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长流

2014-11-14 23:53罗漠
海燕 2014年11期
关键词:秋林祖母娃娃

罗漠

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就要到了,祖母就觉得,拖了几个月的工资,大约总该在节日前一并补发了,就对秋林说:“我给你代一天课,你带上欠条,去乡里看看吧。要再领不到,怕就得把你祖父和父亲的那一笔抚恤金取出来敷衍一些日子了。”

秋老虎刚刚捱过,天气就转瞬是别一种景象了:总是阴阴沉沉的,还时不时要撩下一张轻轻缦缦的雨帘来。心情就如被这雨帘拂过,也晦晦涩涩着,全没了如春如夏的那份轻快或爆烈。接过祖母递过来的八张相同形式相同内容的工资欠条,转身就拉开门冲进了那一层细细蒙蒙的雨雾中。

“斗笠!秋林。带上斗笠!”祖母在身后大起了嗓子喊。

听到了他也不愿意回头,他还希望着下一场大雨哩:只有大雨才能把人淋个透湿,淋个痛快淋漓,淋去所有的郁闷和烦恼。

事实上,家里的境况正日渐在好转起来:大姐秋雪和二哥秋雨都相继从大学毕了业,大姐留校任教,二哥被分配到一所中专执教;各自谈上恋爱之前,都还时不时地往家里寄钱回来,因突患疾病救治不及病故在中学讲台上的祖父和父亲,也有一笔抚恤金要定期发放。秋林听从祖母的建议,来到这所连建制都不完整的乡村民办小学。祖母说,去买辆自行车吧,去乡上书店为学生购置课本,领取和代领祖孙两人的工资和退休金时,也方便和轻省一些。只因到乡上去的三四十里全是崎岖的山路,才没把这个提议付诸实践。但连着这四五个月,乡里一味地说财政吃紧,他的工资和祖母的退休金就一直被拖欠着;虽然合起来也才是一笔小小的数目,但在这穷僻之地,诸多物什都贱卖贱买,一家三人的口实倒也无忧。一两个月或者也能将就,四五个月下来仍毫无进益,到底就让家里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路过学校旁边时,里面已有许多小学生在进进出出叽叽喳喳了。教室里有灰尘腾出来,那是学生们在打扫卫生了;有人扛出来课桌,垫了石块站上去揩拭挂在廊道中的那块横匾——几十年了,四个镂刻着墨的大字还是那般清清爽爽亮亮堂堂:屯山小学。有戴着少先队员臂章的,站成了齐齐的一排,正举着右手做着握拳致礼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面已褪去了许多新色的红旗,缓缓飘升在操场边的一根木柱上。只是无法放奏国歌,让这形式少了许多神圣和庄严。红旗是祖母绣制的,已在这一片贫瘠的山原上迎风招展了几十个寒暑。每个月都得卸下一次,由祖母亲自指派班长或学习委员或班上的积极分子认真清洗一次,再在干洁后的哪一天清晨由少先队员列队把它升上去。已经退休了,祖母都还要时时走来督查:这是必须严格履行的。另一个也不允懈怠的要求就是,学生们每一天都得擦拭那块校名匾牌。特别是升旗的情形,秋林总会在心里油然生出来许多敬意:那是一面如血如火的旗帜啊。

他正对着那面袅袅飘升的红旗默默凝视,就见着了他的学生一路喊着跑过来:

“秋林老师!”“秋林老师!”

以为他这么早就来上课了,又纷纷议论说:

“还有好些没来呢。”

“就不兴来早点,害得老师紧等。”……

同“屯山小学”对挂的,还有一座石英钟。那也是祖母在十多年前第一次评为县级“优秀教师”时用同时颁发的奖金买的。以前都由她亲自扭上发条和闹条,把到上课时间了还在野外玩耍的学生们召进校来——她嫌已挂了几十年的那座铜钟敲起来太刺耳,像报警一般。现在这上条的责任就由母亲承当着,因为祖母的影响,十多年来,她也一丝不苟地从没失误过。有时忘了,祖母也要叫她去把条上了。

也因为祖母传下来的严格要求,学生们上学都来得早。

但见他并没有夹着课本,又都问:“秋林老师不是来上课?”

