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化观照下的诗学、词学与画学
——《邓乔彬学术文集》评介

2014-11-14 14:37孙维城谷卿
中国韵文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唐宋词词学文艺

孙维城 谷卿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洲 510632)

已入古稀之年的暨南大学邓乔彬教授,最近出版了他的十二卷学术文集,令人瞩目。七百多万字的《邓乔彬学术文集》由文艺学、诗学、词学、画学、学者研究等多个板块组成,体现出作者大致十年一变的研究经历,从中可见邓先生用三十多年所建立的理论体系,见证了从文艺学研究到文化学研究的路径与过程。

文集十二卷是:第一卷《文化与文艺》,收入《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及数篇论文。第二卷《比较诗学》,收《有声画与无声诗》及数篇专题论文,涉古代诗画与中西诗学比较,而《现代新诗与古典诗词》则属影响比较研究。第三卷为《文化诗学》,收四组论文,前两组是“文化与诗”和“进士文化与唐诗”,显为诗歌的文化学研究。第四卷、五卷《唐宋词艺术发展史》。第六卷《词学三著》,收《唐宋词美学》、《宋词与人生》及《爱国词人辛弃疾》。第七卷《词学论文集》。第八卷、第九卷《中国绘画思想史》。第十卷《宋画与画论》,收《宋代绘画研究》及论文数篇。第十一卷《学者研究》,收《吴梅研究》与《学者闻一多》二著。第十二卷《杂缀集》,收多种零散的论著。文集的结集未按论著出版、发表的时间为序,其内容的编排颇具深心。邓先生之所以将《文化与文艺》作为第一卷,是意在以此为总论,覆盖全部,力图体现出研究古代文学艺术、打通二者的主要方法是文化学的研究方法。可以认为,邓先生的研究成果能概括为大文化背景下、以诗学、词学、画学为主的古代文学与艺术研究,即使是学者研究,也从曲学家吴梅到以文化人类学为主要研究法的闻一多。所以,邓先生的研究是在大文化的观照下进行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学界提倡文化学方法的成功实践。

一 覆盖全体的文化与文艺关系研究

《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及相关论文,被邓先生作为文集的第一卷,实具深心,无论是内容还是方法,都具有引导、覆盖文集全体之势。此书尤重文化的地理因素,认为地理是历史的基础,为此将中国的地理特征与世界上古主要文明发源地比较,论述了地理环境决定中国古代的农业文化属性,进而至政治体制、国家统一,所见与史学家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有异曲同工之妙。

邓先生对中国古代文化及其优缺点也具有全面的大局观。他指出,中国的农业经济从劳动对象和主体两方面影响了文艺,形成了情景交融、阴阳刚柔与传神写意等若干民族特征;而中国的封建政治对文艺的主要影响,则体现在为封建政治服务的功能论,文艺的伦理教谕与道德批评上;文艺家对封建政治的矛盾态度,则使文艺分化为主于“性理”或主于现实的文艺,以及为君与为民的文艺,造成多元现象。在农业文明为主的中国,文化的两大突出特征是“天人合一”以及“忧患与乐感并存”。由于农耕生活决定于自然条件,天地的意志影响到万事万物的成败生死,于是人们意图让一切事物尽量符合天命而获得长久与永生。天人合一的大概念又衍生出两个子观念,即万物有灵和不同的文化形式间呈现为精神相通相融的状态,邓先生著作中所举诸例可资印证。中国文化因为在贫瘠广大的地面产生,因此有不断延伸拓展的刺激,这种可持续发展就来自于一种危机、忧患意识,对于天命难测的焦虑,对于神秘事物的畏惧,对于今生来世的担忧,在中国文化史和文学艺术史上不断重现、不断表现。与忧患意识并存的,则是和谐欢乐的乐感文化,它们的辩证存在并不矛盾,正是由于人们对不可知的世界充满了忧虑,一旦取得或大或小的胜利和成就,必然欢乐无比。此外,农业文明的耕作劳动,让人们感知到自然力量的强大之外,也最能让人们体悟到自然之美,中国诗歌天然地呈现出绘画的意味,正是自然的写照。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让人们很容易产生恬静安详的快慰,孔子的政治理想实际上就是让所有人包括自己安居乐业。

