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注释中的地名辨析

2014-11-14 13:00赵伯陶
长江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赵伯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9)

《聊斋志异》注释中的地名辨析

赵伯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9)

《聊斋志异》中涉及有关地名众多,虽为说部之书,却大都有据可查,并非子虚乌有。今人注释《聊斋志异》不当掉以轻心,否则就会令读者莫名其妙甚至有损于对故事情节的深入体味。本文以笔者所见《聊斋志异》两种全注本与诸多选注本为基础,分三种情况加以辨析,或略补当下诸注本之阙遗,或就有关地名注释提出商榷意见,或指出作者蒲松龄对于相关地名的可能误书之处,以就正于读者。

蒲松龄 《聊斋志异》 注释 地名 辨析

清代顺治、康熙间之行政区划多沿明朝之旧,即以山东为例,清初仅有济南、东昌、兖州、青州、莱州、登州六府;雍正及其以后,六府而外又增划了武定、泰安、曹州、沂州四府以及临清州、济宁州等。蒲松龄(1640—1715)是清初人,其所著《聊斋志异》所涉及地名自以顺康间之区划为准,注家注释地名若仅局限于县镇一级,尚不致错讹;一旦必须牵涉到府一级的划分问题,稍有疏忽,必致张冠李戴,进而造成对小说内容的误读。所幸《聊斋》注释中此类情况无多,值得瞩目的是注家对于地名的失注、错注以及作者的可能误书所造成的注释讹误。以下即就上述三种情况分别加以探讨。

一、注家未注明者

卷一《海公子》:“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古迹岛何在?以笔者所见两种全注本皆未出注,白话译本则更无从谈起。乾隆《即墨县志》卷一:“谷积岛,县东南五十里,内多耐冬。”同治《即墨县志》卷一:“谷积岛,县东南百二十里,上多耐冬。”两者所记该岛与即墨县距离相差悬殊,或由陆地基准点之选择有异所致。古迹岛即今之长门岩,或称长门岛,旧时又称谷积岛,位于今黄海中,今属山东省即墨市鳌山卫镇。据现代资讯,古迹岛主岛北岛由一大岛和一小岛组成。大岛又名嘉宝岛,在大管岛东南16公里,距陆地最近点崂山头22.5公里;大岛南北长450米,东西宽250米,面积为11.11万平方米,主峰在岛的中央,海拔高度84.7米,岛上植物繁茂,有树龄较长的耐冬五百馀株。

限于清初的物质条件,浮海致远对于一位读书人而言毕竟非同寻常,而故事中的登州张生勇于探险,竟然独自驾舟前往人迹罕至的古迹岛,的确精神可嘉。至于在远离社会制约的封闭环境中,于花香酒趣中见美人而乱性,亦属人情之常,无足深怪。作为蛇精的海公子也许正是抓住了人性中的这一弱点,方能巧设迷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令张生几乎命丧海岛。据乾隆《即墨县志》卷一二《道释》记述,崂山本无耐冬,明永乐间道士张三丰自青州云门来居崂山,曾从海岛挟归一本庭前种植,从此崂山耐冬也驰名后世。所指海岛即古迹岛,而蒲松龄笔下的《香玉》(见卷八)言及名为绛雪的耐冬花神,就是以崂山下清宫为背景构思的。此篇若与《香玉》同读,兴味亦自不浅。可见有关地名的注释与否并非无关紧要。