神色竟有了很多的嫌厌,脸上早没了见着升旗时的那份严肃:

“饭都吃不上了,还来上课!我去乡里领工资,陈老师今天来代我上课。”

“噢,噢,陈校长要给我们上课喽。我们还没得陈校长上过课呢。”

时不时的,祖母都要踱过学校来,查查教室是不是还卫生清洁,校名匾牌是不是都坚持认真擦洗了,红旗是不是还红得耀眼;还慈眉善目地,问问学生新来的秋林老师教得懂不,家里钱粮紧手不紧手;家里一时不宽裕的,作书学费该交的粮食就缓一缓,回去给大人说等秋收了再一并拿来交上——母亲还是民办教师,学生们就按规定要交一些粮食;有时还把作业做晚了的学生喊到家里来吃饭。祖母都被村人们喊做“校长”,孩子们就觉得这“校长”可亲可敬真是好人啦,都对她满怀着崇敬。一听要来给他们代课,个个就都有些眉飞色舞欢喜不尽的神情。看着孩子们一时间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的样子,秋林却无由地感到一种不尽的悲哀袭来:就是这些一茬一茬的小小的孩子,耗去了祖母一生的年华……

好容易到得乡政府,还是说发不起工资。今年春上大旱,粮食严重减产,秋来的烤烟倒是丰收了,可就连收购的烤烟都还打着白条。又因有这丰收的烤烟,转运出去卖得钱来,就可望把欠着的都补发下来,白条要兑,工资欠条更要兑,一定不会再拖。

——真想大吼一场,吼个天翻地覆,吼个山摇地动啊。

可他没吼。接过乡财政所同志递过的第九张和第十张欠条,掏出有先见之明的祖母要他带着的钱,去肉市里砍上两斤肉提着,神情沮丧的秋林,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往回赶了。

那个念头闪了好几次,可就没见明晰出来;这次终于灰心至极,又闪出来了。可他又不知是不是能向祖母提出来。都已七十挨边了,上坡下坎的走路都有些不稳;而为了实现她的这一份愿望,她付出了整整一辈子的心血。提出来,风烛残年的她经受得住吗?可要是不提出来,自己就这般苦苦地捱延下去,落得像祖母一般的默默无闻老死在这野岭荒山?

就这么一路地苦苦冥思着,不觉已近了村子。一畦田畴中,正有一个老农在堆着稻草。见了他,忙着站起来,拍拍襟上的碎草,恭恭敬敬地迎上一张沧桑的笑脸来:

“秋林主任,今天放假?”

“今天才星期四,哪放假?”回了话,见笑中接着有了疑惑,就解释说,“去乡里领工资,婆代我上一天课。”endprint

“合作社那会儿,我们就在陈校长手下读书呢。都教了几十年啦。”

这话就激起秋林一腔的怨气来,一手扯下斗笠,往土坎上一甩,把屁股蹲了上去:

“教了几十年,到头来连退休金都领不到。”

“乡里是咋回事呢?把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烤烟收上去,也打着白条,说是等卖出钱了再兑付给我们。开始种烤烟那会,还三番五次开动员大会;没听这动员的,就派人去把种着别样的都踏了、踩了,还说要扣回销粮。都种了,也一担担烤好了交上去,却不付钱。 ”那老人也索性坐上一蓬草堆,摸出烟锅来咂上,也是一脸的愤愤不平,“我们的被拖着,就是用钱紧手点;你们拿工资的,怕就老火了——吃哪样呢?”然后站起来,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听我那孙崽说,你去好几个月都空跑了,我转去就给你们提点米来——我们就能拿出点米,别的也拿不出哪样。”说着就顾自摇摇头,那神情仿佛是恨自己不能替乡政府把工资发下来,发给都教过他祖孙三辈人书的老师一家。

“不用,不用,大伯。”忙着站起来,“家里粮食也还有,钱也不缺。”晃了晃手中提着的肉块,“你看,婆还说好久没吃肉了,要我顺便去乡场上称两斤回来呢。”

就说了一阵闲话。

“陈校长都快七十了,身子还硬实吧?”

“还硬实,硬实。经常在学校走呢。操场上那红旗就是她督促着一个月洗一次,要看着红艳艳她才放心。”

“多亏她老人家啊。一辈子都守在这山旯旮里教娃娃,还让全家人都来学她——一个娃娃能成人立世,你们一家人要包到头。”

秋林就一时无语了。刚刚听到这类满含着欣慕的恭维话那会,他还会一脸笑意地谦辞说:“靠他们自己靠他们自己,我们不过就引一下路。”或者,“没有耽误他们讨你们骂就行——哪叫我们都要来吃这碗饭呢?”

