之名,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提出批评,希望推动台湾的政治民主进程。胡适在“祝寿专号”上发表了著名的《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文章希望蒋介石向艾森豪威尔学习,信任部属,不独断专行。文章中最刺蒋介石之眼的,是强调“我们宪法里的总统制本来是一种没有行政实权的总统制”,这是在希望蒋介石只担总统虚名而不执掌实际权力。对于蒋介石这种出身的人,权力比生命还重要,一息尚存,便决不肯放弃权力。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就能让别人生活在恐怖中;而一旦放弃权力,自己就要生活在恐怖中。另一处令蒋介石感到刺眼的,是胡适劝道:“蒋先生还有近四年任期,何不从现在起,试试古代哲人说的‘无智无能无为’的六字诀?”这几句话,是要蒋介石从现在起就放弃权力,更有着这样的言外之意:本届总统任期满后,蒋介石即离开政坛,退隐林下。上一届总统选举,胡适就对蒋介石谋求连任颇为惊讶,因为在胡适看来,这是“违宪”的。1952年11月。胡适第一次到台,蒋介石明确请求胡适在连任中帮忙。胡适虽然颇有腹诽,还是在1954年2月赶回台湾支持蒋介石。3月20日的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进行总统选举,由胡适任大会主席。22日,蒋介石“当选”总统,25日,胡适为蒋介石送去“总统当选证书”。胡适内心虽对蒋的连任颇不以为然,行动上却仍然满足蒋的要求,还是可用“从道义上支持蒋介石”来解释。不过这里的“道义”与胡适常说的不同,不是政治上的大是大非,而纯指私人情谊,说白了,就是“总统对我太好了”,所以,“我”不能不支持他一下。
终身未脱书生气的胡适,以为这一届任满,蒋介石决不会再想把总统当下去了。“违宪”且不说,年龄,此届期满时蒋介石也73岁了。胡适没有想到,蒋介石不但下一届仍想当,下下届,下下下届,都想当,只要活着,就不放弃这总统的权位。所以,胡适文章中的那些话,令蒋介石十分恼怒。“祝寿专号”上,徐复观、夏道平、刘博昆等人的文章,从各自的角度敲打着蒋介石和国民党。“祝寿专号”激怒了蒋介石集团,他们在思想文化领域发起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运动,批判、谩骂“毒素思想”的文章、小册子纷纷出笼,而胡适则是“毒素思想”的总代表。这情形,与1929年“人权运动”时十分相似。局势很明显:蒋介石决定给胡适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少檄文,都或明或暗地把丢失大陆的账算在胡适头上,理由是由于胡适“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才使得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最终使得朱毛“共匪”窃据了大陆。一本名为《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说:“不料有人说胡博士要到台湾讲学,我想大陆已经给他讲掉了。倘使他不肯饶在台湾避难同胞的命,还把复兴基地台湾讲掉,我们黄帝子孙就真正万劫不复了。”在大陆,胡适是重要“战犯”,是蒋介石的“走狗”、国民党的“帮凶”,是反动思想的典型代表;在台湾,胡适则也是“毒素思想”的总代表,甚至是共产党的大恩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在批判胡适等人的运动中,蒋经国掌控的“国防部总政治部”编纂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小册子,小册子最后说:“这是一场伟大而艰苦的思想战斗,我们要立定脚跟,分清敌我,永不动摇,永远战斗,拿我们理直气壮的革命真理来压倒敌人,使其播出的毒素思想逐渐归于消灭。 ”
1929年“人权运动”时,胡适还未与蒋介石建立私人关系。这一回,国民党如此恶毒地攻击胡适,是胡适与蒋介石交往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这意味着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面临从未有过的危机。蒋介石轻易不会与胡适彻底翻脸,只想给胡适一点打击,令其有所收敛。胡适也轻易不会与台湾决裂。胡适从1949年起流寓美国。在美国当寓公的生活,是并不幸福的。心灵的寂寞、精神上的漂泊无依感,一直伴随着胡适。1956年的时候,胡适已经66岁了。这一年,他在认真地考虑在何处终老的问题。这一年的11月18日夜,胡适给赵元任夫妇写信,一开头就说:“昨晚在汽车上你们谈的关于我的将来的话,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关切,但我有一些话,昨晚没有能够说明白的,所以今晚补写一封短信。”这说明,赵元任夫妇和胡适在商讨胡适的“将来”。接着,胡适谈了自己的计划,即在台中或台北郊外的南港,也即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寻一处房子“为久居之计”,“不管别人欢迎不欢迎,讨厌不讨厌,我在台湾是要住下去的。”其时台湾的“向毒素思想总攻击”正如火如荼,所以胡适有“欢迎”、“讨厌”之说。至于为何要住在中研院边上,是因为那里的藏书“于我最适用,比国外任何地方的书籍更适用”。胡适说:“我老了,已到了‘退休’年纪,我有一点小积蓄,在美国只够坐吃两三年,在台北或台中可以够我坐吃十年而有余。”这也是胡适决计到台湾定居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诚心感觉我有在台湾居住工作的必要。其中一件事是印行我先父的年谱和日记全部;第二件事是完成我自己的两三部大书。”胡适被称作“上卷先生”,《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白话文学史》,都是早就写出了上卷而迟迟未见下卷。回台湾定居,在有生之年把“上卷先生”的帽子摘去,也是胡适要回来的重要原因。
