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从2014年5月至今,大庆油田再也没有传来内部招工考试的确切消息。事态似乎暂时平息。
1986年,国务院明令必须实行劳动合同制,废止子女顶替;上世纪90年代,毕业分配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可消失20年的政策,在一个世界五百强的上市公司中一直顽固存在,这个游离于市场经济之外的大型国企,始终顽强保有着一个计划体制下的自我运行机制。
今年清明节前后,几千名油田家长聚集在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的大楼前,抗议今年新出台的油田子女签约新政:二本非油田相关专业、三本毕业生不再直接上岗就业,需要参加综合素质测评考试及委托培训,再择优录取。
“老子打下的江山,为什么不能让小辈来继承?”这些参与抗议的家长缅怀旧日荣光的国企,用尽全力为子女争取最后的铁饭碗。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到达大庆,试图与争议的中心——油三代年轻人对话。在一个自我封闭、内部循环的国企利益群体中,他们有着怎样的自我生存法则?他们如何安然与外界变幻共生?这几十年来,大庆油田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
80后李飞,31岁,仍崇拜着一个对于与自己同龄的中国年轻人来说已经陌生的名字:铁人王进喜。坐班车上下班时,路过王进喜曾任队长的1205钻井队井架,看见大幅标语“铁人精神永向前”,犯困的他都会猛然清醒。
李飞身形微胖,脸色黝黑,一看便知是长期在户外工作。唯独手背上一片毛孔泛白,与周围皮肤颜色不一,那是总戴厚手套捂的。他在大庆油田试采公司工作,工龄2年。
在大庆,王进喜是图腾一样的存在。5000多平方公里的大庆市区里,有铁人桥、铁人路、铁人岗、铁人大道、铁人新村、铁人中学。市区还有一处铁人广场,对面是一座铁人纪念馆。纪念馆里,王进喜在会战时用过的行李——一条枣红色薄毛毯,王进喜跑井时骑过的一台匈牙利制摩托车,都被注为“国家一级文物”精心保存着。
有人形容,在大庆,铁人王进喜的雕像比毛泽东的还要多。
对大庆石油工人来说,王进喜绝不仅仅是一个供人崇拜的符号。现在仍在世的很多油一代见过他;油二代听说过他;属于油三代的李飞们,至今仍做着与王进喜同样内容的工作。李飞和王进喜的共同点是,作为一线石油工人,他们首先需要有力量。
尽管技术工具已有许多改进,但石油开采仍有许多环节需要靠人力完成。比如,李飞所在的作业大队,有一道工序是,两名场地工将油管放上滑道,送到井口安装。他需要借助一种专门的钩子,将油管一端钩起。这被称为“钩小头”。每根油管长9米48,重300多斤,正确的做法是将钩子放在身体中央,以分配重力。
这是绝对的重体力劳动。大学刚毕业时的李飞对这个工种有些苦恼,因为不懂如何用力——作为油田子弟的他,在进入油田工作前,所做过的最重“体力劳动”,不过是踢球而已。
他还是站上去了。慌乱之间,他鲁莽地站在油管上,侧身拉钩。管子没起来,自己却闪了腰。医院检查认定为腰间盘膨出。
那是他上班的第二天。他清楚记得,天有些阴,正是户外工作的好时机。那片开阔的作业场,位于一处居民楼前。每到饭点,窗户边还能隐约看见女人们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回家养伤时,他越发绝望。才上班两天,世界观轰然崩塌。16年的学校教育告诉他“知识就是力量”,但眼下他发现,“你的知识就是你的负担”。王进喜曾一字不识,却不妨碍他成为中国工人阶级的时代偶像。
他的一位老师傅,乐于炫耀当年的英勇,“一手拎一个煤气罐,送上6楼也没事儿!”闲暇时,工友们以力气游戏拼输赢。李飞就曾受到这样的挑战:两块板中间夹一根油管,“整起来!中午饮料我请了!”
