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

文/刘亮 [短篇小说]

早上九点，亚楠睡醒了，空调还在徐徐吹着凉风，似万条小蛇在齐吐着芯子。她懒洋洋地披上那件如丝网状的衬衣，踱到了窗前。现在刚进入八月，空气已经炙热火烫了，大街上呈现出那种灰扑扑、红褐色的颜色；太阳这会儿正呆滞地悬在城东的桓山顶上，使得一大片一大片干燥的热气从高空中气势汹汹地向大地压下来，也把整个城市笼罩在了其中。现在，不分黑夜还是白天，那些贪婪的热气总是肆无忌惮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串游，仿佛要把每个人身上的水分吸干了。在这炙热的、如蒸笼般的世界里，貌美的亚楠也像枯萎的花似的，一切生机勃勃的活力也渐渐隐没。连着一周，她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半裸着身子，吹着空调，足不出户，无可奈何地盼着天气的转变，同时内心也很渴望能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

当明晃晃的太阳光从地面反射上来，刺得她眼生疼时，她转过了身。突然，她神经质地拉开门，进了客厅就喊：“王婶，德龙来电话了吗？”

“杨总没来电话，”保姆王婶从厨房瓮声瓮气回了一声，“估计也快回来了吧。”

“该死的，出国考察还用去这么久吗？！”她嚷着，声音里伴着颤抖的愤怒。

接着，她苗条纤秀的身子猛地倒在了软绵绵的沙发上，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烦躁，从她玉石般的面颊淌下了几滴滚烫的眼泪。

她面无表情地倚靠了几分钟，然后稍稍直起身子，这样她的手指就能够着那张红檀木的茶几。她慢慢地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发着蓝幽幽光的烟气随即盘旋着飘在了她的头顶上，她就这样懒洋洋地抽烟，眼睛闭着，仿佛进入梦乡的样子。不过从她微微颤抖的手指还能看出，她的心情并不平静。

尽管她此刻闭着眼，但美丽还是从没有折损：小巧粉嫩的嘴唇，挺拔的鼻梁，润滑如丝绸般的面颊。平时她水汪汪的眼睛也总是含情脉脉的。

一会儿，她起身闷闷不乐地在房间里踱步。

偌大的房间堆满了各式玩偶，花样繁多，充满童趣。这一切又突然使她无比厌恶了，她想出去走走。

保姆王婶把午饭做好，端到茶几上，自己反身进了厨房。亚楠有气无力地动了几下筷子，觉得无滋无味的，也感到异常孤独，就把王婶喊了出来。

“在这儿陪着我吃吧。”

王婶怯生生地看了亚楠一眼，有种陌生的感觉。

这会儿的天空又开始碧青如洗了，阳光热烈而又刺眼，映着客厅亮堂堂的。亚楠撩了撩刘海，露出了那张清秀动人的面颊，她把一个干辣椒顺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因为辣的缘故，额头上的青筋跳跃了几下，显得她的皮肤愈发地娇嫩。

两人开始闷头吃饭，过了一小会儿，亚楠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又问了王婶的家在哪里？家里还有几口人？孩子多大了之类的问题。当她听到王婶的家在郊区的大学城时，心头不禁一阵颤抖。大学城，三年前她也是从那里毕业的。此刻，她想去看看自己的母校的渴望是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急迫。突然她闪过一个念头，独自一个人到大学城看看去，就是随便转一转也好。——那里的树木成荫，花草遍地，清香味四起，小店林立，校园内还有一个纯清碧绿的校中湖呢。

打定主意后，临近傍晚，她开始挑选衣服。可挑来挑去，她不知道挑哪件好了。她想，现在去大学城，不能穿得太引人注目。她想起了一套衣服，以前去健身房穿的那件宽松舒适的运动短装，橘黄色的，还有一双蓝色的运动跑鞋。

她找到了，换上这身衣服，在落地的大镜子前打量自己，不禁笑出声来。她看上去青春靓丽，朝气蓬勃，完全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大学生的模样。

保姆王婶从她身旁经过，也是一愣，接着投以赞美的眼神。

亚楠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说道：“王婶，晚饭我不在家吃了。德龙要是过来，你给我打手机，他这两天可能要回来。”

