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
第三月。在珞珈山,在湖水的边缘。
樱花沾着微雨和阳光高高站在头顶。
高贵的馨香,质感的面容。
趋之若鹜的人群,我逃之夭夭。
陈腐的木桌前我研读古人怀旧的词,咳血的词。
我近视的眼睛,世俗的手指,平常的心。
过早熟悉的只是山间的兰草和杜鹃。
沾着微雨和阳光站在杜畈的山间。
这一点,我因袭了祖辈朴素的遗传。
布谷的啼声中,我一天天长大,
是竹园雨后的笋。
第三月。蝴蝶打开翅膀,少女悄然怀春。
我在都市里患了
那种古老的疾病,病入膏肓。
脚下是别人的土地,头顶是别人的花
朵。
属于我的只是近视的眼睛,带血的眼睛。
只是世俗的手指,
它抚摸丰腴的书页和贫瘠的纸币;
只是平常的心,
唯有清贫的诗歌带来筑巢的心;
静夜里,沿着兰草和杜鹃的花蕊不断上升的心。
——致H·W
透过泪水,我看见渐渐远去的花朵,
而我青春的心上还弥漫着它的芳香。
第四月。在应城——
在这江汉平原最北缘的小城里。
我纷披朝霞的年纪,希望在睫毛下生根。
反反复复,
我停顿在最初的意念中。
你哪!春天柳絮的小表妹,
你左边迎风,右边临水。
我沿着每一道崭新的叶脉缓缓前行。
这芜杂的道路,哪一条最终抵达你。
我记得是谁曾告诉过我:
走多少路才能与你接近;
插多少花才能养育爱情?
在一个露水溅湿的黎明,
我曾去过你的小果园。
我徘徊在葡萄架下,
望着满眼青果,
我爱你,但我不能言语。
第四月。这柔肠百结的月份,
在应城,在我的心灵最深处的小城里,
枝叶顶着幻想向天空攀援。
燕子已去,曲子将尽。
多少年后,一个声音依然在深处拍击
我——
伤心的人,伤心的旅程!
什么东西在呼唤我饱含泪水的乳名,
夏鸟还是花朵?
什么东西在抚摸我光洁纯净的额头,
阳光还是露珠?
第六月,毫无疑问,我必须颂扬我的母亲。
葡萄的眼睛。瀑布的发。
玫瑰的气息。莲子的心。
阳光下,母亲坐在窗前缝制我小小的衣裳。
椿树上夜莺婉转的琴,
水边栀子花静静的影。
在午后,母亲开始呻吟,
幸福的绝望中
手攥紧祖母的手,咬碎父亲的名字。
一种乐曲从深处响起,
送她回做新娘的夜晚。
血与泪中,我和月亮以及诗歌一起诞生。
流年似水。十九年的第六月,
我顺水开始流浪。
江汉24轮穿过江南梅雨,从汉口抵达南京。
我的诗歌从此变换语汇,以及辞章。
以及诗中的桂树,桂树上的月,月中的王。
二十年后第六月。在孝感,董永故里。
不眠的雨水日夜撕啮着槐荫路上的梧桐叶。
那一夜,我听清了呼唤我乳名的
是少女时的母亲;
那拍打我额头的是我沧桑的命运。
——致 H L
从北方到南方,这
爱情的道路到底有多长?
第八月。晨光 然一击,
我的门窗豁然开朗。
小小的天使,你骤然降临,
玫瑰花嵌在草帽上,露珠滚动,
它的光芒照彻了我的眼睛,以及内心。
我来不及撤退的期待;
我措手不及的欢欣,
第八月。春天的神祗掀开了
我霉味的屋顶。
从南方到北方,这
爱情的道路到底有多长?
第八月。我的询问透过了无数彩云的翅膀:
它比北方宫殿的台阶更高;
它比南方闪电的鞭子更长:
它便黄金生锈,使石头无形。
第八月。鄂北的秋阳下,
栗子悄然爆裂。而
爱神的鞭子高悬,把我青春的躯壳驱赶。
在北戴河海滨,面对沉默的大海,
泪水中,我如何才能把世俗的伤口看清?
第九月,我沿着西风的瘦翅缓缓上升。
菊的高度就是我高度,在黄麦岭。
这乡音遍地的地方;
这众目仰望的地方,
亿万年前的海。
在鄂北大别山暖暖的秋阳照耀之下,
栗树把它的坚核打开,掷地有声——
受过磨难的人,才能得到它。
那是茅台、五粮液飘香的月份。
有人说:“喝下它,它通往高贵和权利。”
在这灯红酒绿的高处,我酪酊大醉。
在蛤蟆寨。在青烟袅袅弥漫之中,
我看到了杜畈清瘦秀丽的容颜。
朦胧中,我听见父亲说:
“孩子,我带你回家。”
第九月。在这只有菊和鹰翅抵达的地方。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琴声呜咽。
在推土机坚硬而沉重的巨履之下,
一朵雏菊最后凄然一笑。
多少年后,我的胸口依然隐隐作疼。
除了你,我还能向谁诉说,
那被重力所践踏的,就是我
一闪即逝的还未来得及
说出口的爱情。
——致 H M
第十一月,我穿过巨大的北风走近你。
在海河边。我衣衫单薄,两手空空。
这里乡愁节俭的月份,景致萧瑟消退。
慧明,来路上我为你栽下的只有菊
花——
十一月里最后开遍的花朵;
一生中我唯一亲近的花朵。
朝阳的蕾。新月的瓣。你忧郁的面容。
颤动的蕊。带露的叶。我沉默的言语。
我一直强忍着伤痛,从内心到笔尖。
我一直拒绝你进入的诗歌,
进入我的纯粹而自由的章节。
就像拒绝鸟儿进入我的天空和森林。
我恐惧鸟啼流转,我害怕翅膀起伏。
它会撕破我驻守已久的和平宁静。
冷风中落叶片片。
慧明,我能不寻找这漂亮的藉口,
事到如今,我的诗歌依然单薄,清瘦如菊。
第十一月。我在重庆,在黄花园。
巨大的北风中黄花遍地,我泪流满面。
第十二月。
我紧闭窗门,大雪降临。
这一年一度的旋律,
一年一度的激情。
朔风张开它粗犷的翅膀,
掠过一层又一层的屋脊。
疯狂中,掀去了一年中最沉重的一页。
我单薄的衣衫,冰凉的火炉,
我找不到半点火星。
在鄂北,在那代代相传的谣曲里,
留下的是心痛,殒落的是容颜。
我看见白头翁的翅膀把
每一座山梁拍遍:
“寂寞的家园,苦难的家园!”
投桃报李,是我根深蒂固遗传的秉性。
我曾以鲜花的姿态答谢春天;
以果实的姿态答谢秋天。
但我以怎样的姿态答谢你这透明的爱情?
风平浪静的夜晚,
月亮站在高处。
我打开深深的庭院,雪花满地。
那一地的月光,一地的花瓣,
一地我支离破破碎的心。
这一年一度的曲调,
一年一度的抒情。
在鄂北,在那代代相传的谣曲中,
我找到了一根火柴,惟一的火星——
我高处的星辰,最初的情人,
我梦中的花朵,文字的黄金,
诗歌啊,在这急功近利的年代,
请引以我上升!
第十二月,
我敞开心扉,缪斯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