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栓姐
(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系,安徽 巢湖 238000)
以扬马班张之作为代表的汉大赋,多写“京殿苑猎述行序志”,目的在于讽谏;南北朝的小赋则多抒发个人情志,与诗歌更为相近。建安时期的辞赋创作在各个方面都呈现出从散体大赋向抒情小赋的转化。对此,时贤多从建安文学创作的整体来把握论述,虽有精到之言,却皆为面上的统而言之,缺乏具体的以作家个体研究为代表的点的深入。
曹植是建安的重要诗人,也是当时的“赋颂之宗”,他在辞赋创作由以汉大赋为主向以抒情小赋为主的转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曹植的这方面成就为其诗文成就所掩,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本文拟就曹植的辞赋创作,探讨其诗化的特点,及其在辞赋发展史上的地位。此举于全面认识曹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了解辞赋的发展当不无裨益。
在汉代,赋是文人彰显才华,甚至是谋得晋身的重要手段,两汉著名文人,包括董仲舒那样的大儒,以及司马迁、班固那样的史家,无不以能赋著称,而诗歌不过是赋曲终奏雅时的小小的点缀,所谓“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即使后来“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如《古诗十九首》,也因属于“非主流”,而散佚了作者名姓。建安是诗歌创作繁荣时期,曹植则一方面大力创作诗歌,另一方面大力创作辞赋,援诗入赋,使赋诗化。现存曹植辞赋共45篇,虽多为残篇,但在与诗歌的对照中可以看出,曹植辞赋在题材的选择、主体情感的抒发、比兴手法的运用、意境的创造、藻采的驰骋方面都吸取诗歌之长,呈现出赋中有诗的特点。
就所写题材来看,在曹植笔下,辞赋与诗歌一样多写自己耳闻目见之自然、社会、人生,展示生平经历。如早期“不及世事,但美遨游”时,诗歌有《斗鸡》、《公宴》,赋即有《娱宾》、《游观》、《登台》;有感于妇人无子见弃,诗歌有《弃妇篇》,赋即有《出妇》;欲为国效力却没有机会,诗歌有《美女篇》、《杂诗》(“南国有佳人”、“飞观百余尺”),赋即有《静思》、《东征》;目睹战乱严重破坏社会生活,“实录”当时惨状,诗歌有《送应氏》,赋即有《归思》、《九愁》;后期眼见友人被害自己却无力援救,诗歌有《野田黄雀行》,赋即有《离缴雁赋》;自己名为藩侯,实同囚徒,“愤而成篇”的诗歌有《赠白马王彪》,赋则有《蝉赋》……一句话,在曹植笔下,大凡能见于诗的,同样可以见于赋,诗赋同题,可以说是一副笔墨作了两处铺写。在同一作家笔下,大量的诗歌题材进入赋中,曹植之前,未曾有过。
曹植援诗入赋,不只是把诗歌题材写进赋中,更主要的是摒弃汉赋“义归讽谏”的创作目的,而代之以诗歌的创作传统——抒情言志。
以赋言情,东汉班氏父女、张衡、蔡邕等人已肇其端,但他们所抒之情,多为吊古伤今、归隐田园、愤世嫉俗等社会情感。曹植以赋抒情,多在赋中抒发一己之悲欢,带有自叙性质,且描写细腻、个性色彩极浓,一如其诗歌。《感婚赋》借女子正值青春年华,却“良媒不顾”、“欢媾不成”,隐约含蓄地表达了青年作家志在“营世业”,却没有机缘的淡淡的惆怅;《东征赋》写于建安十九年曹操出征东吴,曹植虽因“典禁兵”留守邺城,却“心遥望而悬旌”,热情展望“王师”能“横大江而莫御,循戈橹于清流”,一举平定东吴:“禽元帅于中舟兮,振威灵于东野”,表达了“三河少年”式的勃发英姿;《离思赋》写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马超,作者抱病随行,虽“扶衡轸而不怡”,却对此次用兵的正义性和必胜的结果坚信不疑,并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父亲的敬爱和关心:“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实己”;《登台赋》描绘了铜雀台的高耸壮丽,歌颂父亲匡扶汉室可比当年齐桓公之扶助周天子,其功劳“同天地之矩量”、“齐日月之辉光”,祝父亲“等年寿于东王”。