《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不仅深刻分析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源头、文化型式的塑成、文化基因的构造,地理、经济、政治对文化的主要影响,还寻找、描述了哲学、宗教、语言同美学思想、文学艺术的诸般关系。书中从很多具体问题出发,论述了中国古代哲学和文艺美学的关系;佛道两教纵向的历史发展及其对诗歌、散文、小说、变文、戏剧、音乐、绘画、雕塑的横向影响;由于汉语的独特性,对于汉语的词汇、语法、修辞等是如何决定汉文学、尤其是诗歌的民族特征,以及汉字与书法艺术的关系等,都有详细的、令人信服的见解。

《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的下编论述了文艺的历史发展及其与文化的关系。主要论题是我国原始文艺(图腾艺术、神话与传说)及其文化内涵;先秦文艺的特点与文化背景,在与古希腊的对照中确立自身的特点与地位;就秦汉以后的文化变迁与文艺发展,总结出主要的规律。魏晋的文艺自觉与人的主题之确立,使得纯文艺及相关理论为之发展,而胡汉文化又造就了文艺的南北不同的风貌;唐、宋两代文化高度成熟,由唐而宋发生了从广纳外来到固守传统的变化,形成了包容性与内倾性之别,唐代文艺全面繁盛,而宋文化的士大夫化和平民化,使得文艺形成了从雅俗分流到两者结合的追求。元、明、清文化的变化,使文艺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型,书中最后一章不仅勾画出三朝作为晚期的文明发展态势,更点出其间主要区别:元代儒生在民族歧视中,实现了以柔克刚、用夏变夷的文化反征服;明从文化专制到王李之学对封建秩序的挣脱,形成了文艺思潮之变,一度的复古、拟古,变而为后期的追求性灵;清经历了从感伤主义到经世思潮之变,文化和文艺的集成使之烂熟而式微,进入到近代则发生了显著变化。

纵观当今学术界,个案的研究日趋丰富,相较而言,邓先生这样宏观的研究著作较少,而这却是很必要的。我们认为,若无宏观的、入而出之的视野,难免会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弊。如何综合诸多学科进行交叉性、跨领域的研究,如何避免研究对各个对象内在关系揭示的不足,是值得我们思考和解决的问题,《古代文艺的文化观照》在理论及实践上给了我们很多启示。