卷五《罗祖》“罗祖,即墨人也,少贫纵,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北边”何谓?这首先要考证“罗祖”是谁。朱其铠先生《全本新注聊斋志异》未注;盛伟先生《聊斋志异校注》注云:“罗祖:据喻松青《明清时期的民间秘密宗教》载:罗祖,本名罗青,明正德间山东即墨人,隶北京密云卫古北口军籍,因创‘罗教’被尊为罗祖。罗教是从佛教禅宗临济宗分化出来的教派,信仰无极真空,奉无生老母,其《苦功悟道卷》等五部六册经卷,流传至广。清代中叶,罗教在运河两岸、江西和福建等地盛行,称‘老官斋教’。在漕运水手中拥有众多信徒,其后逐渐与青帮合流。”罗祖的确实有其人,即罗梦鸿(1443—1527),一作罗孟洪,或称罗清、罗因,道号无为居士,后世门徒称之为罗祖,祖籍莱州府即墨县(今山东省即墨市),家境贫寒,世代隶军籍,三岁丧母,七岁丧父,养于叔婶,十六岁即代叔入戍北直隶密云卫,大约十年左右养成宗教情怀,在灵雾山修炼十三年,至明成化十八年(1482)十月十八日悟道成真,被其后门徒尊为无为教(又称罗教)的祖师。传世有“五部六册”宝卷,阐述其融释、道、儒为一体的民间宗教情怀。可见小说中之“北边”即指明代之密云卫。其事可参见《中国民间宗教史》。朱注本未弄清罗祖其人,故误以为事发清代,这从该本对明代“守备”、“参将”等武官名一律注以清代绿营兵武官名可知;至于小说中的有关地名,该注本就更难注出了。盛注本虽注明罗祖其人,但于小说所涉及的有关地名未予留意。如“后石匣营有樵人入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石匣营确有其地,并非蒲松龄杜撰,为明代密云卫地名。民国间《密云县志》卷二之一:“石匣城,县东北六十里,亦曰石匣营,城西有石如匣,因以为名。印灵山峙其北,潮河经其东。明弘治十四年建,周四里二百二十四步,城形方正,置四门。”所谓“樵人入山”之“山”,当谓印灵山,为雾灵山分脉。民国间《密云县志》卷一之四:“印灵山,县东北六十二里,石匣城主峰也。”所谓“一道人坐洞中”之洞,亦非虚构,即桃花洞。清普浩《三祖行脚因由宝卷序》谓罗祖:“隐迹桃花洞中,苦悟一十三载,身卧荆笆,楞木作枕。参透本来面目,洞明不动真空。”注家注明《罗祖》中有关地名,绝非无关紧要,可见蒲松龄的小说创作并非率尔操觚,对于有关民间宗教研究也有助益。《虫鸣漫录》卷一:“前明正德时,有罗姓者奉佛甚虔,茹斋持戒,而不祝发,居家生子,无异平民。人世之从者颇众,散处齐鲁间。有司惧其摇惑,执而系之狱。适大旱,赤地千里,祈祷无验。罗自言能致雨,大吏奏请暂释,试其术。罗至海滨,望洋诵咒,不三日,大雨如注,槁禾尽苏。民竞为请命,乃不复系狱,纵之使归。数年病殁。”由于进入天国的入门券较诸佛、道廉价且不限娶妻生子,无为教传至清代更为兴盛,声势一度超过佛、道两教。乾隆十一年(1746)及其以后,无为教被清廷目为邪教,曾屡遭禁止查抄,但仍绵延不绝且有扩展之势。据《中国民间宗教史》:“其组织系统大致有以下四支。一是罗氏家族依照血统世代相传。二是外姓弟子衣钵授受,祖祖相承。三是通过大运河运粮军工,由北向南传播,是为‘青帮’的前身。四是在浙、闽、赣等省形成江南的斋教。”另据《大乘正教宗谱·清庵公事迹》,罗梦鸿三十四岁娶妻王氏,三十八岁生子名佛正,生女名佛广。罗梦鸿去世后,教权由其妻掌管,妻卒以后,罗佛正顶承祖业,在密云司马台一带继续传教。此外,其女罗佛广另在盘山一带立业传道,皆属于罗氏家族一脉。蒲松龄所记罗祖之妻私通友人李某并被罗祖放过一事,当属于有关罗梦鸿悟道成真的一种“速成”式传说,对于宣扬这位祖师的人格魅力自有助益,但并未见诸其他文献如“宝卷”一类的文字记述。宗教是人类灵魂的叹息,民间宗教之所以有其广泛的民众基础,就因为它往往合释、道、儒三教而一之,且简便易行,符合社会中的无助弱者寻求精神救赎的热望。围绕民间宗教初祖有关仁慈胸怀乃至神异事件的传播,证明底层百姓亟需一种精神安慰与诉求,读这篇《罗祖》亦当作如是观。

卷七《王货郎》“济南业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齐河索贳价”,齐河在何处?笔者所见两种全注本皆未出注。齐河乃明清县名,属济南府,与济南府治历城县隔黄河相望,治所在今山东省德州市齐河县。

卷七《素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宛平何在?朱注本注云:“宛平:旧县名,在今北京市南部。”盛注本注云:“宛平:旧县名。明清时为顺天府治,解放后撤销,并入北京市。”再看白话译本。《聊斋志异评赏大成》出注云:“宛平:在今北京市南部。”《文白对照聊斋志异》、《聊斋志异全译》,皆未作译注。明(永乐十八年以后)清京师(即今北京市)属直隶顺天府,其辖境北至今怀柔、密云,南至大城,东至渤海湾,西至房山、涿县。顺天府又有大兴、宛平两个附郭县(大兴县管理京师以东地区,宛平县管理京师以西地区),其县治皆在今北京市东城区地安门(明称北安门)以西,与顺天府治相距不远。民国以后,宛平县治移置卢沟桥(今属北京市丰台区),大兴县治移置西黄村(今属北京市大兴区),所以注释明清之宛平县“在今北京市南部”是不确切的。此外,宛平县所辖区域并不限于今北京市西部。《宛署杂记》卷二:“城内分土,前从棋盘街,后从北安门街以西,俱属宛平。城外,东与大兴联界。东南离城一百一十里至南哥庄,抵东安县界。正南离城一百一十里至胡林村,抵固安县界。西南由卢沟桥六十里至稻田村,抵良乡界。至吕村,抵房山界。正西离城三百里至天津关,抵宣府保安州界。西北离城二百五十里至镇边城铁门关,抵口外。正北离城二十里至清河,抵昌平州界。东北离城十五里至东湖渠村,抵顺义县界。”《素秋》:“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赊远,亲迎殊艰,因移生母来,居以恂九旧第。”明瞭明清顺天府乃至宛平县之行政区划,方能理解小说中“道赊远”之谓,注家若不注出,就会令多数读者一头雾水。