虽言过其词,却没有阿谀之嫌,有的只是儿子对父亲的衷心拥戴;《槐赋》则以槐之荫覆广博比喻父亲之恩广;《娱宾赋》写于建安中,与众文士在邺下的诗酒风流,赞美兄长曹丕德行美如兰,礼贤贫士胜过“周公之弃餐”。其时曹丕、曹植的立嫡之争已结束,但曹植不以政治竞争为念,而是对曹丕多有推尊之意,一片友爱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间;《释思赋》为弟弟曹整而作,曹整过继给叔父为子,这样同根兄弟将与自己“异根”、“别干”,难舍之情油然而生,特作赋抒“兄弟之爱”。
由于生逢乱世,战争、疾病时时威胁着人的生命,建安作家多在作品中抒发“忧生之嗟”。这一带有时代特点的情感也贯穿于曹植辞赋的始终。曹植是一个既有远大抱负,又心思细腻气质敏感的人。早年虽为贵介公子,在“但美遨游”时,因担心岁月蹉跎,常有“忧生之嗟”。如《节游赋》写于北方一统之后,邺都建筑宏伟,仲春景色宜人,携友作水陆之游可品味优雅,但这样“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只能“罢宴归房”。此赋传达的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式的悲慨。后期因受到曹丕、曹叡父子的猜忌,并遭监视,时时有性命之虞,“忧生之嗟”更掺入了凄苦与惶恐。如《迁都赋》诉说了自己虽为王侯,过的却是“号则六易,居室三迁”,“椓蠡棃而食蔬,摭皮毛以自蔽”的艰难日子;《闲居赋》表达了离都就国“去朋匹而无仇”后,出无以娱志,入无以销忧,登山临水徒叹岁月若骛“民生无常”;《蝉赋》中曹植通过描绘蝉在劫难逃的厄运,托物言志,表达的是赋家后期遭受猜忌,生命朝不保夕的惊惧与惶恐;《九愁赋》则既有“忧生之嗟”,又超越生死:“民生期于必死”。
即使是代人抒情,曹植也能做到揣摩细致,体贴入微。如《弃妇赋》、《出妇赋》系代刘勋妻而作。刘勋妻入室二十余年,终因无子而见弃,当时邺下文士多为之鸣不平。曹植在两篇赋中模拟弃妇口吻,一则劝慰男子“晚获为良实”,一则哀叹自己“无愆而见弃”却哭告无门。不但指事切实,而且哀转久绝,动人心侧。《叙愁赋》代两个即将入宫的妹妹而作,赋中曹植揣摩待嫁之女旧家难舍双亲难离的心理真诚而动人。
曹植这些赋作,皆因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属“为情而造文”,且“情兼雅怨”,有类于诗歌,与两汉“为文而造情”之赋不同。同时这些赋展示了曹植的才华,坦陈了他一生的心路历程,给后世读者留下了一个抱负远大却始而昂扬终于困顿,文学才能高于政治才能(与曹植的自我期许正好相反)的文人形象,个性色彩极浓。
曹植一向注重“文质相扶”(《答魏明帝诏》)。他的援诗入赋,还表现在创作手法上对诗歌颇多借鉴。曹植赋重在抒情,故在手法上也多弃骋词大赋惯用的铺陈堆垛,而采用诗骚比兴。尤其是黄初以后,政治失意带来的郁闷与哀愁无处倾诉,唯有借创作来抒发,但又碍于忌讳,一些牢骚不平不能直接诉诸笔端,于是便借比兴曲笔出之。如《白鹤赋》,白鹤与鸾皇本同“荫重景之余光”,“同毛衣之气类”,“休息同行”,后来却“美会”“中绝”,白鹤“遘严灾而逢殃”,只能离群独处,“吞声而不扬”。曹植以白鹤与鸾皇比喻他和曹丕本系同根生,却参商反目,面对兄长的威严自己只有如白鹤“哀鸣而戢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脱离天网奋翅远游。赋借白鹤之不幸比喻自己所遭受的打击,隐约含蓄又准确精当。《洛神赋》说的是一个人神恋爱故事,赋中的“王”与那个容华绝代又“习礼而明诗”的洛神,终因“人神道殊”而失之交臂,通篇辞藻华丽格调凄婉。拂去《文选》李善注中“感甄说”之浮尘,我们会发现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洛神,分明是作者失落的理想的象征。《蝙蝠赋》全用比体,作者用非兽非鸟、昼伏夜出、“形殊性诡”的蝙蝠,比喻离间自家兄弟手足的监国使者,通篇都不说破,而读者了然于心。