是的,之前,之前的一段长长的日子,他确曾为之深深自豪着:大姐正要从一所师范大学毕业,二哥也以同样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那所大学,他们毕业后选择的职业,无疑就是祖母苦心孤诣期望着的教师了。那一年他正准备着考高中,也想几年后像大姐、二哥一样读一所值得自己自豪的大学;不料变故突生,祖父和父亲相继突然倒在了他们兢兢业业站了几十年的两所中学的讲台上。在两份时间间隔不到半年的悼词中说,老张老师是累死的——他本已到了退休年龄;刚过中年的小张老师也是累死的!不过半年的时间,祖母就老态龙钟,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家里因要供三个孩子读书,本就困窘着,再突增这场变故,便左支右绌更显难堪。为了不让已快要学成的大姐和二哥随便就此辍学,也为了祖母心中那个小小的企望得以实现,秋林没有去读高中而听取祖母的建议考进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三年后毕业时,他甚至也听不进大姐、二哥的利害陈说,满足祖母的最终意愿来到了这所自他记事以来就只有两个年级、离乡场都有足足三十多华里的小学。苦苦支撑着这所又偏远闭塞又陈旧破败的小学校的就是已满头银白的祖母和也在平平凡凡中尽历着沧桑飞快老去的母亲。不过就三两年吧,现在想来,秋林就觉得,那时真是年轻气盛得很啊,一切都被自己想像得充满着诗情画意。

他决意留在祖母麾下的那一天,是一个天高气爽的初秋日子。那个初秋的日子很会照应人的情意,一抬头就可见云淡天高,远山近岭都披着了一层灿烂的霞辉。早早的,风和日丽的背景下,就见乡政府召集了一干人,一路放着鞭炮,锣鼓声敲击得震天价响——一只匾被举到众人头上,远远就放着耀目的辉光。匾用亮铮铮的玻璃镶就,玻璃下压着四颗飘飘逸逸的隶书墨宝:

教育世家

乡政府早就派人来说了,陈校长把最小一个孙子都送了来教书,乡政府要制一挂匾送来,也可聊表一点全乡人民的崇高敬意。祖母翘首以盼着,还希望秋雪和秋雨都晚一点离家,她希望全家人都来迎接这个光荣的时刻。那一天,祖母一接过镜框就好一阵泪花翻滚——这大约就是她一生中最感自豪最感幸福的时刻了,为了这一刻的自豪和幸福,她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了上去。目睹着此情此景,一度坚决反对过祖母要秋林考中师、中师毕业分来这间小学并已为他联系好另外的工作的大姐、二哥,也被感动出了一脸的诚挚笑意。他也在这一天懂得了自豪真正的深刻的涵义,为祖母,为这张匾。

拿到报到证时,一辈子都站在只有两间教室的这学校的讲台上的祖母,也拿到了退休证,理所当然,母亲就成了“校长”——尽管她还属于民办;而他,就成了无兵无卒的“教导主任”——村人们就这么约定俗成地对他们进行着自以为充满着敬畏的称呼。“主任”也罢,“教育世家”也罢,进来一年半载后,他就发现他要为之作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应该在乎的绝不仅仅是钱,而要比钱深刻得多。