“好。我记下了。”

现在，傍晚的阳光还在尽情地泼洒着，被阳光晒透的沥青味依然飘荡在空中，街上的一切，包括广告牌，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穿梭的车辆，让亚楠有点眼花缭乱。她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赶紧钻进了凉爽爽的车厢里。

大学城离亚楠的住所很远，司机不相信地对着后视镜又问了一遍目的地。她点点头。

没一会儿，车子就加入到滚滚的车流之中。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靠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等着身为国企副总杨德龙的到来，或者她自己在房间里吐着一个个寂寞的烟圈，来打发昏昏欲睡的下午。

车子像匹顽皮的小马似的跑着，亚楠在颠簸中沉浸于往事的回忆：大学城，那里的上京大学，美好的四年时光，她不仅学到了知识，同时也收获了她人生第一份真正的爱情。——他叫周海涛，青岛人，两人缠绵甜蜜地交往了三年，周海涛毕业回了青岛，当了美术老师，她为自己的舞蹈事业，却坚持留在上京，可现在她已经两年没有跳舞了。后来，她为了能在上京站住脚，就成了别人的情人，一个有着良好艺术修养的舞蹈演员，通常是男人眼里的漂亮女人。她的同学情况各异，只有少数人留下来，多数都回了原籍。留下的人，大部分都在剧团、歌舞团奋斗，还有三个同学和她一样，除了偶尔以舞蹈演员的身份演出之外，剩下的时间都是小心翼翼地和有家室的男人保持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同居关系。这些回忆和画面纷纷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她不禁又想起了周海涛。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多数人在回忆不愿提起的那些往事时带着后悔、悲伤的心情，而像是回忆着一种甜蜜的美好的经历。

“七十八元。喂——醒醒了。”

亚楠纤秀的身子一阵哆嗦，睁开眼，看见了上京大学的牌子。她下车先看看手机，没有来电显示，放心了，兴高采烈地往前走。

校园门口依旧是饭店林立，人声鼎沸，只是招牌全换了。店铺变得干净、时髦、霓虹闪闪，发着梦游般的华彩。

突然，高空中有个声音猛地炸响，接着咔嚓嚓、咔嚓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像滚石。亚楠意识到，这是雷声，自己渴望已久的雷雨就要下来了。

亚楠孩童般地伸手接降落的雨点，它啪地落在手掌心，生疼而又清凉。接着，亚楠仰起脸，雨点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那种清凉湿润的快乐让她情不自禁原地转了两个圈。

雨点迟迟疑疑、不欢畅地滴落着，不久也把地面淋湿了。亚楠躲进路边一个卖煎饼果子的阳伞下赏雨，她无意中转了一下头，发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像自己注视雨水一样注视着自己，尽管她没仔细看那个人的眼睛，但凭她那女性的直觉，也感觉到了这种眼神的热烈。她瞟了一眼身后这目光来自一个年轻的学生。尽管他的个子很高，但这张脸依然流露出稚气。男孩一身蓝色的运动装，白色的袜子，黑色的球鞋，透着青春活力。

亚楠甩了甩头发，噘起嘴，接着把高傲的眼神移开了。她揣测着这个大学生在自己身上看什么，难道想找约会的对象吗？

男孩把她的这种举动理解成了漂亮女孩特有的骄傲神情，刺激着他迟疑地朝前迈了一小步。那种犹豫不决、腼腆胆怯的样子正好击中亚楠的内心，也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感受到男人的这种收敛和含蓄了。当年男友追她时的表现就是这样，近三年来，她再也没体验过了。

“这位同学，你的菜煎饼好了。”卖煎饼的大婶突然喊了一嗓子，打破了沉静。

男孩如梦方醒，脸羞成了玫瑰色。

“哎，这位女同学，你做几块钱的煎饼？”大婶笑着问亚楠，把她当成了大学生。

亚楠愣了一下。

男孩却突然搭了话：“大婶，给她做个四块钱的吧。”

他说完，僵在那里，羞怯地低下头，两脚不停地搓着地面。亚楠被男孩的这种样子，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就赶紧咬住了嘴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接着两人一阵沉默。