曹植还善于在赋中营造诗一般的艺术境界。如《蝉赋》,盛夏五月,芳林里,高枝上,稠叶间,蝉“降身卑窜”,以求逃避灾难,却难逃接二连三的机构与陷阱。赋中无一字提及自身,又无一字不是写自身——蝉所处的危机四伏的境地和最后的悲惨命运,与曹植当时的处境与命运何其相似?赋中情趣与物象相契,展示的是诗的情景交融的境界。
曹植诗歌“词采华茂”,如“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公宴诗》),向来为人们所称道。曹植赋的语言也取诗歌之华美凝练。瑰丽浪漫如《洛神赋》自不必说,即使短小的体物赋,在具体描写时也是摒弃汉大赋的一则以东南西北,再则以上下左右的铺排渲染,而代之以要而不烦。如《九华扇赋》,从结构上看与汉体物赋如王褒《洞箫赋》等无别,先写制扇原材料生长地之特殊,次写制扇工艺之精细,三写扇形之不寻常,最后写九华扇功效之适人意。但所写皆极为简要,如写扇形“行五离而九华,篾氂解而缕分。效虬龙之蜿蝉,法虹霓之氤氲”,不作“形似之言”,不作“情理之说”,而是学习诗歌的精炼,追求“驱词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明诗篇》)的效果,同时兼具诗歌语言的华美与骈偶。其他如《车渠碗赋》、《迷迭香赋》无不如此。
曹植赋,从题材选择、立意布局到表现手法、遣词造句,都可见明显的诗的影响,表现出与诗靠近,而与骋词汉赋渐行渐远的趋势。
曹植援诗入赋,赋予辞赋以诗歌的特点。这一做法有辞赋这一文体自身演进的需要,并与建安文学观念和曹植人生经历有直接的关系。
从文体自身演进来说,汉赋的主流——以“宫殿苑猎述行序志”为主题的作品,至东汉后期,随着汉王室的衰微,生存土壤已失去,故难以为继。辞赋创作若继续祖述扬马,必将无路可走,这一文体的延伸有赖于有创造力的作家赋予其新的生命。东汉中期的班氏父女已尝试在赋中述行、悼古,张衡、蔡邕、赵壹等人沿着这条路子继续探索,他们的作品一反汉大赋的主旨的单一、结构的板滞、辞藻的堆砌,而以情感的真挚、结构的灵活、笔调的清新见长。尤其是张衡的《归田赋》。张衡也是诗人,故此赋无论是情感的抒发,还是意境的营构、词采的靡丽、句式的整齐,都接近诗歌。曹植则继轨张蔡,将汉赋体制的演进继续向前推进,使之发展方向更为明确:向诗靠拢,又不是机械地在赋中运用四言、五言或七言,而是用赋来抒情言志,展示个人心理,而非社会、国家心理,且情感更为细致浓烈;并用比兴象征等手法,做到了“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如沈约所云:“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谢灵运传论》)从班氏父女到张衡、蔡邕,再到曹植,辞赋的主流由散体大赋逐步演变为抒情小赋,辞赋发展的脉络得以延伸。
建安是文学观念转变的时代。汉代,文学是经学的附庸。而建安时代庄老哲学逐渐取代了儒学的统治地位,成为主要的意识形态。庄老,尤其是庄子,重视个体,强调个人意识的作用。这种思潮解除了作家思想上的禁锢,于是文学不再追求“义归讽谏”、“温柔敦厚”,而是“慕通达”,着重表现自我,抒发作家个人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欲望,抒情化于是成了整个文学领域的发展趋势,文学也因此而走向“自觉”。 曹丕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的论述被认为是文学自觉的标志。曹植为邺下集团重要成员,对于文学有着自己的理解,比如他视辞赋为“小道,未足以揄扬大义”(《与杨德祖书》)。这里曹植似乎看不起辞赋,还遭到了杨修的批评。其兄又似乎特别抬高文章,弟兄二人的观点似乎正相矛盾。其实他们的观点有相同之处:“辞赋在他们心里有时只不过是遣兴慰情的手段。曹植的‘辞赋小道’论是新文学观念的产物, 与曹丕提出的‘诗赋欲丽’内涵是相通的。”“实际上他们都是站在文学艺术的立场上, 主张诗赋不必寓教训”,即文学就是文学,与揄扬大义、修齐治平事功无关。也就是说曹植的轻视辞赋彰显的也是“文学自觉”的时代精神,正因此,曹植的辞赋一改汉赋“通讽谕”、“尽忠孝”的功利目的,而向诗靠拢,在赋中抒写性情,表达“街谈巷议”、“击辕之歌”、“匹夫之思”,还坚信这些琐碎的内容“必有可采”、“未可轻弃”,甚至“有应风雅”。而他在赋中运用比兴手法、营造诗的意境、学习诗歌的语言,使得辞赋艺术风格由汉大赋的堆垛板滞转变为清新绮丽,又是“诗赋欲丽”精神的具体体现。