二 从比较诗学到文化诗学

文集的第二卷《比较诗学》收录了《有声画与无声诗》、《现代新诗与古典诗词》及多篇论文。

看待诗歌与绘画,中西确有不同。西方力图拉开诗歌与绘画的距离,而中国则多有融合二者、视之为姊妹艺术之见。鉴于此,邓先生从钱锺书先生的著名论文《中国诗与中国画》、《读〈拉奥孔〉》出发,写出了我国首部诗画比较的专著《有声画与无声诗》。此著八章,邓先生自己概括为前四章论诗画之异,后四章论诗画之同。邓先生认为,诗画之异有四:第一,诗与画的表现对象经历代发展,分流渐显。早期诗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绘画“图画天地,品类群生”;中期诗歌仍多在人世与人情,绘画则转为宗教题材;后期诗歌始终关注人生,而绘画则主要走向自然(山水与花鸟)。第二,诗画的思想基础有儒家与道释的不同:先秦两汉儒家重《诗》而道家不重、却有论画之见,孔孟的人道和人格精神,对历代诗人、诗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庄子的“无情”、“无己”、“心斋”、“坐忘”却成为后代绘画的内在精神。第三,对诗画社会功能的认识,也历经两千多年发展演变而导致不同:先秦确立的“诗言志”、“兴观群怨”虽经三次延伸、变化,但仍一以贯之;而绘画则从孔子的“明镜察形”、“往古知今”说延续于王延寿的“诫世示后”,一变于中古宗教画的“益仁智之善性”,二变于山水、花鸟画的“畅神”。第四,历史确立了杜甫的“诗圣”地位,而文人画则以王维为尊,以杜甫诗风衡诗在于实,以王维画风论画则在于虚,实与虚成为诗画批评的不同标准,二者实是儒家和道家思想的不同追求。后四章论诗画之同,尤有新见。第一,有声画与无声诗应指诗画的山水、静物,体现出二者美学特征的融合;诗画的融合又表现为时间艺术的空间感和空间艺术的时间性,诗的收空于时与画的寓时于空,诗的空间假借与画的时间凝缩。第二,诗画虽有时、空艺术之异,在形象营造上却有趋同之势:出于庄学、玄学的言意之辨与形神之鉴,造就了诗画创作的共同原则。庄、玄的得意忘言,成为诗的析词尚简、以少概多、以小见大,禅宗的不立文字则见于诗的简约与含蓄、以景见情、象外见意。第三,“诗中有画”是视境鲜明,重神韵、情趣,非形所能尽而出之以意;“画中有诗”是有感情、思想喻托,以神相会,从节奏体验。求得诗中画意要由入而出,变实为虚,以动写静;实现画中诗情是从“物化”到“化物”,由工入写,拟容取心,别构灵奇。第四,明末清初所倡的南宗画与神韵诗,标志着诗画的会通。南北宗论的合理性是:禅宗分宗和山水画分派都在唐代,二者地位及兴衰史相似,南宗禅“自开宝藏”、“随缘任运”分别与南宗画重主观发抒,倡自然天趣相对应。南宗禅的方法论也影响了南宗画:如“不立文字”与轻形似,“直了见性”的“顿”教与南宗画的“根于性”。南宗画与神韵诗的共性则是:借物写心与抒发情性,形似为末与意在言外,虚静得雅韵与伫兴成天然。

历来虽然有很多论诗画关系的文章,但多数只是就画论画、就诗论诗,或是将二者作一些简单的比较。邓先生的研究则有着属于个人印记的方式,在宗白华、伍蠡甫、钱锺书等前辈论著的基础上,构建了全面又全新的理论体系,是对诗画比较之学的一大发展,昭示出从文艺学走向文化学的研究方法之进,可以予人颇多启发。

《现代新诗与古典诗词》是比较诗学的影响比较研究。由于我国的近代特别短促,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仅八十年,进入现代后的文学形式转换显得异常匆忙。因此,在五四以来的新诗创作中,一直充满了探索,应该说,相对成功的新诗是离不了民族传统的涵养的。邓先生对这一论题作了三章论述。第一章论意象与意境:描述了新诗对欧洲象征诗派及其他外国诗歌的摹仿,以及由外转内的变化,所经由的对古典诗歌的搬用、化用及回归的途径;进而分析了新诗的意象类型与诗词传统的关系;再从创作与理论论述新诗意境的失落与追寻,缕析出新诗意境的各种类型。第二章论新诗的声韵与体式及其所受古典诗词的影响:因新诗与旧体的最大不同是诗乐相离,为建立民族形式,诗人、论家对声韵作了许多探讨,有诸多建构;新诗的体式取资于中外诗歌资源,有多种途径;而新诗的“三美”(即闻一多所说的音乐美、绘画美与建筑美),则与旧体诗词的音韵、格律大有关系,尤见于诗词对遣词造句、设色选声的追求,对奇偶相生规律的运用,对于对仗工整的推敲等;虽新诗的语言、形式都与旧体诗词显著不同,但其不同体式仍可见分别受到诗、词、曲的影响,在题旨、意境和风神上都留下了印迹。第三章论语言与修辞:先论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同一性和异质性,次论白话的多种尝试及理论的多方探讨;再从两方面论新诗人在语言转换期的努力探索;然后论新诗的语言、修辞策略同唐宋诗词的关系,详举例证,在比较中有条不紊地展现出古典诗词对新诗的全面影响。