卷八《三仙》“下山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三仙洞”,朱注本、盛注本皆未注,江苏实有其地,位于今江苏省新沂市马陵山五华顶一峭壁下,高八尺,宽九尺,深十二尺。马陵山跨今山东省临沭、郯城与江苏省新沂三县市,南止于今江苏省宿迁市境内的骆马湖边。较早注意此地名者李灵年先生说:“卷八《三仙》文中所写‘三仙洞’,实有其地。据邳州冯子礼君介绍,三仙洞在新沂市南,现名马陵山五华顶,距宿迁市约四十公里,在其东北方向。五华顶有明清时期所建之大寺庙,小说不曾写及。”

卷八《老龙舡户》“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津,以达南海,岭外巨商,每由此入粤”,这里涉及广东一带三处地名,朱注本未注“小岭”、“蓝关”,仅注“老龙津”云:“当在今广东省龙川县老龙埠附近,当时为龙川江上游。参见《大清一统志》卷四百四十五。”盛注本亦仅注“老龙津”云:“当在今广东省龙川县老龙埠附近,此地处龙川江上游。”两注略同,似非是。按“小岭”,在今广东省韶关市乳源瑶族自治县一带,明清属韶州府。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三:“五岭之第二岭,在郴州南境曰骑田,骑田之支曰腊岭,在乳源西境。壁立峭拔,高四百馀仞,周三十里。盖天所以分骑田之险者。大岭为骑田,而腊岭其小者也。曰腊岭者,以乳源在万山中,风气高凉,于粤地暑湿不类,是岭尤寒,盛夏凛冽如腊也。一曰摺岭,以岭高不可径度,从岭边折叠而行,如往如复,故曰摺也。又西北境有关春岭,岭之左为梅花峒,山谷阴寒,夏多积雪,梅花繁盛亚梅关,一名小梅岭,一曰梅花路,亦曰小岭。盖又以梅岭为大岭也。初梅岭未辟。小岭为西京孔道。韩昌黎赴潮时,以昌乐泷险恶,舍舟从陆道出乳源蓝关。蓝关,或即此小岭也。”按“蓝关”,故址在今广东省韶关市乳源瑶族自治县一带,明清属韶州府。同治《韶州府志》卷一二:“梯云岭,即蓝关,县西五十里,高出云汉,升蹑如梯,路通宜章,石壁残碑,讹不可读。上有韩昌黎祠。”唐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此蓝关乃蓝田关,又名峣关,位于今陕西省蓝田县南,非是韶州府的蓝关。至于“老龙津”,同治《韶州府志》卷一三《舆地略·水》未见著录,乳源、曲江一带水系复杂,有溱水、武水、浈水、洲头水等,纵横交错,渡口众多,老龙津或为当地某渡口名。上述两注本谓老龙津在今广东省龙川县老龙埠附近,考《大清一统志》卷三四三:“老龙埠,在龙川县东二十里,为水陆舟车之会,闽粤商贾辐辏。明洪武九年建递运所于此,嘉靖九年裁。”龙川县在明清属惠州府,与小岭、蓝关相距遥远,当非是。只有确定小岭、蓝关的位置,方能否定老龙津即老龙埠的考证,故至关重要。

二、地名注释可商榷者

卷二《快刀》“明末,济属多盗”,所谓“济属”究竟范围有多大?不可忽视旧时行政区划的历史变迁问题。朱注本注云:“济属:济南府所属地区。清代济南府辖历城、章丘、齐东、长清、长山、邹平、淄川、齐河、禹城、平原、临邑、德州、陵县、德平、济阳等十五县,大致相当今之济南市及德州、惠民、淄博市地区的一部。”盛注本注云:“济属:即济南府所属各县。清代济南府辖历城、章丘等十五县。相当于今之济南市、德州市、惠民地区、淄博市地区的一部分。”比较两者,大同小异,繁简有别而已,但所言“十五县”(其中德州当以新城县置换)皆为清雍正以后的行政区划,而非明末清初之实际。《明史·地理二》:“济南府,元济南路,属山东东西道宣慰司。太祖吴元年为府。领州四,县二十六。”又《清史稿·地理八》:“济南府:冲,繁,难……初沿明制为省治,领州四,县二十六。”除上述十五县外,还当包括后属武定府的阳信、海丰、乐陵、商河、利津、沾化、蒲台、青城以及后属泰安府的肥城、莱芜、新泰等十一县。雍正以后,割济南府以北一部分为武定府,以南一部分为泰安府,才有了济南府一州(德州)十五县的区划。显然,蒲松龄时代未及见之。