从创作实践来说,建安时期,文体观念刚刚形成,人们对于各种文体的“正”、“变”区分还没有明确的意识,作家大多能凭借创新精神和勇气,而“破体为文”,让众多文体在自己手中焕发出新的魅力。比如,乐府诗本来自民间,西汉司马相如也创作过乐府诗,但那是代皇家立言,毫无个性色彩和艺术感染力。曹操却用它写时事,抒发政治家的胸襟抱负,王粲陈琳阮瑀也在乐府诗中关注社会热点和家庭矛盾;五言诗虽在《古诗十九首》时期就已成熟,但那时无论是创作还是接受,都只能算是“小众”。“盖将百计”的建安作家却以极大的热情接纳了这个新诗体,创造了“五言腾跃”的繁盛局面;七言诗最早出现在民谣和一些非文学作品的文字中,“建安中曹丕在七言诗创作上抢了个头功”,他的《燕歌行》其一被看成是现存最早的成熟七言诗;散文在汉代已定型,但曹操的散文一扫汉文风格,而尚“清峻”、“通脱”,被鲁迅称为“改造文章的祖师”;骈文方面,陈琳的《答东阿王笺》,阮瑀的《代曹公作与孙权书》无不词采华美,音节浏亮,声调铿锵;古旧如四言诗,也被曹操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在这种创新风气的影响下,曹植的援诗入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特殊的人生经历决定了曹植的辞赋创作面貌。前期的曹植乃贵介公子,凭借天纵之英才成为父亲的宠儿、邺下集团的核心成员,而他本人虽自信能“驰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但“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却是他人生的第一选择,又认为辞赋乃“小道”,故在创作时,他既无凭文学以获“不朽”的愿望,也不必如邹枚扬马般“仰视”读者——帝王,求晋身,而是纵笔之所如,抒发性情。
后期落难王侯的境遇使得他对屈原的命运和人格高度认同,从而在创作中不自觉地向楚骚靠拢,使得辞赋呈现出向楚骚回归的特点。如《九愁赋》即取法《离骚》。在这篇记叙性的文字中,作者向我们忠实地展示了自己虽遭谗受诬,仍不改初衷的坚贞情怀。首先作者表明了对自己所处境遇的清醒认识“民生期于必死”, 故而敢于直诉自己的冤情“以忠言而见黜,信无负于时王”,并批判君王没头脑“受奸枉之虚词”而放逐自己,批判朝中奸人“共朋党而妒贤”。继而表明,如今自己虽朝不保夕,依然志节坚定:“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其思想的深刻,情感的真挚与艺术的精致,正如清人丁晏所云,深得‘楚骚之遗,风人之旨。’”马积高先生也说:“此赋通篇代屈原陈辞,又处处切合时事和自己的感触,实是作者的借题发挥,故汉人拟屈之作皆不能及。”再如,曹植的《释愁文》,意境的设计、人物行动的安排、形容的刻画、主客问答结构,都与《渔父》极其相似。可以说,曹植从屈原身上获得了精神力量和心灵慰藉,所以能身处逆境而矢志不渝。因此在辞赋创作时他能弃扬马而追屈宋,摈弃汉大赋的体例、旨归,而代之以屈骚式的浓情、藻采与手法,使得其辞赋呈现出诗歌的特点。
在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曹植的辞赋多寓情于景或情景交融,细腻地写出作者自己或作品中人物的心理状态,深入细致地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语言大都清新活泼,鲜明生动;写法也很少有呆板的程式化特点,呈现出新的历史时期辞赋发展的新趋向。
曹植在辞赋发展的关键时期沿着张衡、蔡邕开创的道路,播风骋势,向当时最富生命力的文体——诗歌汲取营养,一变汉赋的长于形似之言、情理之说、板滞凝重、堆垛铺陈,而为重抒情,有着非功利、求华美、尚个性特点,使其赋如其诗有了建安文学的一般特色,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一做法在当时和后世都有着重大影响。