慢慢地,他终于就有些失悔起来。是呀,“哪叫我们都来吃这碗饭呢?”他莫名地涩涩地笑笑,这笑里还有好多好多的无奈……

据说,祖母和祖父都在解放前的省城师范学成。因为山外一直战乱不息,世事动荡不安,他们就双双来到了有着祖父的祖父留着一份不薄家业的这荒山野岭,然后创办起了这间学堂。后来成立了新中国,政府要请他们出去,教更多的学生。祖父应邀出去了,祖母却留了下来——她说,这儿离能够办大学堂的地方很远,七八岁的娃娃们,怕经不得长途巅簸,就在这儿设个一年级、二年级,等他们都长大两岁再送出去吧。政府就觉得这要求是为山里的百姓着想,也是为政府着想,就很痛快地答允下来。于是祖母就上午上一个年级、下午上一个年级地苦熬着下来,送走了一批一批的娃娃。父亲学成后,也被留在了山外大学堂教更多的学生。有了秋林的母亲,祖母看着自己要老去了,就一边教着学生,一边为秋林的母亲辅导起功课,终于让她也能为自己分担去一个年级的课程了。祖母常说,一个地方穷,除了客观因素外,怕就是这地方缺少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即使自己并不能一时让许多人都有上知识有上文化,能为他们引出一条路,也就老而无憾了——所以这学校就被她坚持着办了下来。学校落成是在民国时期,就留着凤阁龙楼模样,看上去古色古香的。祖母本想着等后来出息的人多了,再喊几个不怕委屈的回来把年级全办起来。不承想,要实现“共产主义”那阵,人们全都一时风发意气起来,把其余的间数全拆卸去炼钢炼铁了;再来一场破“四旧”,龙檐凤角的又被尽数铲去,任凭祖母如何地放声哀求。后来的再后来,祖母一次一次地跑公社、跑乡里,希望政府重修一所学校,把建制修全点,也派一些老师去,却总没得到答复。政府不愿修,也不会有人来,恐怕是互为因果了。祖母就想,也好,也好,就让她们婆媳俩把这学校教个寿终正寝吧。endprint

祖母要重修学校,要想多来几个教师把学校办下去的愿望实现不了,她却几乎年年都要领来一些花花绿绿的奖状,有公社、乡里的,有县里的,有地区的,甚至还有省里的;家里的壁上贴满了,她还把它们贴在了教室的墙上。这些大抵都是同一种内容的奖状,就是祖母一生心血的报酬。记得祖母有一回对公社来的领导说,她不要这些奖状,就答应她一个要求,给她把学校整修一下吧:两间教室的课桌都该换了,就一根根宽厚的木条架在两边的石凳上,经年累月地人踩人压,已越来越承受不住学生往上支肘了。原先还威威风风的教室,一阵翻天覆地的折腾,也已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掉檐脱枋砸着人的。那根旗杆,也因年复一年地雨浸日晒,快要经不住大风吹摇了。从公社而至乡,从革委会而乡党委,她快跑折了腿磨蚀了牙,就跑得、磨得公社、乡里责派大队、村作了几次草草的磨工磨时的翻瓦粉壁。我这是为谁啊?有一回秋林就听得祖母这般大声疾呼说:我是为了大家为了乡亲不再祖祖辈辈穷下去啊……

村委会由大队部改称过来,修了一处新崭崭的办公楼那会儿,就说乡里要拨一点款,再由村里大家集一点,修一条公路进来再把学校改建一下了,但就久久没见着动静:没有哪儿有开山放炮、锤敲钎击的轰嚷声,也没听到修建学校的打算要在哪个寒假或暑假动手。大姐、二哥在这儿受完两个年级的教业次第走出去后,秋林也在年满七岁的那年被祖母带了进来,两年后去到外面的学校时,他都觉得这儿实在是不能叫做一所学校。

当然,也是自这儿起,自这时起,他就开始崇拜祖母、崇拜祖母的这一份她一厢情愿杜撰着许多神圣的事业了;就像无法理解祖母是何时建立起这一信念,这一信念又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动摇不了以致付出了她的整个青春年华、全部身心一样,秋林也始终寻找不出自己缘何要对祖母俯首听命唯命是从至于如此境地的一个合理解释。报考中师时,除了有家庭经济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他对祖母的这一份崇拜了;学成毕业时,大姐、二哥都阻劝他说,他们算是回头无路了,可秋林他还有很多的选择余地;祖父和父亲的累病致死,就能够让人足以借鉴——

“兄弟,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了啊。”秋雪和秋雨最后几乎是哀求他了。

还是祖母——祖母说:“秋林,你想想,假如你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庭,又没有人愿意来教书,那你咋办呢?你能够像今天这样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吗?”她还说,她已经老了,不能再教书了,秋林的母亲又只能教一个年级,山上这么多娃娃,要是不能去很远很远的乡里、镇里读书,就只得学着他们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辈子穷在山里了。……

就为了这些山里的娃娃,不再像他们的祖辈父辈一样“一辈子穷在这山里”,祖母就狠着心怂恿着秋林牺牲了可能要光明远大得多的前程……想到这一点,秋林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大声呼叫起来:祖母,我崇拜一生的祖母啊……