卷二《鲁公女》“时邑令鲁公,三韩人”,“三韩”何指?盛注本注云:“朝鲜的古称。汉时,将朝鲜南部分为马韩、辰韩、弁辰三国。至西晋,称弁辰为弁韩。合称三韩。”再看白话译本。漓江本、上古本皆译为“朝鲜”;中华本则译为“山西”,未知所据。朱注本注云:“指辽东。汉时,朝鲜南部有马韩(西)、辰韩(东)、弁辰(南)三国。明天启初因失辽阳,以后仍习称辽东为三韩。见《日知录》。”谓“三韩”为朝鲜,则外国人到中国来做官,可能与否姑且不谈,蒲松龄如此设计亦实属不必要。看来朱注本所注“辽东”最为靠谱,可惜未明究竟。盖汉时朝鲜南部有马韩、辰韩、弁辰(三国时亦称弁韩),合称“三韩”。《后汉书·东夷传·三韩》:“韩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辰……马韩最大,共立其种为辰王,都目支国,尽王三韩之地。”顾炎武《日知录·三韩》:“今人乃谓辽东为三韩,是以内地而目之为外国也。原其故,本于天启初失辽阳,以后章奏之文遂有谓辽人为三韩者,外之也。今辽人乃以之自称,夫亦自外也已。”如此看来,以“三韩”指谓辽东,正符合明末清初人称谓这一带的习惯。

卷二《夜叉国》,除二十四卷抄本外,其他各本《聊斋志异》此篇皆以“交州徐姓”开笔。交州,清人无注;朱注本、盛注本以及多种选注本、白话译本,皆以岭南之交州为释。按交州,古地名,为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所设十三州部之一,辖区在岭南至印支半岛一带,其治所,后世屡有变迁,东汉在广信(今广西梧州市苍梧),三国吴时在番禺(今属广州市),后又迁至交趾。古人言“交州”,一般即泛指今两广一带。蒲松龄此篇中屡谓徐姓人返乡航程为“南旋”或“待北风起”,若事发交州,则泛海只能向南,绝无乘北风返乡之可能。本书卷八《粉蝶》所言琼州士人阳曰旦泛海,遭飓风漂流至一岛,其回归琼州就是在“南风竞起”的条件下完成的,可见蒲松龄的相关地理概念相当清楚。就此而论,作者心目中的夜叉国显然并非位于南海者,否则其地理概念就“南辕北辙”了!二十四卷抄本《夜叉国》以“胶州徐姓”开笔,颇符合小说情节的构思线索。若徐某为胶州人,其泛海必东行出黄海,再被大风吹去向北,或通过对马海峡经日本海漂至一荒岛,如此方符合小说中“南旋”返乡的逻辑,也符合《通典》或《文献通考》关于夜叉国方位的记述。有关世界的地理概念,清初之蒲松龄未必如今人有精确之地图可作参考,但其大致方位不会混淆乃至南北不分则可以肯定;况且“胶州”属于山东近海地域,写入小说就比“交州”更显亲切。有明于此,小说中除对非蒙古利亚人种的想象因少见多怪而有所错位外,可以推想作者构思小说时也并非天马行空般任意驰骋,而是具有一定文献典籍依据的;从而也可知半部手稿本以外,二十四卷抄本《聊斋志异》的版本价值也不容忽视。唐杜佑《通典》卷二〇〇《流鬼》与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四七《四裔考·流鬼》皆记述夜叉国在北海之北的“流鬼国”之北,流鬼国“地气冱寒”,夜叉国当更寒冷,绝非南海热带气象。这与唐刘恂《岭表录异·周遇》所记五岭以南之夜叉国并非一地。可见“夜叉国”之名,蒲松龄亦有所本,并非杜撰。