文集的第三卷《文化诗学》包括四部分内容:文化与诗、进士文化与唐诗、诗歌美学、曲学与其他。前两个专题各有12篇论文,第一个专题谈的是文化与各代、各体诗歌的关系,第二个专题则专论唐代的主流文化同诗歌的关系,皆体现出邓先生对民族诗歌进行文化观照的本心。

第一个专题的论文,如《农业文化与诗经的史诗及饥者劳者之歌》、《论汉魏六朝诗歌对人生本体的探求》等是对各时代文化与诗歌关系的探究;而《从言意之辨到境生象外——论庄、玄、禅对古代诗论的影响》等,则涉及庄学、玄学、禅宗对诗歌、诗论的影响,皆有许多创见。论述唐代诗歌的二文,尤能给人以启发:《长安文化与王维诗》剖析了王维被誉为“文宗”,是因不但表现了长安文化,还符合这一处于主流地位的帝都文化的若干因素,而李白在长安文化之外,杜甫在盛唐长安文化之后,故时誉下于王维。《西域风光和壁画对唐人边塞诗与变文的影响》涉诸多文艺范畴,且将纸上文献与实景、壁画相对照,既是二重证据法的运用,又是交叉研究的体现,论述变文与佛教壁画的关系创见尤多。

第二个专题论进士文化与唐诗,在程千帆、傅璇琮的研究基础上有新的发展。北宋士人反思晚唐五代历史,对进士的失节趋利多有谴责,而诗论家亦多以唐代进士的诗或为应制,或是狭邪宴游,似乎没有多少正面的东西,与唐诗的繁荣并无多大关系。邓先生转换角度,从进士文化的高度,对此予以新的认识和论证。认为文人通过进士及第登上仕途,激起了参政的热情,于诗歌的兴观群怨大有新意。诗人关注社会、人生,改变了六朝的迂诞浮华、“不涉世务”,同时也恢复和发展了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士人在建立起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同时,也焕发出蓬勃振奋的精神,树立起健康的心态和足够的自信心,并影响了诗歌创作,使之具有健康向上的生命力和雄阔壮伟的气象;唐代进士“露才扬己”、“轻薄无行”,改变了传统的道德观,但是,德消而情长,对唐诗的抒情性发展又有积极作用。12篇论文颇多发覆之见,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从比较诗学到文化诗学是邓先生诗学研究的两个阶段,也体现出在研究方法上从文艺学到文化学的发展。

三 从文艺美学到文化学研究的词学

邓先生打通各代或古今,跨越文艺各体,以大文化相统相观,在多个研究领域皆有不俗的成果,这在当今学术界是少有的。但他开玩笑说:似乎只有词学界还将他看做“自己人”,这应与他的学术道路有关。他先治词曲之学而以词为主,再跨界到诗、画之学及文化学,终又以词学作为自己治学的回归之路。

邓先生是词学大家,在词界的同龄人中与施议对、杨海明、刘扬忠并称“四杰”(王兆鹏语),他的研究涉诸多方面而以唐宋词和词学批评为主,结集为四卷,占“文集”全部篇幅的三分之一。词学论文一集共收47篇,《论姜夔词的清空》、《论姜夔词的骚雅》二文,分别发表于1982年《文学遗产》及1984年《文学评论丛刊》。当时词学研究还处于新时期的起始阶段,邓先生也刚研究生毕业,二文见证了先生学术起点之高,而笔者之一(孙维城)当时正在学习阶段,还记得捧读这两篇文章的激动心情。因此时词学界的主流还是尊豪放、抑婉约,论清空、骚雅是全新的领域。这两篇论文精准而具体,富于创见,到今天仍为学界所认同,还是权威的论述。而邓先生新世纪以来发表的论宋词的骚辩之旨,论进士风与晚唐词等文,也得到了词学界的重视与好评。