回到家里,草草地热过饭吃了,秋林就伏案疾书起来——趁祖母和母亲都还在上着课,他要把满腹的苦水都吐出来作为辞呈,然后远走高飞了——他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都默默无闻地抛洒在这块贫瘠的山地上。

他觉得用这种方式向祖母提出来,恐怕要方便一些:一是不让自己见了祖母难以启齿,二是等祖母见到这张辞呈已经阻拦不及……

……仔细想起来,到今天为止,秋林就见得祖母一生流过两次泪:一次是接过那张“教育世家”匾牌时;一次就是村委会修建一座新办公楼那会儿了。

原先的大队部就在学校旁边几十米处。有一天,祖母正给学生上着课,忽听得这边有闹闹嚷嚷的人声响起,下了课她慢慢踅过来时,见这边早已气势雄壮地围了许多人,在卸瓦、在拆梁,人声沸扬——那栋带领着全大队人走过土改、走过大跃进、走过十年“文革”、走过包产到户的大队部办公楼,就要被推翻了。

“拆了做哪样呢?”

“陈校长莫非不晓得,现在由大队改村了?”有人解释说,“政府要让大家都脱贫致富了,这‘村委会就得先像样一点。”

解释无疑太过牵强,祖母暗自笑了。转身指指还依稀有着朗朗读书声的远处那两间断垣残壁的学校,试探着再问:“教娃娃们的地方也该修修了吧?”

“当然,当然。”那人就是村委会的,见状忙点点头,“肯定要修。只是大家都太穷了,资集不起,款又拨不下。大家都不再穷了,才有钱来管学校。乡里已决定,修一条公路进来,然后就接着修一栋学校。”

——学校总是要被摆到后头!

祖母这回却是伤心地哭了。后来秋林就觉得,祖母的情绪其实已经处在了一种偏执的边缘:她总是希望孩子们都能读上书,而读上书就得有学校,有像模像样的学校。私心一点,她的孙子们都走出去了,她是用不着去顾及那许多的;可她就偏偏要去在意,要去对一切都满怀着希望。他就是这样被感动着,被祖母和她挚爱的一份神圣感动着……

在打算留给主要是祖母的这一份辞行书上,秋林发泄似的解释说,那时——直到不久之前,他都还相当幼稚,他承认自己简直毫无思想;他对祖母的崇拜完全是盲目的。祖母经常说,把娃娃们都教出文化,这山里总会慢慢好起来,以后也会有一所高楼大厦作成的学校的。可等啊等啊,祖母也等到了年岁耄耋,就没等来一线希望。村委会新修了办公楼,公路也传着要修了,就没见要修一所甚至改建一下学校;教了几十年的学生,也有出息了的就不愿回来一个让祖母把学校办得多少规范一点。今年以来,还连工资都拖欠了四五个月……想起这些,就让人寒心啊。他不怪祖母,他理解祖母的一番良苦用心;但理解是一回事,而要把这种理解完全付诸行动,却要让他付出沉重如祖母一样的代价。所以他也希望祖母能理解他的不辞而别,理解这个她一直疼爱着的孙子还有别一种愿望别一种人生……

可是忽然,有杂沓的脚步声和扰攘的人声传来。秋林一时又担心祖母回来看到这份辞呈——当着祖母的面,他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于是他急忙把笺纸往包里一塞,转身就拉门出去。

刚一拉开门,秋林就惊呆了——原来祖母正被母亲和许多人扶着,一步一颤地踏进院来。许多人里面,有大个的学生,也有几个被临时呼唤来的农人。endprint

“婆!”秋林跨步上前去扶住了祖母。

祖母的额上还在针针地冒着汗,躺在几个人臂上,直吁吁气喘。见了秋林,还笑着问:“全领到了?”

“没。又打了欠条。”但工资也无关紧要了。他甚至一时都忘了怨责,忙着问:“婆,您是怎么了?”

旁边有学生回答:“陈校长昏在讲桌上了。”

扶进屋来坐一会,祖母气色好些了,就对帮忙来的几个人说:“没事了,你们忙活去吧。”又转头对秋林说:“还有一节课,你自去上吧。”

终于,秋林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激愤了:“上!上!!工资还要拖,您又昏倒了,还上个狗屁!”