大婶则手指麻利地旋转着煎饼果子，像在变戏法，她偶尔还抬眼看看亚楠和男学生，脸上挂着憨实的笑。

这时雨已经停了，大地像刚沐浴完的少女，带着浓郁的清香味。旁边的菜香味扑棱棱地往上蹿，亚楠感到饿了，真饿了。她偷偷朝大婶的摊子瞟了两眼，她那动人的眸子闪着晶莹的亮光，流露出急切和天真可爱的神情来，又被男孩看到了，这使他勇气倍增。

男孩接过煎饼果子，付了钱，又颤颤巍巍地递给了亚楠，这让她大吃一惊。她犹豫不决地捧着煎饼，忍不住咬了一口，煎饼果子太香了，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吃到了，这次吃的，却竟出自这个想和漂亮女生约会的大男孩之手，她觉得既好笑又浪漫，也仿佛搅动了她的芳心。

这个时候，男孩已经文质彬彬地搭讪：“你好，我叫刘俊杰。大三，国际贸易专业的。”

亚楠马上明白了，可自己该如何回答他呢？好在男孩不等她回答又朝前走了一步。奇怪的是，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一起继续往前走了。

街头散步的大学生，有的是情侣，有的是朋友，仿佛把他俩也当成了情侣，和他俩擦肩而过时，投来会意的笑，并没有留下怀疑的目光。这也让亚楠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像当年和男友散步时的情景一个样。

没一会儿，两人就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男生对自己能偶遇这么漂亮的女生而沾沾自喜，仿佛那渴望已久、梦想过多次的艳遇让自己碰上了。同时，亚楠也觉得很快乐，有校友陪着，总比一个人游览校园开心得多。她也很吃惊自己今天的表现这是怎么了？嘴巴也停不下来，对什么事情都关心。一时间，她忘了自己三年多风流放浪的生活，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清纯似水、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的纯朴女孩。

两个人迈着轻快的步子，不知不觉到了校中湖。岸边是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松树，夜空下，宛如一个个巨人高高矗立着。树下是翠绿的草丛，席地而坐的情侣们在窃窃私语。树叶在沙沙作响，湖中偶尔还会传来鲤鱼的翻跃声，加上雨过天晴、凉风温柔，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惬意。

男孩觉得她那旁若无人的神态看上去就像一位骄傲的电影演员，感到满心陶醉。实际，亚楠也喜欢这个青春健康的大学生。看到他，让亚楠很容易就想起了自己和初恋男友的大学生活，她现在很渴望那种幸福、那种初恋的感觉。

男孩有些腼腆且不善言语，这也是亚楠喜欢他的地方，他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她好多问题。他说话的时候，亚楠感觉到他健康有力的呼吸掠到了自己的发梢，搅得她心神不宁。可当亚楠问他父母的职业时，男孩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声音小得犹如一只蚊子的嗡嗡叫。亚楠是聪明人，赶紧打住了话题，她望着面前这个声音微微发颤的大男孩，那种初恋的幸福感又填满了她的胸口。

一会儿，他俩又自然地从校中湖踱到了篮球场。这里人少些，只有球场四周的连椅处还能传来轻微的、耳语般的喃喃声。男孩仿佛受到了鼓励，开始主动说话，一句比一句轻柔，一句比一句动听，她昏昏欲睡地听他的诉说，就像他的话语中充满了酒香，把她醺得有些恍惚。

两人坐在连椅上，男孩的右手抖了一下，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背，没等她反应过来时，男孩又轻柔地把她的手摁住了。亚楠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心像着了火似的滚烫，那种男性的力量，让她如醉如痴，身子瞬间柔软了很多。

当男孩把她的手托起，放在自己的手心时，她没做反抗，相反，她却羞涩得像个少女似的低下了头，来迎接头顶上那双火辣辣眼神的抚摸。她觉得，这一切，仿佛有一种机缘巧合让自己和这名大学生相遇，也让自己有了再一次体验初恋的感觉。

男孩停止了如饥似渴般的抚摸，而是牵起她的手，领着她离开了篮球场，两人就这样甜蜜醉意地又往西校区走。旁边高大的梧桐树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晚风习习，树叶瑟瑟作响，好闻的牵牛花的香味盘旋在头顶上，间或，会有一只落单的灰喜鹊从夜空往树梢上坠落。