只要石油开采方式不彻底变革,孔武有力仍是油田上衡量男子汉的最高标准之一,石油一线始终是一个充斥着原始男性荷尔蒙的社会。
几个月后,李飞挣扎着回到岗位。说服自己的,也是男人的这一点自尊,“如果我不上班,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有一个同事,因为吃不了苦而辞职,在商场摆摊卖袜子,比上班赚得多,“但大家还是瞧不起他”。
小时候,他崇拜自己父亲。他向小伙伴们吹牛,爸爸会开飞机,经常开着飞机去炸油罐。实际上,他爸爸是油田上的一名司机,早出晚归。
如今,李飞已力气大涨,他一个月工资有4000元,在大庆普通工人中这不算少的。新的偶像是他的队长,队长钩小头时“唰唰唰,就像扔纸一样扔那玩意!”“你能想象吗?”他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眼里闪出热切的光。“唰唰唰”“唰唰唰”,他做出扔纸一样的动作,感叹着、模仿着,意犹未尽。
和初中同学相比,他们已经生活在两个世界。有一次在北京同学聚会,同学们有在房地产公司的、画漫画的、做轨道信号研究的,还有搞音乐演出的,甚至有一位成了微博认证的知名模特。他们谈房价,谈理财,谈个人奋斗,谈北京年轻人关心的一切。他插不上话。
那一次聚会之后,李飞再也没有出现在类似场合上。
他说自己怀念大庆的集体主义和人情味儿。周围全是叔叔阿姨、兄弟姐妹,物业公司给单元楼门口挂红灯笼、贴春联。那个看着他长大、家住楼上的大伯,每天清晨出来打扫楼道,30多年来从不间断。
繁重的体力劳动,不是每位油田年轻人都甘之如饴。
“每干一次这种活,心里就难受一次”,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油田工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有一天,他和工友两个人去料厂拉料,连装带卸,运回钢材整整6吨。计算到工资里,拉一次料补助30块钱。
而在大庆,好的力工一天赚200块,最差的也有135块钱。
他不是大庆本地人,从东北石油大学硕士毕业后,跟随女友签约油田。英语过了六级,会计算机C语言,自从选择进入了油田,他就进入一种螺丝钉生活,两年后他觉得自己连学校里常打的篮球、台球好像都不会了,“跟傻了似的”。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永放光芒”,错综复杂的大庆油田现有职工约30万人,仍很大程度上沿袭着传统的石油生产方式,需要大量低效率高人力的工人。这个庞大系统已经运转了半个世纪。
当一切按原有轨道惯性运行,一切个人的付出只剩下统计学意义的数字,它便更需要秩序与常规,而不是个性与特色。那些签约进来的高层次人才,也不得不削足适履地慢慢成为庞大机器的一颗螺丝钉。
从东北石油大学本科毕业后,女孩单静选择成为油田上另一个30万分之一。她被分配到计量间,第一份工作是负责校准各个注水井的注水量。
来回4个多小时的上班路程,每天真正工作却只需要20分钟:去注水阀门那儿看看走字和底数,没到规定数额就拧松点,过了就拧紧点儿,一天两次。
剩下的活计,只有三样:拔草、刷漆、打扫卫生。计量间前面的大草坪,规定不准长草。单静有时候“撅着屁股拔一上午”,能拔到大约半簸箕的草根、杂物。磕头机要刷漆,规定管线要绿的,阀门要刷红的,而阀门上的“open”“shut”则是黄色的。阀门有几道横杠,得用砂纸擦得锃亮锃亮的。
“这些活儿,一个笨蛋学半小时也都会了”,单静记得,刚到计量间时,老工人这么跟她说。她深以为然。
不过,这里轻松却很艰苦。计量间大多建在油井旁的野外,除了偶尔来放牛羊的农民,荒无人烟。这里没有厕所,需要的话就到茅草堆中就地解决。没有网络,除了看提前下载到手机里的电视剧、和同事唠唠嗑,单静没有别的任何消遣。
冬天下雪时,室外最低温度到零下30度,单静曾跟工友出去遛井,下身两条棉裤,护膝是妈妈特制的,外面再包一层牛仔裤,上身羽绒服再套上棉工服,帽子围巾耳包都戴上,就这样全副武装,遛一圈也还是冻透了。
几个月后,单静被调到联合站输油岗,工作是对一个旋钮负责:每隔4小时,看看房间电脑显示器上的来油量,再校准连接电脑的一个旋钮。她还要填报表,数字和文字要求是仿宋体。
她学的是计算机,对那个旋钮产生了兴趣。为什么拧旋钮可以直接改变电脑显示器上的读数?她好奇地问过,师傅不耐烦,说不用你管这个。她后来发现,“其实他们根本没人知道!”