邓先生与他的同门师兄弟在1994年出版了《中国词学批评史》,这是学界的第一部,到今天还具有不可替代的理论价值。邓先生撰写了其中六个章节,前三章基本勾勒出了南宋的词学理论,后三章总结了清末民初最重要的词学理论,涉张炎、沈义父、刘熙载、况周颐、王国维等词论大家。王国维《人间词话》一直是研究的热门,但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却鲜有人论及,当时只有笔者之一(孙维城)的《况周颐与〈蕙风词话〉研究》与张利群的《况周颐〈蕙风词话〉研究》两本小册子及一些论文,却因人微言轻,不受重视。《中国词学批评史》一出,邓先生的况周颐词论研究立即得到学界关注,推动了《蕙风词话》的研究,使之成为了今天的热门,先生可谓功不可没。而刘熙载的《艺概·词概》,当时几乎无人注意,没有人与之同《蕙风词话》、尤其是《人间词话》相提并论,由此亦可见邓先生的先见卓识。

“文集”第五卷收《唐宋词美学》、《宋词与人生》、《爱国词人辛弃疾》三著。唐宋词的美学研究虽早有零散之见,但邓先生的《唐宋词美学》开辟了一种古代文体的专题美学研究,却是词学界的首创。此书六章,分论唐宋词的审美对象、题旨原型、艺术境界、审美意识、艺术传达、美学接受。第一章将唐宋词定义为内倾型的心绪文学,并从主客两端论心灵与物质世界的审美;第二章论伤春伤别为唐宋词的感情原型,而“芳草美人”则是政治原型;第三章认为唐宋词的艺术境界以狭而深为特征,为阴柔美之极致,是悲剧性的精品,并分析其成因。第四、五章以“情真体正”论词人审美意识的非功利性与非道德性,并论及审美意识的个性差异与时代差异。后二章论从审美感受到艺术传达的过程,再归纳艺术传达的一般特点和特殊途径;论美学接受的感情基础与文化时态,总结了接受的过程及审美感受,提出应对词中的寄托作政治解读。此书不仅将美学的基本原理与唐宋词的创作实践贴切结合,对重要的论题作出启人心智的阐发,而且行文优美,可读性强。

《宋词与人生》全书分爱情、闲情、雅趣、性情、济世之志及其失落、羁旅行役、民族灾难与流落之悲、节序与习俗、咏物九个专题,共一百篇文章,各篇既单独成文又连为一体。书中结合宋词所写的人生体悟、感情世界及多姿多彩的生活,力求还原当时的文化生态,同时又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感触。既有对于古代事物、理念、感情的历史唯物主义解读,亦有贴近古人、力求理解的叙说。如以恩格斯的爱情观看待文人学士的婚外情,不以闲情为“无病呻吟”,用生命意识观照人生如寄、叹老嗟卑、及时行乐;还多方面结合具体词人、词作,形象化地理解古人的性格、情怀、思想、操守,解释词人如何处理名利、事功、仕途经济、人生忧患,赞赏坦荡、旷达、狷洁、随遇而安及解脱之道;书中既展现了羁旅行役、节序习俗等常态化生活,又勾勒出民族灾难、流落之悲;对于咏物之作,则从比兴寄托的角度作了通俗化的解读。全书娓娓道来,既论古又言今,亦议论亦抒情,颇能引人入胜。

在多年的跨界研究之后,邓先生回归词学,在2010年出版了百多万字的煌煌巨著《唐宋词艺术发展史》,手眼自非当年,气象更是开阔。此书有三个主要特点:第一,结合唐宋词与音乐作深入探究,而非单纯的文学研究;第二,从文化学角度对唐宋词作整体研究;第三,文献学、文艺学、文化学三结合的方法。