亚楠被男孩牵引着，一边走一边默念着他的名字：刘俊杰，刘俊杰。那我叫什么呢？是告诉他真名还是假名？男孩侧着脸，不急不躁，笑吟吟地等着她的答复，亚楠思来想去，就把名字改成了王亚楠，她母亲的姓。她顺便也告诉了他，自己毕业了，是重来学校看一看的。男孩听后，脸颊瞬间羞成了绯红色，仿佛牵着自己亲姐姐的手似的，带着内疚而又害羞的神色。没一会儿亚楠就打消了他的顾虑，头贴着他的臂膀上走，把自己的年龄说小了两岁，也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到了西校区的一块草坪处，两人坐了下来，紧紧依偎在一起。这个时候黑夜已经带着漆黑的面纱来临，罩住了整个校区，天空却像镶上了蓝宝石，湛蓝明亮而又清透，亮光透过黑纱晃晃悠悠地映照下来，仿佛把空气也过滤了。不远处的宿舍楼里，灯光点点，门口的大灯却像红气球似的欢快地闪烁着。

男孩问亚楠，她的家乡，她现在的工作，她有没有男朋友。这些火急火燎的问话，男孩却问得含蓄而又情意绵绵。亚楠则因为想回答得周全些，说得吞吞吐吐，这更激起了男孩的迷恋。男孩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理想，未来的工作，并表达了毕业后好好奋斗、继续追求她的决心。

男孩的话，听得亚楠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自己和周海涛也曾经憧憬过的未来，两人都想通过奋斗在上京站住脚。当今天再次听到男孩说这些话时，她不禁激动得浑身颤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像入戏的演员一样，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剧情当中。

突然，男孩张开藤网般的双臂，急切地把亚楠抱住了。像大山一样抱着她，搂得有些粗野和蛮横，以致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不已。男孩不知是因为快乐还是不知所措，他愣住了。亚楠也感到他的手臂渐渐松弛了下来，便伸出温柔的纤手，慢慢抚摸男孩的后背，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男孩没有说话，力气好像全耗尽似的，贴近她的身体喘作一团，默默无语地拥抱着她，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幻之中。

这会儿的天空越来越亮了，映得草坪犹如披上了一层白茫茫的轻纱，宿舍的灯都熄灭了。四周沉寂无声，男孩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两眼迷惘地望着前方。亚楠拍拍他的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双眼迷离，脸色绯红，像只沐浴后的小猫一样。

男孩突然轻声细语道：“相信我，我会好好奋斗的……你能等我吗？说实话，我家里不富裕，所以我要更努力才行。我爸爸……开出租车，我妈妈给人家干家政。听说现在……她正在一个，好像是个舞蹈演员的家里做工……那女孩对她不错，就是可惜了……”

男孩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亚楠一下子惊呆了。她嘴唇哆哆嗦嗦地咬了几下，差点儿咬出血来，心跳慌乱，额头滚烫。蓦然间，激情的锁链断了，她发怒地站起身，飞快地跑起来，跳过冬青，跨过台阶，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则惊恐不安地、一头雾水地待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

当亚楠疲惫不堪地从出租车里下来，到了自己楼下，她又无比后悔了，想到该和男孩告个别再走的。那个大男孩就像未被开垦土地，他的言语中，闪烁着一个年轻人对幸福和未来的无限向往，对美好爱情的痴迷和陶醉……她边想这些，边浑身颤抖着上楼梯。

进了家，透过没拉严的黄色窗帘，月光如水银般泼洒了进来，照得客厅微微发亮。保姆王婶的呼噜声仍旧响彻在整个房间。奇怪的是，客厅也有个呼噜声在交替。亚楠走近一步，借着月光，看见沙发上有一个身影，吓得她大惊失色，差点儿叫出声来。定睛一看，是情人杨德龙满身酒气地穿着衣服躺在上面。她屏住呼吸，脑子却飞快地旋转着。随后她轻巧地进了自己房间，换上那件薄如轻纱的睡衣，回到沙发前，挨着杨德龙躺下，又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