八
1957年11月4日,蒋介石发表任命胡适为中央研究院院长的 “总统令”,同时电促胡适回国就职。1940年蔡元培在中研院院长任上去世后,院长一职一直由朱家骅代理。这时候的中研院,已直属“总统府”,院长由“总统”直接任命。蒋介石任命胡适为院长,首先因为胡适当院长的呼声很高,同时,也想借此缓和一下与胡适之间因祝寿事件变得十分紧张的关系。毕竟,与胡适彻底决裂,蒋介石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当然,胡适愿意回国定居,也是被任命为院长的前提。
1958年4月8日,胡适回到台湾,就任中研院院长。蒋介石出席了4月10日举行的院长就职典礼并致辞。在致辞中,蒋介石强调中研院要配合当局“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胡适则在答辞中对此表示了异议,强调“我们所做的工作还是在学术,我们要提倡学术”。胡适在中研院院长就职典礼上当面顶撞蒋介石一事,广为人知。此前人们不知道蒋介石对胡适的当面顶撞作何感想。蒋介石日记能为人查阅后,人们才知道,蒋介石是相当恼怒的。据陈红民《胡适与蒋介石研究论纲》一文,蒋介石在当天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今天实为我生平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横逆之来。第一次乃是民国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汉受鲍尔庭宴会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听胡适就职典礼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说是求全之毁,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谬至此,真是一狂人。今后又增我一次交友不易之经验。而我轻交过誉,待人过厚,反为人所轻侮,应切戒之。惟仍恐其心理病态已深,不久于人世为虑也。
“狂妄荒谬”、“狂人”、“心理病态”这些用语,显示蒋介石的怨毒之深。而“不久于人世”云云,还真一语成谶。可以说,从这时起,蒋胡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此前蒋介石虽已对胡适不满,但还没有到从内心的友人名单中把胡适删除的地步。这一次,情形很不同了。蒋介石在日记中写下的这番话,是在反思自己的交友不慎。说明白些,他认为自己看错了胡适这个人,交错了胡适这个友。这意味着,从这时起,蒋介石在内心深处不再视胡适为友了。
中研院院长就职典礼上的事,让蒋介石在内心断绝了与胡适的私谊。此后,交织着发生、发展的两件事,则让蒋介石对胡适的怨恨更甚。1960年2月,又是一次“总统换届选举”。蒋介石仍然谋求连任,这让胡适心生悲愤。蒋介石内心当然希望再一次得到胡适的支持。但这一回,胡适坚决拒绝。上一次,胡适支持蒋介石连任,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已经十分委屈自己了。在《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一文中,胡适已奉劝蒋介石此届任职期满即归隐林下了。所以,胡适非但不支持蒋的三度连任,而且在各种场合表示自己的反对。据陈红民《胡适与蒋介石研究论纲》一文,蒋介石在1959年11月20日和11月28日的日记中,都对胡适表示了极度的反感、厌恶。11月20日日记写道:
胡适反对总统连任事,各处运用关系,间接施用其威胁技(伎)俩,余皆置若罔闻。昨其来与岳军(引按即张群)相谈其意,要求与余个人关门密谈,并托岳军转达其告辞修(引按即陈诚)等相同之意。乃余对岳军曰:余此时之脑筋,惟有如何消灭共匪,收复大陆,以解救同胞,之外再无其他问题留存于心。至于国代大会与选举总统等问题,皆在我心中,亦无暇与人讨论,否则我即不能计划反攻复国要务矣。如胡再来询问时,即以此意答之可也。此种无耻政客,自抬身价,莫名其妙,不知他人对之如何讨厌也,可怜实甚。
11月28日,在“星期反省录”中,蒋介石又写道:
胡适无耻,要求与我二人密谈选举总统问题,殊为可笑。此人最不自知,故亦最不自量,必欲以其不知政治而又反对革命之学者身分(份),满心想来操纵革命政治,危险极矣。彼之所以欲我不再任总统之用意,完全在此,更非真有爱于辞修也。