祖母已不能见怪秋林的粗话了,宽宏大量地拍拍孙儿的肩膀:“国家一时困难,政府一时困难,这也难免嘛。就像一个家,哪不遇上个缺钱缺米的时候呢?就把那笔抚恤金取出来应付一下吧。”然后就语重心长起来,“娃娃们的课就不能拖啊——反正有钱了,还会补发。这不都打着欠条嘛。”

离开这儿的决心是被这情形激发得越来越坚定了,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他知道祖母是无论如何也经不住这份刺激的。缓了缓气,秋林说:“我去上。那您呢?”

“你看,我不是没事了吗?”祖母说着还站了起来。也要扑要倒的,但她还是扶住墙壁站定了,“许久没站讲台了。一时站这么长,经不住。”

过不一会,秋林和母亲上完课回来,家里、院子里已站了许多人。来看祖母。来看教过他们、还要教他们儿子、孙子的“陈校长”。壁坎上都放着一只只小袋。袋里装着大米或包谷。一些菜蔬都提到厨房去了。这是学生们对老师唯一的一种敬爱或者说报答方式。

——这些在这片贫瘠的山地顽强执着地生生不息着的山民啊。秋林一时间泪盈满眶。

第二天就是“教师节”了。早就升格为“校长”了的母亲同“教导主任”秋林商量过后,决定也放一天假。祖母的情绪自然也很高。头一天,她就去了学校一趟,看看是不是打扫了卫生,“屯山小学”这块匾牌是不是擦洗了——教师的节日,学校更要清爽些才是。

看着祖母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秋林就决定把离开这儿的要求直接向她提出来——他翻出那份辞呈,双手捧着递给了祖母。

祖母一会儿就满脸的惊异神色可想而知。但她一会儿就平静如常了。

“是的,秋林,祖母是有些过分有些自私了。一心都想在了别人身上,却耽误了自己孙儿的前程——怎么会是这样呢?”她黯黯地摇着头,“我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呢?我怎么偏偏就没替自己的孙儿想想呢?该谈女朋友了,该成家立业了——一个年青人,是该得去一个有宽阔视野的大地方,这样才能增加阅历增长见识。可这穷山沟,就哪样都让你得不到。其实,祖母也常常在想这些问题啊。可这学校,更让人放心不下,总是办了几十年的呀。没有人愿来,你一走,我又老了,就剩下你妈,它不就眼看着只有垮这一条路吗?”喟然一声长叹,“垮了,那些娃娃咋办?”

现在,她已经无意还要留住秋林,她也有苦水要倒,终于倒了出来,她就回心转意了:“好,好,就让它垮吧。我也这么一把年纪,看是坐不了几年了——眼不见心不烦。”转头看住秋林,“那你现在往哪儿去呢?又去干哪样呢?”

“国家也培养了我好多年,别的地方不收我,我就去打工——混碗饭吃总是行的;要不,我就去姐或哥那儿,由他们养我两年,我就好好复习去重新读一所大学出来。”说到最后,就更是斩钉截铁了,“反正,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所根本不是学校的‘学校。”

祖母的眼里涌上来许多愧疚,见秋林一口气说完,很一会儿才从凝神盯着的地方抬起头来:“怨我吧?”

“不怨。我的所有选择都是心甘情愿的,您只是作了参考和建议。”他违心地回答说。他早就看出祖母的那一份深深的自责了。他不想太让祖母伤心。自己还年轻,要作出任何补救都还为时不晚。

祖母勉为其难地笑了起来。不用看秋林脸上不自然的那一片红色,她也知道这是假话了。“不怨就好。”最后她轻轻地说,“不怨就好——祖母确实太委屈你了。我们把‘教师节提前一天过了,你明天再走吧。”

母亲早早就弄好饭菜。祖母打开窑子,取出一坛珍藏着的米酒,斟了满满的三大碗,率先举起碗来,先碰了秋林的母亲,再同秋林的碗长久挨着,幽幽地凄凄地笑着说:“祝我们秋林过的最后一个‘教师节无比愉快!祝我们的秋林从此就幸福愉快!干!”一口“咕咕”地喝下去了,将干未干时竟忍不住一脸的老泪纵横。

母亲跟着一口干了。秋林也跟着一口干了。

“你决定离开祖母几十年都守着的这个学校了,祖母为你敬一次酒,一是今天过我们的节,二来也算是祖母向你道个歉,也为这不争气的学校向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原谅祖母和这所学校让你这些年里所受的委屈。”祖母镇定下来之后又说,“希望你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怎样发达,都要想着你是从这穷山沟里走出去的;想着这穷山沟里还有许多许多像你一样聪明的娃娃,没有学校读不上书,要像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永远在这儿受穷受苦下去……”最后竟是唏嘘成泣了。