师傅还告诉她,报表上的有些数字永远不用改动。这一次,她点头,不再深问。
联合站有几十个岗位,每人只需要负责自己极小的一块。单静曾帮化验岗上过班,取烧瓶、接原油、兑汽油,蒸上,四十多分钟后机器鸣叫;然后读数、刷瓶,完了。化验岗通常要求2小时一取数,但通常没人这么做。单静一天取了2次样,“这就算多的了”。
她曾寻思,这些事儿,全加一起一个人完全能干完,“但是,会累呀!这个人要不停地去各个岗位,就没有时间玩了呀!”单静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她眼睛下方,因长期上夜班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黑眼圈。
以她自己的话说,“上班是下班,下班才是我真正上班的时间。”在年轻人中间,还流传着一句话是“以上坟的心情去上班”。 这样的工作,一个月3600多元的工资,在大庆也不够花,时常还需要父母贴补。
可能是工作实在太无趣了,今年24岁的单静说,在大庆的年轻人就爱好两样,一是吃穿,“男人戴金,女人穿貂”;二是,她扬了扬手中的苹果手机,“出了新型号就是潮流。”
单静最近买了一只猫。她说自己没什么追求,养养花草、养养猫,下班后,找上三五好友吃饭、逛街、看电影、唱K,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简单而满足。
上世纪60年代,大庆本是蓝天下的一片沼泽、芦苇荡与荒草甸子。石油工人们住牛棚猪圈,接着是地窝子,然后有了干打垒。女人们不得不烧原油取暖做饭,一片黑色油烟升腾,连麻雀都被熏成黑色的。
1979年底,大庆市批准成立。如今,这里已是一个新兴的现代石油工业城市。它拥有最多双向十车道的宽阔道路,路旁是宽60米的绿化景观带。欧式廊柱的高层住宅小区遍布湖边,餐饮商业街、购物中心前停满了“黑E”牌照的小车。
大庆在黑龙江的经济地位,远比它的车牌序号要靠前。2013年,大庆人均GDP位居全省第一,达到24086.41美元,是第二名省会哈尔滨市的3倍多。有人因此说,大庆人就是黑龙江的“土豪”。
现在的大庆,有两个城市中心,以大庆石油管理局所在的让胡路区,以及大庆市政府所在的萨尔图区。它们也分别被称为西城区和东城区。两区之间,相隔遥远的20公里,一条公路连接,需要跨越一大片油田富矿区。大庆另一个大同区,距离萨尔图区的新村竟有120公里。有人因此大庆城区为“羊拉屎”,因不同的厂区、功能区不同而分散着。
这个藏富于民的城市有能力拥有更好的模样。大庆这几年投入城市建设的资金,均达每年近千亿元。一份城建报告显示,仅2013年,大庆城区就新增停车泊位10万个,新栽绿树1000万株。
这种富足与豪气,源于城区里随处可见的磕头机。它们黄绿、红蓝相间,高大铁架支撑着似锤头般的梁,一下一下,锤向大地深处。居民楼前、立交桥下、公路旁、机关大院里,都见缝插针地工作着。
从记事时起,每个油田子弟的生活中就充满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影子。爸妈带去儿童公园玩,门口并排就是磕头机。上手工课,总有孩子用废旧纸盒做出一个蓝色磕头机模型来。磕头机就是大庆人民的印钞机,没有人不对它抱以尊重。
城市虽新,但磕头机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大庆。这座半个世纪岿然不动的油城,顽固保留着众多遗留下来的生活细节。
为了赶班车,居民们习惯了早睡早起。五点半起床,每晚九十点后街面空空荡荡。采油1至6厂至今仍被当地人称为“战区”,那是大庆最早开发的油田区块,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地方。更早一些,就连铁人中学也对初高中子弟实行军事化管理,被子要叠成豆腐块,牙刷朝向同一个方向。
那些参与石油大会战的老工人们,仍在这个城市受到尊重:他们每年有单独补贴,生病人有专人前去看望。他们还有资格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购买一套新开发的商品房。就连一些公交车上,还会设置“石油老会战专席”。
在大庆,石油就是一切。大庆先有油田后有城市,于是,“地上服从地下”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原则。如果一个地方地下探明了油气存储,地上无论有什么都要迁移。而老一代石油人逐油而居。厂区与生活区,亦共同聚集在某一处附近,没有严格界限。