在当时,蒋介石若不再连任,那副总统陈诚(辞修)便是继任者。胡适也认为,蒋介石应该把总统的座椅让给陈诚。蒋介石三度连任,毫无合法性,所以胡适坚决主张陈诚接任,并要求与蒋二人商谈此事。胡适是想在与蒋介石的二人密谈中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晓之以政治大义,动之以国家利害,让蒋介石交出最高权位。但蒋介石是一心要把这总统当到死的。蒋拒绝了胡适单独谈话的请求,并在日记里痛斥胡适的“无耻”、“不自知”、“不自量”。在蒋介石看来,所谓“政治大义”、所谓“国家利害”,都不过是胡适打出的幌子,真实的动机,是要一手操纵台湾政治而已。一些与胡适交情不错的政要名流,虽然不知道蒋介石在日记里如此辱骂胡适,但从蒋介石公开的态度中,也看出胡适若再讲下去,蒋介石会克制不住,而胡适与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关系将彻底破裂,这是许多人不愿看到的,于是纷纷来劝胡适立即沉默,胡适也终于听从了友人们的意见,不再说话。
九
到了1960年10月,又发生了雷震案。前面说过,雷震案发生后,胡适是公开表示过异议的,在与蒋介石的私人谈话中也明确表示过自己对逮捕雷震的不理解,希望蒋介石能改变事态。雷震案复判时,胡适也做过努力,希望初判的十年刑期能有所减少。胡适还与一些人联名上书蒋介石,请求蒋以“总统”身份特赦雷震。但这一切都是徒劳,——胡适的心,“拔凉拔凉的”。聂华苓在《雷震与胡适》中说,雷震案复判结果出来的那天,胡适在书房里独自玩骨牌,可见胡适的心凉到何种程度。据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1961年7月26日,胡适在雷震65岁生日纪念册上题写了这样的话:“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南宋大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绝句,我最爱读,今写给儆寰老弟,祝他六十五岁生日。”其实,胡适自己的生命,也只有半年多了。
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主持欢迎中研院第五届新院士的酒会上致辞时,一杯在手,猝然倒地。一条清溪,未能流到“山脚尽”,未能流到“出前村”,便被万山吞没了。
在猝然倒地前,胡适一直没有到监狱探望过“儆寰老弟”。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去。而之所以没有去,我想,还是不愿与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关系彻底破裂。“总统选举”事件和雷震案,使得胡适与蒋介石集团的关系已经是“命悬一线”。蒋介石对雷震恨之入骨。在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正常”的情况下,胡适做出些令蒋介石不快的举动,也无大碍,也不会对二人关系产生实质性影响。但在二人关系已经濒临破裂的时候,再做出令蒋介石十分不快的事,就会有不同寻常的后果。对胡适的批判、攻击、谩骂,非但没有停歇,倒有愈演愈烈之势。胡适当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健康状况也明显恶化,不然不会死得那么早、那么突然。胡适已经不是流寓海外的民间人士,而是蒋介石亲自任命的“中央研究院院长”。一些人在盼着胡适去看雷震,许多人在看着胡适是否去看雷震,还有人担心胡适果真去看雷震。这些人,心态是各各不同的。既然胡适是否亲自到监狱看望雷震成为岛上的一个政治悬念,胡适果然去了,那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大的政治事件。蒋介石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件发生。胡适果然到监狱看望、安慰、鼓励雷震,就不免令蒋介石和他的“政府”难堪。而胡适的处境会雪上加霜。胡适的举动再出格,也不会有牢狱之灾、杀身之祸。蒋介石对胡适再痛恨,也不敢像对待雷震那样对待胡适。果如此,美国的反应就让他吃不消。但是,给胡适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力,让胡适的处境更艰难些,却是能够做到的。人通常是势利的。过去,朝野人士俱对胡适十分尊敬,原因之一,是胡适颇受蒋介石和整个官方的礼遇。而一旦蒋介石和国民党官方对胡适不那么礼遇了,许多人对胡适的尊敬也就跟着打折扣。就是办个事,也会烦难些。胡适老矣,已逾古稀,已经下了在台湾终老的决心。也只有在台湾,父亲的年谱和日记才能印行,自己的那几部大书才能完成。难道又一次仓皇去国?难道以古稀之年再度流寓海外?难道让那些工作计划都成为泡影?去探望雷震,很可能就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胡适没有在他与蒋介石的关系上,加上这根稻草,我觉得,是应该令我们同情的。
我想,鲁迅没有到龙泉寺去看望章太炎,胡适没有到监狱去看望雷震,都是不应苛责的。聂华苓女士因为曾与雷震同办《自由中国》,所以对胡适的不去看望雷震十分不满,情绪可以理解,由此生出的对胡适的评价,却是值得商榷的。例如,聂华苓说:“真正的胡适关在他自己的心牢里。直到1962年2月24日,他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酒会结束后,突然倒地,他才从那心牢里解脱了。”这就不够公允。在胡适与蒋介石和国民党长达30年的接触中,胡适固然有过多次妥协,固然有时也表现出传统文人的局限,但始终没有放弃固有的政治理念、政治理想,始终保持对蒋介石和国民党的批评姿态,即便蒋介石对他再好,即便蒋介石对他有再大的“恩宠”,他也没有放弃原则而沦为蒋介石的御用工具,这在现代中国,已经很了不起了。