晚饭吃了很长时间,全没了平时间的那一份轻松和欢快。秋林和祖母都心情沉沉的。

吃过饭,祖母又擎着灯把秋林引向堂屋,指着在暗微的灯光里更加恢宏耀目的那挂“教育世家”匾牌对秋林说,你把它取下吧。“你祖父不在了,你父亲也不在了;祖母也老了,教不得那些娃娃了;你也要走了,还挂着这个虚名干啥呢?”

秋林垫上凳子把匾取了下来。递给祖母时,还以为她接着就要把它狠狠地砸个粉碎,却见她只是一个劲地轻轻抚摸着,抚出了一脸的涟涟泪花——这就是她在那处飘摇了几十年风雨的学堂里教着一茬又一茬的孩子,送走丈夫和儿子所得到的唯一报酬啊。逢年过节时,有学生来走走,就让祖母感觉着无比的欣慰……抚了一会,母亲拉她了,才歉然一笑,把匾捧进屋去席下藏着了;最后还说:“睡在上面踏实一点;我死了,就把它给我垫在棺材铺下吧……”

第二天清晨,母亲早早就替秋林作了打点,弄好早餐喊着他起来吃。endprint

祖母也早起了,说要同他去一趟乡里,一来送送秋林,二来也去乡上说说,看能不能从别处借一名老师来把这个学期教完——学校要垮也等娃娃们都学完这个学期转到别的学校去吧。要再上课,她是不能了。

母亲和秋林都劝,要她别去了,担心身子累不得;要不,母亲就苦一点,把两个年级都教上吧;非得去另请老师,就让母亲去跑一趟也行。可她就是不听,说是母亲去了不顶用,没人会听她的;要上两个年级的课,更吃不消。

好歹就只得依了她。慢慢腾腾的,秋林就和祖母一起上路了。

初秋了,风有些阴阴的冷。上坡下坎的,都得伸过手来,小心翼翼地扶着祖母上下。

就这么走着走着的,忽听得身后传来了纷纷乱乱的脚步声。童稚的喊话也尖尖地传过来:

“秋林老师!”

“秋林老师!”

一老一少就站下来。站住了又齐齐转过身,转过身来时,秋林就顿时惊住了——

三四十个七八岁、八九岁的小孩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身后还跟着一群大人。母亲也夹在这一群大人中间。

他不知道家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弄清楚这些孩子怎么一时都去了家里,还一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出来。

母亲走上来解释说,今天是“教师节”,学生们都来给他们拜节,还来了很多家长。

几位学生家长跟着说:“听说秋林主任要走了,我们来送送。”

听了这话,几十个娃娃就同时放声嚎哭起来;不能说出来一句挽留的话,都只知道把一张眼泪花花的脸对着秋林喊:

“秋林老师!”

“秋林老师!”

……

换了整洁的衣裳出来,泪水一浸,就让娃娃们一时间都有些蓬头垢面了。一个个可怜兮兮的面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把秋林出走的决心一时撕得粉碎——要在这一片山原上生生不息下去的孩子们啊!他手一滑丢掉行囊,挥舞着双臂就向孩子们迎了上去:

“我不走了!我还去教你们!……”

却被疾快赶上来的祖母拉住了臂膀,截住他还要冲动地说出的“我在这里教一辈子”的话,转眼望着面前的一大拨大人孩子,更主要是对那些孩子的家长说,秋林老师要去他的姐和哥那儿补习一阵,重新考读一个大学出来——“我也不能把我孙子一辈子耽搁在这深山老林里啊,”但也不能让正读着的这些娃娃就此而读不成书,她今天就是去乡里商量请新老师的事,“要请不来老师,我一定撑着把他们送出头!”

“再说,”她指指秋林,“秋林老师也再不能安心教孩子们了,就让他走吧!”

最后的语气里分明还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毅然决然。

秋林的心里一愣怔,跟着就一阵泪水长流。endprint

猜你喜欢
秋林祖母娃娃
祖母
秋雨感怀
祖母家的夏天
陆俨少山水画谱(十一)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三个娃娃一台戏
简易娃娃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