本地人通常把人分为两种,管局(大庆石油管理局)和市政的。管局的瞧不起市政的,挣的少,退休金也少,子女不给分配;当管局再分成管局和油公司(大庆石油有限责任公司)的时候,油公司又瞧不起管局的,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而管局早晚划归市政。
油田老人为子女找对象时,条件几乎无一例外,“油田子弟”。关键是,干部岗还是工人岗,收入多少,要不要出野外工才是选择标准。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位黑龙江大学法学硕士,如今在市检察院工作,相亲时却对方被嫌弃,只因为她不是油田子弟。
“闭塞”“保守”,是当地人形容大庆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新城旧心,在近年的大庆油田里充满这样的矛盾与冲撞。
一位2014年7月毕业的大学生,在签约大庆油田后,在QQ群里不安地发问:大庆油田到底怎么样啊?有人回复说,“来吧,这就是一个天堂。”也有人回答他,“来吧,这里是一个地狱。”
2014年油田内部招工的通知还没有下发。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息,今年或许是最后一年内部招工了。
比在二三本大学读书的子女家长更慌张的,是一拨等待兜底的待业子女家长们。据估算,全公司职工子女中待业人数约为2万人。他们期盼着再来一次2006年那样的“大兜底”,前来应聘的所有油田职工的子女——只要年满18岁,照单全收。
这似乎是一厢情愿。众多因素显示,共和国的长子正步入中老年,减员增效是现实选择。
据报道,大庆油田2011年盈利达到700亿峰值,此后则下滑至2013年的573亿元。2010年时,大庆油田公司总会计师闫宏曾对媒体记者说,大庆油田采出的每吨油水气混合物中,原油已不到10%,90%以上都是水。
家长们迫切希望抓住油田衰竭前最后的机会,“哪怕是倒闭前一天进去了,油田就能管你下半辈子饭吃”——大庆油田的油一代、油二代们,已在这里吃了一辈子饭,积累了众多有关计划经济时代工作的愉快经验和正向记忆。
尽管条件异常艰苦,但生活却完全不需要操心。一切物质生活,都是为了保障生产。起初,大庆有“十不要”,住房、烧气、理发、洗澡、上学、看病、看戏等十样生活需求统统不要钱。公交车就是通勤车,是重要的生产车辆,载的不是职工就是家属,统统免费。
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企工人通过工厂而隶属于国家,保持着终身固定的劳动关系;而国家也通过工厂,为工人提供生活资源、社会保障和大体平均的工资。一位68岁的石油工人清楚记得,1969年前后,家里每月定量供应半斤豆油、半斤肉,再发大米3斤、白面5斤,苞米面等供应粮28斤。
再后来,每个单位都有了自己的冰棍厂。西瓜苹果、饮料啤酒、月饼粽子,洗发水、肥皂单位包揽了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
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油田生活更加改善。有的工人,每星期分一只鸡,每半个月分一次肉。等到过年时,每人能分到半爿猪肉,冰箱都塞不下。大庆很早就步入温饱行列,贫富差距也很小。
李飞的父母在1981年结婚时,单位不但分了房子,甚至还发了一张床。
在他长大的家属院里,家长们全是同事,孩子们全是同学。大家的生活、工作融合一块,密不可分。李飞举例,比如,“给我开校车的,就住我家楼上。他是我爸的徒弟,他媳妇是我妈介绍的。还有,他姑娘差点儿成为我媳妇。”
这样一个庞大的、有序运转的国有企业,就像一面密密麻麻的网,兜住了每个身在其中的人,让人们很容易就获得工作上的位置、生活上的空间、经济上的独立,不致于从日常生活中坠落下去。
半个世纪过去,这里的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安稳。一位从湖北来到大庆的职工家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油田的人不喜欢操心、容易满足,“哪怕砖头砸下来了,歪一个身就行了。”
如今,工人们的生活区,仍多数保留着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最高不超过七楼。格局方方正正,有统一的铁制窗户、颜色相间的外墙与屋顶。小区里大片的绿化,干净整洁。
和所有二三线城市一样,大庆也多了不少新式商品房小区。2011年,一个占地面积达441.8万平方米,将建设住宅549幢的创业城工程开工兴建。它不同于一般的楼盘,是专门建给2万多油田老会战工人及遗属的福利房。