建安作家陈琳曾评价曹植赋:“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马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可得齐足!”((《答东阿王笺》)吴质则推尊曹植为当时的赋坛领袖:“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答东阿王书》)杨修在《答临淄侯笺》更是高度赞扬曹植赋:“诵读反复,虽讽《雅颂》,不复过此……今乃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甚至认为“仲尼日月,不得逾焉”。王粲、徐干擅长辞赋是当时的共识,曹丕曾称赞二人的部分作品“虽张蔡不过也”(《典论·论文》),但杨修则认为曹植在这方面“含王超陈,度越数子”。将曹植之赋比作“仲尼日月”有阿谀之嫌,但说曹植之赋不亚于建安其他文士之作,当不为过。并且,身为文坛核心,曹植援诗入赋的做法对其他作家有示范和引领风气的作用,对此,南朝沈约曾作过这样的描述:“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宋书·谢灵运传论》)所谓“以气质为体”就是在辞赋中展示自己的才情个性。凭借这一点曹植成了当时的领袖人物,影响了一时的风气。
建安之后,传统的骋词大赋、骚体赋虽依然有所发展,有的因与时代脉搏相契合,还能在短时间内绽放异彩,如左思的《三都赋》就曾制造出“洛阳纸贵”的轰动效应,但经过曹植等建安作家的弘扬,诗化已是辞赋发展的主流。
正始年间,由于政治形势的险恶,阮籍以赋言情,旨归不离忧生、隐逸或刺时。他的《猕猴赋》借揭露猕猴“人面而兽心”,讽刺“礼法之士”的丑陋嘴脸;《鸠赋》借“两鸠子”、“弱子”为“狂犬”所害,揭露司马氏父子废杀曹魏二少帝之行径,象征手法的运用与曹植的《白鹤赋》、《蝙蝠赋》如出一辙,都是因为世乱时危不得已而采用曲笔抒写情志。阮籍的辞赋也因此而有了与其诗歌一样的旨趣“遥深”的特点。
西晋辞赋为后人称道的也是一些于抒发情志方面有较突出表现的作品,如潘岳《怀旧赋》、《悼亡赋》,张华的《鹪鹩赋》。这些作品“寓含真切深挚感情……显于建安小赋传统,有所继承”,而且“总观西晋辞赋,主导风格亦崇尚绮丽,与诗歌正相一致”。
至南朝,随着文风的日渐绮靡,以及谢灵运和钟嵘的推重(谢、钟强调的虽是曹植的诗,但这对扩大曹植辞赋的影响不无积极作用),曹植的赋在词采华茂等方面给赋家以启示,如近人丘琼荪所言:“子建以绣虎之才,雄视当代,其所为《洛神赋》,美人芳思,托屈宋比喻之思,铺采摛文,牖江鲍绮靡之习,非有八斗之雄才,宁成此一朝之杰作哉!”江淹与鲍照赋风清丽华艳,为南朝辞赋代表。但南朝受曹植辞赋影响的何止这二人?谢庄赋的绮丽与骈偶也可见曹植赋的影子。北周庾信在赋中将个人情志与家国之悲融成一片,那又是对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赋家创新精神的进一步发展。
当今,随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弘扬传统文化等口号的响起和社会思潮的兴起,辞赋创作也受到了很大的重视。以《光明日报》曾开辟的栏目《百城赋》为例,就曾刊登过都邑赋130余篇。这些作品在介绍各地城市时,无一例外的都从山川形胜、地理物产、历史沿革、人文掌故,写到当今的交通线路、旅游景点、民情风俗、科技创新、发展方向,体制宏大,内容丰富,词采富艳。但缺少传诵众口的佳构,只能算是采用一个别样的方式对一个地方进行宣传,可读性不强。究其原因,笔者以为,除了都邑赋的产生需要特定的社会土壤外,还在于当代作家没有注意到将辞赋这一古老的文体与当下的时代精神进行整合,却恪守骋词大赋的套路,创作动机过于功利,歌颂的目的太过昭然,以致于有阿谀之嫌,创作主体的个性风采全无,皆系为文而造情,而个性化是艺术走向优质化的前提。如何在新的历史时期,向最富有生命力的文体汲取营养,拓展传统辞赋新的发展空间,或许正是当代辞赋作者应该向曹植学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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