卷二《商三官》以“故诸葛城”开笔,“诸葛城”在何处?张友鹤先生《聊斋志异选·商三官》注云:“诸葛城:遗址在今四川冕宁县东南。据说是诸葛亮南征时在那里筑成的,所以叫做‘诸葛城’。”朱注本注云:“故诸葛城:据作者写同一故事的俚曲《寒森曲》,谓是‘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诸葛村’。然此称‘故’诸葛城,疑指山东诸城县旧治。诸城原为春秋时鲁国诸邑,夏商时葛伯始居于此,其后裔支分,因称诸葛。”盛注本注云:“诸葛城:据《商三官》与卷一《席方平》两则故事情节敷陈的《寒森曲》中说:‘话说元朝至正年间,有一件奇事,出在山东济南府新泰县。这县有个诸葛村,这村有个商员外。’据此,可以认定此诸葛村,即是指新泰县的诸葛村。”马振方先生《聊斋志异:精选本》注云:“故诸葛城:疑即山东诸城。诸城原为春秋时期鲁国诸邑,夏商诸侯葛伯始居于此,其后裔衍为复姓诸葛。”白话译本多不翻译“诸葛城”,唯上古本译为“四川省东南冕宁县旧称诸葛城”,显然依从张注本之说。按乾隆《沂州府志》卷七:“诸葛城,亦名中邱城,在县东北三十里。隐公七年夏城中邱,《后汉志》琅邪临沂县有中邱亭,即此。后诸葛亮来居于此。”故址在清沂州(治所即今山东省临沂市)东北,今临沂市兰山区白沙埠镇东北6公里有诸葛城村,东临沂河。故城遗址周长4.5公里,今仅存残碑及银杏树一株等物。明末清初,新泰属济南府,沂州属兖州府,诸城属青州府;雍正以后,新泰属泰安府,沂州属沂州府,诸城仍属青州府。按今诸葛城遗址位于今新泰市东南,作者所云当即与今临沂市兰山区之诸葛城村为一处,以诸葛城隶属于济南府新泰县,或属于蒲松龄的百密一疏。这就难怪今天之注家聚讼纷纭了,但诸葛城不在四川,也非诸城,则可以肯定。

卷三《续黄粱》“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张注本:“甘州:清府名,府治在今甘肃张掖市。”朱注本、盛注本略同。马注本:“甘州:地名,明置陕西行都指挥使司于此,清改为府,府治在今甘肃张掖市。”《清史稿·地理十一》:“甘州府:冲,繁,疲。隶甘凉道。提督驻。明,陕西行都司治。顺治初,因明制。雍正二年,罢行都司,置府及张掖、山丹、高台三县。”明代至清雍正以前,甘州称“卫”,包括左卫、右卫、中卫、前卫、后卫共五卫,见《明史·地理三》。所以这里的甘州当注为:“甘州:明至清初甘州卫,清雍正二年(1724)改置甘州府,治所在今甘肃省张掖市。”蒲松龄所处时代尚没有甘州府的建制。

卷三《胡四相公》“后道一先生为西州学使”,“西州”何在?朱注本未从其所用底本手稿本,而依青柯亭本改“西州”为“西川”,并注“西川”云:“唐代剑南道分四川为东西二川,西川指今四川西部。这里指四川省。”盛注本注云:“西州:指陕西地区。《战国策·韩策三》:‘昔者秦穆公一胜于韩原而霸西州,晋文公一胜于城濮而定天下。’张友鹤《聊斋志异》(三会本)从青柯亭本,将‘西州’改为‘西川’,误。作者手稿本亦为‘西州’。西川,通指四川,而张道一并未在四川为官。据《莱芜县志》载:张道一,顺治三年(1646)进士,除山西平阳府推官,超授山西提学道,秩满升陕西延榆绥兵备道。文中所言‘后道一先生为西州提学使’,其兄往视时,当在由山西提学使,秩满升陕西延榆绥兵备道间时,所以文中所言‘西州提学使’是相符的。其时间可能有错前或延后,但其地点绝不会是‘西川’。况张道一从未到过四川。所以,当据手稿本为‘西州’,‘西川’为误。”以笔者所见三种白话译本,亦分别作“西川提学使”、“西川学使”或“西川学政”,全依青柯亭本。按张道一,即张四教(1602—1694),字道一,号芹沚,莱芜(今属山东省)人。顺治三年(1646)三甲第二十二名进士,历官山西平阳府推官、兵部员外郎、山西提学佥事、陕西延榆绥兵备道按察司副使,以不能事权贵,罢归。著有《大榆山房集》。康熙十二年(1673)《新修莱芜县志》卷六《人物志·选举·进士》、民国十一年(1922)《莱芜县志》卷一七《人物志·名臣》有传。古时多泛称东方为东州,南、北、西方为南、北、西州。山西在太行山以西,故可泛称山西为“西州”,这里正不必曲为之作解。

在《聊斋》中,有些地名或为巧借文献中语,本属虚拟,注家不必坐实,否则欲益反损。如卷四《西湖主》“此西湖主猎首山也”,朱注本注“首山”云:“山名。就文中所说的方位看,应在洞庭湖北岸。湖北省蒲圻县西三十里有山,‘志曰蒲圻之首山’,或当指此。见《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盛注本注云:“据《地名大辞典》载,河北、河南、辽东皆有首山。但据故事所言之方位,当在洞庭湖北岸。《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载:湖北省蒲圻县西三十里有山,‘志曰蒲圻之首山’。”实则“首山”乃脱胎于《左传·宣公二年》:“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首山,谓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又《山海经·中山经》:“东三百里,曰首山,其阴多谷、柞。”《西湖主》借陈生放生善行写人神之恋,纯属一派仙话,小说中所谓“从关圣征蚩尤未归”可证,“首山”又何必实有所指?蒲松龄腹笥深广,偶用狡黠而已!