从文化角度论述诗词绘画,是邓先生学术研究的基本特点,而《唐宋词艺术发展史》更是邓先生文化学研究方法的成功实践。全书120多万字,分十章,从敦煌曲子词开始,到宋季风雅词结束,每一章基本皆以文化转换为枢纽而论述词的艺术发展,对其文化内涵的阐述都占了重要的位置。第一章对燕乐之起作了文化的探究,同时梳理了敦煌曲子词的不同文化内涵。第二章论盛唐的宫廷文化催生了盛唐词,中唐多元文化产生多种题材的词,刘白词与士大夫文化关系密切,而以温韦为代表的晚唐文人词则可看到进士文化的影响。第三章论花间与南唐词体现了不同的宫廷文化。第四章论北宋士大夫文化的形成及以晏欧为代表的士大夫词,渗透市井文化的柳永词以“骫骳从俗”为最大特点。第五章论北宋中期因变法发展出的政党政治影响了士大夫文化,及对此期词的三点影响,苏轼“以诗为词”,标志着“士大夫之词”的完成;秦观独到的“词心”是受累于党争文化所成。第六章论北宋后期(徽宗朝)词的发展与集成,重点论述了贺铸和周邦彦,论及党争之变、“丰亨豫大”、审美文化与词的关系。第七章论南渡词,认为靖康事变的汉文化之劫促使了词之变,高宗“中兴”则有词坛“复雅”之倡,具恢复文化正统的背景,供奉之作则是新的宫廷文化所生。第八章论辛弃疾和辛派词,认为稼轩词综融南北、兼具情、志,是文化集成的体现,辛派词也具有相近的文化成因。第九章论南宋风雅词派,认为江湖文化及隐逸、游谒的生存方式,是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的共同基础,姜夔词乐尚雅而反胡,有独特的文化意义。第十章论宋季风雅词及辛派嗣响,风雅派延续在浙江词人的创作中,前期多为吟社文化产物,后期多见国亡而文化剧变之时的“哀以思”;而江西词人群则是辛派的继承者,具有理学文化的背景、色彩。

此书虽达百多万字,而从文化转换、盛衰的角度观照词的艺术发展、演变,则把握甚当,较之于仅从体制内的描述、论析,更能揭示文艺形式变化的文化动力;且能在完成对唐宋词艺术史的论述中,对每一时期艺术主流的变化,都谈出了不同的特点,论析不同文化对每一时期词的内外影响与形式规范,既实事求是,又令人信服。

文化是包容性极大、内涵极丰富的概念,我们选择与词关系密切的音乐来谈谈。一般文学史及词史著作,对于词的音乐特点,多取绕道而行的办法,在书的开头论雅乐与燕乐,然后就不再提及。《唐宋词艺术发展史》却是力图勾勒出词与音乐的具体关系,在有关章节展开论述:既论唐代燕乐杂言歌辞之起,教坊曲与词调的关系 ,“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的创作原则;又从雅乐衰而燕乐传的特定角度论五代歌词繁盛之由;柳永是慢词的创调名家,在变教坊曲为词调中起了很大作用;周邦彦知音律、善制曲,创调甚多;姜夔尚雅乐而反胡乐,明俗乐而求之雅,先词后曲,回归“声依永”原则,坚持主体抒情,改变了以词就曲的定法。这样,在整个词史的论述过程中,同时贯彻了一条词体与音乐关系的线索。书中曾引沈曾植一段话,分析词乐之变,以及柳永词与音乐的联系,正确解释了词史变化的诸多问题。可据此总结出以下几点:其一,五代词的“促数”,北宋盛时的“啴缓”都由燕乐音节的变化造成。其二,“促数”在于羯鼓节奏,“啴缓”在于玉笛节奏,可见宋初与五代音乐的差别。其三,柳永词与笛的“啴缓”有关,适合于慢词,故慢词在柳永时兴盛。第四,北宋后期周邦彦词转向“平整”。从五代的“促数”到北宋初的“啴缓”,再到北宋后期的“平整”,音乐变化对词体的影响十分清晰。

综上,邓先生的词学研究也是在经历了文艺美学、社会学的研究后,进而在大文化的背景下对词学的全面而精深的研究。从作家作品、风格流派、美学与批评、词学理论、词学史,直到以文化学相观照的唐宋词艺术史,构成了微观、中观与宏观相结合的格局。因有如此宏大、全面、精深的词学研究,词学界怎能不把先生当做“自己人”呢!