十
章太炎在龙泉寺绝食,也让袁世凯惊恐,真的饿死,很有些麻烦。于是,袁世凯着人派来了医生。《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说:“当事惧余饿死,复令医工来者,得移东城钱粮胡同。……时弟子多为大学教员,数来讨论。”章太炎大约于6月16日停止绝食,当天即从龙泉寺搬到了钱粮胡同。在6月26日致夫人汤国梨的家信中,章太炎说:“当道疑忌亦渐解释,惟尚难豁然耳。”章太炎感觉,搬到钱粮胡同后,袁世凯对他的疑忌渐渐消除了,只是还不能彻底放心。章太炎的感觉未必很准确,袁世凯疑忌的“解释”程度,恐怕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大。但他的处境比在龙泉寺时要好些,袁世凯对他有些放心了,也是事实。
鲁迅1914年8月22日日记:“午后许季市来,同到钱粮胡同谒章师。”这时,章太炎移居钱粮胡同已两个多月。这时以弟子身份来探望老师,应该不会让袁世凯及其鹰犬太在意,所以鲁迅来了。这是章太炎被监视囚禁以来,鲁迅第一次去看望,期间章太炎又经历了绝食,所以鲁迅特别用了一个“谒”字。这一“谒”字,透露了鲁迅对章太炎骂袁壮举的敬仰,也让我们感到他对章太炎的挂念和急于见到的心情。这一天,在章太炎寓所从下午“坐至傍晚归”,说明谈得很投机。鲁迅1915年6月17日日记:“下午许季市来,并持来章师书一幅”,这天章太炎为鲁迅手书条幅一幅。可见,章太炎并不以绝食期间鲁迅未去探望为意,或者说,对于鲁迅未去龙泉寺,章太炎是理解的。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章太炎成了守旧派,鲁迅与他也没有了来往。鲁迅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中说:“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态。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虽然在文化观念上有了严重分歧,鲁迅对章太炎的敬意并未稍减。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于苏州,其时鲁迅也病得很重,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体力稍恢复后的10月9日,鲁迅写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强调章太炎晚年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不过是“白圭之玷”,强调“战斗的文章”,乃是章太炎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写了这篇悼念文章,鲁迅意犹未尽,又于17日开始写 《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没有写完便又病倒,于19日晨辞世。
章太炎比鲁迅早死几个月,才让我们知道鲁迅至死都对章太炎满怀敬意。如果胡适晚死几年,会怎样对待狱中的雷震呢?看看他怎样对待陈独秀就知道了。陈独秀一生五入牢狱,四次都发生在与胡适相识后,而每一次,胡适都积极参与了营救。最后一次,陈独秀是以中共首领的身份被捕的,在政治立场上,胡适早与陈独秀分道扬镳,但胡适仍然尽最大努力,争取陈独秀得到“合法审判”。1937年8月,陈独秀提前出狱,胡适起了关键性作用。如果胡适多活几年,而又与蒋介石的关系有所缓和,他会积极争取雷震的提前出狱吗?他会为雷震的减刑而呼吁、而奔走吗?——我想,应该会的。
2013年8月18日初稿
2014年3月9日改定
注释:
(1)见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3月第一版,第91页。
(2)见朱正《鲁迅回忆录正误·章太炎中止绝食一事与鲁迅无关》,湖南文艺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一版。
(3)王建中:《洪宪惨史·自序》,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3月第一版。
(4)聂华苓:《雷震与胡适》,见《往事未付红尘》一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
(5)《鲁迅回忆录(散篇)》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第1063页。
(6)《鲁迅回忆录(散篇)》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第1026页。
(7)见沈卫威《无地自由——胡适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第422页。
(8)见胡明 《胡适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6月第一版,下卷,第1007页。
(9)见吴景平主编《民国人物的再研究与再评价》一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