卷四《龙肉》:“姜太史玉璇言:龙堆之下,掘地数尺,有龙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龙’字。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龙堆”何在?朱注本注云:“地名,疑指白龙堆,天山南路之沙漠。沙堆形如卧龙,无头有尾,高大者二三丈。”盛注本注云:“即白龙堆。在新疆天山南麓,亦称龙堆。今名库穆塔格。极望流沙,寸草不生。沙丘形如卧龙,无头有尾,高大者二三丈,绵延起伏。”姜太史玉璇,即姜元衡(1622—?),字玉璇,一作玉璿,即墨(今山东省即墨市)人。顺治六年(1649)二甲第二十九名进士,历官国子监司业、内翰林弘文院侍讲,曾为江南主考。乾隆二十九年(1764)《即墨县志》卷七《选举·进士》有传。他从未到过新疆,“曾食其肉”岂不虚妄?史为乐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于“龙堆”词目下有两个义项,其一:“在今湖南岳阳市西南洞庭湖中,一名金沙洲。杜甫《泛舟洞庭》诗‘龙堆拥白沙’,即指此。”其二:“指白龙堆。在今新疆罗布泊以东至甘肃敦煌间……”王锡荣先生认为“龙堆”乃今湖南省洞庭湖中之金沙洲,甚是。按唐杜甫《过洞庭湖》诗:“蛟室拥青草,龙堆隐白沙。”仇兆鳌注:“《一统志》:金沙洲在洞庭湖中,一名龙堆,延袤数里。”所谓“龙肉”,似非虚构,可能就是《山海经》中称之为“太岁”或“视肉”一类的生物。现代科学或称太岁为一种特大型罕见粘菌复合体,据说属于自然界中非植物、非动物和非菌类的第四种生命形式,古人则认为是长生不老的仙药。又称“肉芝”或“肉灵芝”,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八:“肉芝,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这一类生物当不会生长于干旱的沙漠地带,被发现于潮湿之地的洞庭湖中沙洲,似为应有之义。

卷五《八大王》“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恒河”在何处?朱注本注云:“恒河:即恒水,古水名,即今河北曲阳县北横河。”盛注本注云:“恒河:古水名,即今河北曲阳县北横河。”两注所据者当为商务印书馆1931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故事主人公冯生乃临洮人,治所在今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何以嫁女到直隶(即今河北省)且能于千里之外从容归家?小说中的八大王自称“洮水八大王也”,洮水即“洮河”,为黄河上游支流,位于今甘肃省西南,源于今甘肃、青海两省边境的西倾山东麓,东流至岷县折向北,经临洮县至永靖县城附近入黄河。可见小说是以今甘肃一带为发生地的。王锡荣先生就此考述云:“《清史稿·地理志·甘肃·巩昌府·洮州厅》下有这样一段说明:‘洮水出西倾(山名,在今甘肃南部)东麓……迳(经)厅东北入狄道(今甘肃临洮,古属兰州。见《读史方舆纪要·临洮府》)白水江,即《禹贡》桓水……’即发源于西倾山的洮水,流入临洮的白水江,也就是古时的桓水。《八大王》所说的‘恒河’,应该就是这个桓水。八大王是洮水神,冯生在桓河边碰见他。这样,故事的合理性与完整性才得到了统一。因此,可以断言‘恒’肯定是个错字,当是‘桓’的形讹。‘恒河’应作‘桓河’。至此,问题既得到澄清,数百年难解之谜也才算彻底地冰释了。”提出问题足证作者读书之细心。其实恒河,即“恒水”,方志有载录,蒲松龄将“恒河”写入小说当有所依据,似非书“桓”为“恒”的形讹所致。恒水为古代洮河支流,今或已湮灭消失。宣统间《狄道州志》卷一:“恒水,在州西南三十里,源出西倾山,东入于洮。”

卷五《钟生》“钟舅令于江西”,“江西”,朱注本以铸雪斋抄本为底本作“西江”,注云:“泛指今广东西部地区。西江,珠江干流之一,流经广东西部,与黔、桂、郁三江自广西合流后,称西江。”盛注本以《异史》本为底本亦作“西江”,注云:“江名。珠江干流,古称郁水,在广东省西部,由黔、郁、桂三江汇合而成。唐张籍《野老歌》:‘西江估客珠百斛,船中养犬常食肉。’”实则据小说相关情节推断,此处地名当以康熙本作“江西”为妥,即明清江西布政使司,治所在南昌府(今江西省南昌市),与今江西省辖境略同。