19岁的女孩孟佳,期待着油田今年再次兜底。她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去年招工考试才考了23.5分,兜底是她进油田的唯一指望。她明白自己考不上,曾向妈妈提出要出外打工。
妈妈一口回绝:“出去打工,人家管你采暖费吗?感冒什么的,人家管你治病吗?”
她还想学影视表演,想去北京做群众演员。爸爸也不同意,说北京影视圈都是骗子,不能去,你看,演新《红楼梦》的那群女孩子,不是不干净么?
“汽车一整就爆炸,南方一整发大水”“外面治安太乱”等等,都会成为父母阻止孩子离开大庆的不同理由。有父母去上海亲戚家做客,发现那里的窗户缝都封得没有大庆严实,屋里没有大庆暖和,所以,“还是大庆好”。
这样的表达里充满对大庆油田的感情,其实与一个农民对自己村庄的感情没什么区别。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土地享有感,如一位抗议的老工人所说,“老子打下的江山,为什么不能让小辈来继承?”
孟佳自己也很疑惑,“你说油田怎么就不管我们了呢?怎么就不管了呢?不管我们,油田管谁去呢?”
不是所有人都对油田未来抱有信心。32岁的油田工人董一鸣记得,上中学时,就有一位老师就对他说,要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市。老师担心,大庆逃不掉所有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宿命:因矿而生,因矿而兴,终将因矿而亡。
那还是在1994年左右,甘肃省玉门油田成为前车之鉴。曾诞生铁人王进喜的玉门油田,原油储量急剧减少,老城居民和政府东迁西移。如今,老市区荒废,巨大厂区和成幢住宅间无人行走,门残窗破,荒草迷离。
那时,还是中学生的董一鸣从未想过留在油田。他从小成绩优秀,进了大庆最好中学的最好班级。后来,这个班近五分之一的同学考上了清华北大。这些孩子们看不上一成不变的油田,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董一鸣也不例外。他考上了黑龙江省一所重点本科大学,拿到研究生学位后转战北京,在一家软件公司工作。
这一系列人生选择看似顺利,其实也是迷惘而轻率的。他专业数学,曾想转学计算机,像比尔·盖茨一样创立属于自己的王国。但几年校园生活后,他发现自己不适合做研究,却更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他不得不在北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中,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大庆子弟通常有两个极端,学习成绩好、出国留学的孩子,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要不就是成绩不好、毕业院校一般,在大城市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他们往往非常想留在大庆。董一鸣属于第一类,而大庆女孩葛谊则是第二类中的特例。
17岁那年,葛谊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求助于一个从未谋面的网友。对方说,你的压力来自于哪里,你就离开它。之后,葛谊坐火车离开大庆,独自前往北京。
为了路费生活费,她求了爸爸两个月。爸爸强烈反对,说他去过很多城市,哪里都没有大庆好。葛谊问,大庆哪里好?爸爸回答:“你出去了就知道。”
葛谊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应试教育的不合时宜者。她出生于油田的教师世家,却连高中都没有读完。这让她在学校被排挤,在家里被邻居指指点点。后来,她不得不去了爸爸的公司帮忙看仓库,以为自己是一个“被人生嫌弃的人”。
葛谊去了北京后,先学的化妆造型。她租住在南二环的一个地下室里,床塌了大坑,墙上全是霉点;再后来,她拎着重重的化妆箱,坐着公交穿街过巷,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活挣钱。最多时一个月两万,少的时候只有两百。
“北京很好,但属于我的能有多少?”在北京,董一鸣越来越陷入困境。他税后月收入一万,生存不愁,但在高房价、外地户口限制、优秀人才不断涌入的诸多压力之下,一个平凡上班族的未来在哪里?