四 文化与画学

邓乔彬先生以诗词研究为主,又延伸到艺术领域,旁及绘画及其理论研究,有独著《中国绘画思想史》和《宋代绘画研究》。前者初版于2001年,十年后增订再版,这次收入文集成第八、九卷,后者则成为第十卷的主体。

作为第一部系统研究中国古代绘画理论和思想的通史,《中国绘画思想史》以百多万字的篇幅不仅填补了该领域的学术空白,更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审美的特点及价值取向。历代绘画理论和画评、画跋、题画诗遗存很多,但一直缺乏系统的整理和研究。邓先生通过建立一个“绘画思想史”的体系,将上述与绘画有关的历代文献作了梳理、考察,并用历史逻辑和艺术哲学将这个体系“激活”,使之成为一个开放的空间。读者通过阅读此书,既能认知中国绘画思想史的发展,又能了解传统中国艺术批评的形式、方法、习惯,还能体会古典绘画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对艺术精神的实质有所感悟。我们认为,邓先生的“历史话语”在此著中主要表现为空间性和时间性两个方面,比如他将楚汉作为一节来论述,将其从早期混沌的“艺术场”中单独抽离出来,这显然是由于看到了楚汉特殊的文化质素和形式。绘画作为其表现之一,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种地域性的文化思想合生态。又如书中论述清代中晚期“古典绘画思想的终结”,是将其放置在十九世纪社会与绘画史皆处于深刻变革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量的,因此施以一种宏观的视角,既省去了以政治年代为经叙述的繁杂和不便,又自然而然地昭示出绘画思想发展的潜隐线索,同时也使读者得以详略得当地认识美术史的行进与变迁。

也许邓先生在写完绘画思想的通史后,觉得很有必要关注与文学关系最为密切的宋代绘画,故而于2006年出版了《宋代绘画研究》。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邓先生对宋代绘画在画史上应有的地位有着明晰的认知;两宋之际和宋元之交绘画的抒情化转向,分别被概括为“文学化”和“文人画的变化转型”;其背后的人文精神与绘画思想的内涵及其转变也被剖析得甚为深入。邓先生认为,欧阳修和苏轼先后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造就了北宋新时期的人文精神,影响及于绘画,使之从“技”上升到“艺”,再进而为“道”,道德和理趣进入了绘画领域,而立意则向“山林者之乐”转移。邓先生虽然专论宋代绘画的特质,但因其视角广阔,故而既能将之放置于历时的绘画史中寻察到坐标点,又能运用共时的其它艺术门类思想与技巧与之互释,所论深刻可信自不待言。邓先生论画是在细致研究图画文本的基础上,参入了技巧分析和美学鉴赏,详细观察研究,得出的结论与成说不同,很有独得之见,令人信服。

《邓乔彬文集》第十一卷是《学者研究》,含《吴梅研究》、《学者闻一多》二著。前者是对近现代曲学大师吴梅所作的学术与创作评传,为学界的第一部,仅其首创的意义、价值就不待言。后者是对闻一多作为学者的“研究之研究”,由于闻一多研究古典文学的范围从史前直至唐代,且是我国最早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之一,而当代学者治学多有断代或方法之限,故对其学术作全面的铨衡不是易事。邓乔彬先生治学范围广,且对文化学浸淫较久,故能写出此书,而《学者闻一多》的出版实也有首创之功。限于篇幅,对于上述二著就不作详论了。

当前的学界,或因时(分段如文学史)或因体(文体)或因人而治学,力图打通者较少。邓先生的文集则可见他的治学既是横向(诗、词,文学与绘画,学者研究)的打通,又是纵向(文化与文艺、绘画思想史研究覆盖从先秦到近代,诗学研究从先秦到明清)的打通。而断代的研究则有《唐宋词艺术发展史》与《宋代绘画研究》等。邓先生的学术经历、思路、成就大致通过他的学术文集展现出来了,而可能未展现、或者说需要我们自己感悟领会的,是他充沛的才情和玲珑的艺术慧心。现在从事古代文学与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越来越多,但兼有才情和慧心者并不多见,如果学术界多一些像邓先生这样善于感发、精于体悟、严于论证的学者,那将是学术之幸、文化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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