卷六《义犬》“抵关三四日”,此“关”何指?小说前已有“贸易芜湖”的交代,则此关当谓芜湖关,位于长江下游青弋江口。清承明制,于顺治元年(1644)在芜湖设立关口,征收来往船只通关货物商税。参见光绪四年(1878)《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七八《食货志·关榷》。朱注本未注,盛注本注云“指芜湖水运管理处”,似有现代化之嫌。再看白话译本。漓江本、中华本皆译为“芜湖”,上古本译为“码头”,皆不准确。

三、地名的误书可能

不必讳言,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的确有地名误书之处。如卷五《金姑夫》“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东莞”何在?朱注本注云:“东莞:古地名,此处所指未详。古东莞有若干处;此或指今山东省沂水县。汉曾在该地置东莞县,因称。”盛注本注云:“东莞:治所在今山东沂水县。”再看白话译本。漓江本译为“山东沂水”,中华本译为“山东东莞”,上古本未译出,径书“东莞地方”。认为“东莞”即山东沂水者,忽略了小说下文“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一句,既言“金生”,金姓者是生员无疑,则“赴试”当为生员的岁试或科试,上虞县属绍兴府管辖,金生此去应试必到府治会稽县无疑,何以要北跨江苏绕道山东沂水?王锡荣先生曾对“东莞”提出疑问:“愚意,‘东莞’既不可能是山东的沂水,更不可能是今天广东的东莞。据任笃行辑校《聊斋志异》(齐鲁书社2000年版)1402页:‘莞,除青本外,别本均作筦,今从青本。’但我怀疑,这个‘莞’(‘筦’通)字很可能是个错字,正应作‘苑’,与‘莞’形音相近致误。‘族居东苑’,谓族居会稽梅姑祠的东邻之苑。如此,则前面的疑问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决。不过,这只能说是一个合理的推测,而没有更可靠的文献作依据。最后,说明一点,手头所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白话浅注〈聊斋志异〉》,‘莞’字正作‘苑’,并注曰:‘地名。’不知何据?抑有识者臆改之与!”如此改字为训并未解决问题。笔者认为“东莞”当是“东关”之音讹,蒲松龄手稿本属于误书。民国间《康熙会稽志》卷一:“东关市,在县东六十里。”又民国间《嘉泰会稽志》卷四:“会稽县有东城驿,在县东六十里,今废。”另据史为乐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东关驿:即今浙江上虞县西东关镇。旧名东城驿,明改东关驿。1912年改东关镇。1954年划属上虞。”按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八册清时期浙江省分图,东关驿位于清上虞县与会稽县之间。金生由上虞赴试会稽,东关为其必经之地。可知会稽县之梅姑祠必建在马姓之族居地东关驿,盖明清两代的东关驿乃至民国间的东关镇,皆辖于会稽县。若族居山东沂水之马家非到数百里之外的会稽为家族中的贞妇建祠,岂不怪诞!《聊斋志异》提及“东莞”的小说还有卷六《诗谳》,这里的“东莞”则为明清山东莒州的古称。东汉建安初置东莞郡,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沂市沂水县东北,西晋元康间移治莒县,明初废县置莒州(今山东省莒县),明至清初属青州府。故事中的被害人为“青州居民范小山”,所以分守山东青州海防道的周亮工可以遣役拘捕日照、沂州的嫌疑人。若事发清中叶,则沂州府已从青州府分划出,官居青州者到日照、沂州等处拘捕嫌犯属于跨府,就不会那么顺理成章了。可见地名注释涉及小说相关情节构思,非同小可。

卷六《凤仙》“刘喜,从入萦山”,“萦山”何在?朱注本、盛注本以及笔者所见诸多选注本皆未注出。“萦山”,似当作“营山”,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灌阳县与湖南省道县间,位于平乐府以北,与小说主人公刘赤水乃“平乐人”的籍贯相合。平乐为明清府名,府治平乐县,即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平乐县。若然,“萦山”当属作者对“营山”的误书。