深思熟虑之下,他决定离开北京,回到大庆。他给自己规划的是拉起队伍创业,或者进入大型国企,成为掌握资源分配权力的那个人。两条道路都困难不易,但相较于北京,他相信大庆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让葛谊回到大庆的,是家人。爸爸得了脑癌,妈妈崩溃中给她打来电话:“你明天不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在身边,是父母希望孩子回到大庆的最大理由之一。每到油田招工季,都有父母谎称家人生病,让孩子匆忙赶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计划生育政策,国有企业职工一旦违反就被开除,这让很大比例的油三代们都是独生子女。葛谊也不例外。
回来的第一个月,她傻了,她不知道自己能靠什么生活。她印了传单,为别人化妆,50块钱一次。有人讲价,一次30,上门服务。她才发现,大庆女人舍得花100块钱美甲,却不愿意花50块钱化一次妆——美甲时间长,但妆容只保持一天,太亏了!
妈妈也看不惯她,勒令她不要穿那些奇怪的中式衣服。特别是,少说儿化音,把京腔给改了。
葛谊不得不做了文秘。存下钱后,她开了一间在湖边的咖啡馆。经过的大爷大妈们不明就里,常好奇地探头来问,这里是干吗的?卖馒头、卖酱肉,还是配钥匙的?
在当地人看来,大庆人分为两种,有工作的和没工作的。有工作的,是指油田职工,以及公务员、老师或者医生;而没工作的,就是除了第一种之外的所有人。葛谊被归入后面被歧视的一种。
如果相亲,对方听说她是做生意的,就会谢绝。别人问她妈妈,女儿在干什么,妈妈也会回答说,“她没有工作。”
相比之下,董一鸣则要“幸运”得多。他参加了油田组织的第二学历考试,象征性地委培一年,进入油田成为一名测试工。他的工作就是:三人一组,一人开车,第二个人将枪一样的测试仪器拧到油管上,第三个人拿着数据线,测试记录数据。
“这一年半,我做的就是拧上去、拧下来,上车走人”,这名数学专业毕业的研究生说。
在工作之外,他找到新方向:开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为等待招工的油田子弟开辅导班。在大庆,类似的招工辅导班有上百家。价格不菲,签约协议班(包过班)一般3万起,如果没考过退还一半学费;普通班则视补课时间长短,5000元至15000元不等。
最近几年,每年约有1万人报名油田内部招工考试。录取率不等,2011年只收了不到500人,2012年、2013年录取2000人左右。至于2014年,他也在等待消息。以防明年真的不再招工,他正在考虑开办新的、面向中小学在校生的辅导班。已有合伙人主动找上他谈合作,他忙到常常喉咙沙哑。
如今,葛谊还常常想起她在北京那段困窘却丰富的日子。她在公交车上自顾自地化妆,去西单图书大厦看书,去后海酒吧街蹭歌听。有一次她记得,看着4个人关上一间饭店的门,在里面自弹自唱。舞台灯光一束,打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她还想起夜里碰过一位几乎让她一见钟情的帅哥,在深夜的莲花池边遛一只王八。
“如果不去北京,我肯定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现在她说服自己了,要在大庆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和自由。
董一鸣希望,也许有朝一日他能以成功者的姿态,让自己的下一代成长在北京。至于他自己,还是在大庆过一种现实而有积累的生活吧。他32岁了,常想起《艋胛》里的那句台词,“风往哪儿个方向吹,草就往哪儿个方向倒,年轻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风,到后来才知道我们其实都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