卷六《沅俗》,朱注本、盛注本皆认为事发于湖南沅江县,白话译本或译为“湖南沅江”,或径作“沅江”,都不准确。原因是作者蒲松龄误书“元”为“沅”所致,“沅江县”当作“元江府”,即清初元江府,乾隆三十五年(1770)改置元江直隶州,治所在今云南省元江县。小说中主人公李季霖,即李鸿霔(生卒年不详),字季霖,号厚馀。其先祖山东长山县人,至曾祖时迁居新城。顺治十一年(1654)举人,康熙三年(1664)二甲第三名进士。历官内阁中书舍人、刑部浙江司员外郎,丁父忧去官。康熙二十五年(1686)起复,二十八年后升任元江府知府。有政绩,官声甚佳。卒于官。民国间《重修新城县志》卷一六有李鸿霔小传,内云:“官云南元江知府,劝农兴学,属邑称治。元江旧俗,官廨所需,皆取给于里民,鸿霔尽革之。苗蛮部落散处二千里,乐鸿霔为政清和,戒其党勿为边患。未几,以疾卒于官。入名宦祠。”这篇《沅俗》可与卷六《澂俗》一篇参看,两者全以云南少数民族聚居地为故事背景,内容怪异,形同《山海经》,折射出旧时长期民族隔阂的馀光。明王士性《广志绎》卷五《西南诸省》、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五一《奇谑类·孟密鬼术》以及清袁枚《子不语》卷五《藏魂坛》亦有类似的怪诞记述,这里不详述。民国间《新纂云南通志》卷一八五为李鸿霔立传云:“李鸿霔,新城人,进士。除内阁中书舍人,屡迁户部郎中,历官清谨。康熙二十八年,出守元江,性廉介,杜绝苞苴,申请大府,除历年逋赋。免徭役,严保甲,凡学校、农桑,无不讲求。甫抵任,值四月不雨,乃亲步祷,甘霖立沛,民间有神君之颂。”此外,民国间《元江志稿》卷一四亦有传,内云“至今李青天之号,犹啧啧人口”。可见这位汉族官僚为官不足一任,却在当地留下了良好形象,堪称为民族团结立下功绩的证明,可惜殉职云南,未能回归故乡。其随从或家属回新城后,对于耳闻目见却又浅尝辄止的元江少数民族文化,未免以讹传讹或夸大其词,辗转为蒲松龄所闻,于是就有了这篇骇人听闻的志怪之作《沅俗》,将“元”误作“沅”,更可见不实传闻的荒谬无据。目前出版的两种《聊斋志异》全注本乃至白话译本皆误以此篇之发生地为湖南沅江县,实沿作者笔下之讹又一时失考,当予以纠正。

卷八《竹青》:“鱼容,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家綦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所谓“吴王庙”,即祭祀三国吴将军甘宁的祠庙,故址在今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东部富池镇。宋荦《筠廊偶笔》卷上:“楚江富池镇有吴王庙,祀甘将军宁也。宋时以神风助漕运,封为王,灵显异常。舟过庙前,必报祀。有鸦数百,飞集庙旁林木,往来迎舟数里,舞噪帆樯上下。舟人恒投肉空中喂之,百不一堕。其送舟亦然。云是吴王神鸦。洞庭君山亦有之,传为柳毅使者。”小说下文言鱼容中举后“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并于“是夜宿于湖村”;然而经与已成为汉江神女的竹青相聚汉阳两月后,因思念家乡又被神女送回原泊舟之所,“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洞庭”即洞庭湖,在今湖南省北部,长江南岸,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作者的地理概念在此似有误。吴王庙在富池镇,距洞庭湖将近八百里,鱼容中举后复谒吴王庙应该泊舟于其附近处,洞庭不当是其“旧泊处”。唐杜甫《过洞庭湖》诗:“护堤盘古木,迎棹舞神鸦。”仇兆鳌注:“《岳阳风土记》:‘巴陵鸦甚多,土人谓之神鸦,无敢弋者。’……吴江周篆曰:‘神乌在岳州南三十里,群乌飞舞舟上。或撒以碎肉,或撒以荳粒;食荤者接肉,食素者接荳,无不巧中。如不投以食,则随舟数十里,众乌以翼沾泥水,污船而去,此其神也。’”蒲松龄在演绎吴王庙传说的构思中,当受到杜甫《过洞庭湖》诗的影响,以致在地理位置的叙述中百密一疏,将吴王庙搬到了洞庭湖附近。小说以“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开头,模棱中也显示了作者对于湖广一带地理不甚熟悉的无奈。注家无论清人与现代学者,皆未注出小说地理位置龃龉处,似有所缺失。

Discriminations of Place Names in the Annotations of 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

Zhao Botao
(Chinese Nationd Academy of Arts,Beijing 100029,China)

Although 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 is a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many place names involved are not sheer fiction,but documentarily authentic.Contemporary annotators must be cautious in order not to mislead readers and baffle their understanding of plots of the book.Based on two kinds of full versions with notes and many kinds of selected versions with notes of“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this paper discriminates three cases which need re-correcting.First case is to amend the missing and negligence of every kind versions with notes.Second is to discuss some questionable comments.Third is to point out the place names that Pu Songling may have misused.

Pu Songling;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Annotation;Place Names;Discrimination

责任编辑:陈文新

赵伯陶(1948—),男,北京市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编审,主要从事明清诗文和《聊斋志异》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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