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后来,据说浮光山的英雄纪念碑上,我的那一座修得雪白漂亮,天帝亲自书写下的我的墓志铭,十分感人。
可关于那个人与我一世的纠缠,在风阑珊魔界后世的传说里,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形容。
顾兰舸好像风阑珊渡口两岸曾绚灿过的红杏、一年一度绿过的碧草、水中跳起又落下的银鱼、夏天时我小楼外的夜雨,一年又一年,最终杳无踪迹可寻。
在我漫长的人生里,顾兰舸和我的爱恨纠葛到最后不过是上不得墓志铭的一段野史。
壹
〖我用一千年生死换他一个大的遮天蔽日的“拆”字〗
我叫叶晤,兰叶葳蕤的叶,卿卿如晤的晤,真身是棵兰花,后来根据七十二天濒临灭绝物种调查处研究得知,竟然是天地间的一棵独苗。
我生于风阑珊渡口,因为命太贵被选为浮光山的山主,可惜命贵也挡不住作死,我死时还不满一千岁,尚且算是年轻。
浮光山绵延千里,四季草木葱茏,处处新绿,紫色的百里卿开满山坳,如烟如雾,山谷中一条清溪汇成湖泊通往山外,水名风阑珊渡口,为昔日魔界入口。
我自毁元神那时,风阑珊渡口的贝壳去山外还只能换一袋雪白的面粉。
一千年后我再修了人形回来,一枚雪白的贝壳已经能换一座小楼,可见人世真是无常,想起当年死时兜里那三十多枚陪着我一起粉身碎骨的贝壳,真是白瞎了!
我回来那日,浮光山鸟兽奔走,草木摇曳,地动山摇。
我乘船从浮光山外走进风阑珊,山外层峦叠嶂,碧水悠悠,山中小妖从风阑珊渡口排到浮光山外,撕心裂肺地唤着“山主快给我们做主”。
我穿着一千年前的蓝裙子小心翼翼地立在船头,抿着唇看着众人轻轻点头,甚是高冷。
我养了几百年的小狐狸八宝从林子深处跳着跑出来,如一团火焰,奔进我的怀里,哭得叽叽咕咕。
然后我一抬头看到我旧日住了千年的小楼,血红色巨大的“拆”字写得还颇有清风明月的根骨,一看便知出自何人之手。
我气得刚想破口大骂,结果脚下一滑,扑通一声,直接跌进了风阑珊的碧波之中,下一刻天昏地暗,船翻了。
我沉入深深湖底,听见外面小妖精们大声唤我,听见船桨轻划向我的声音。
银色渔网哗啦啦将我整个捞起,顾兰舸严肃地板着那张俊脸,正蹲在船头静静地看着我。
“小晤,一千年不见了。”
一千年后,我再一次见到顾兰舸,他便这般无甚表情,微微低着头静静地看着狼狈的我。
我瞪着他,抿着嘴角:“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顾兰舸看了我良久,最后一本正经地回我:“小晤,你忘了天帝一千年前说过,要征用浮光山与风阑珊渡口吗?”
我调整心情之后将湿淋淋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拍拍他的头:“我怎么能忘呢?大外甥!”
顾兰舸冷呆呆的脸一下子愣住,半晌才想起询问:“我舅父向你求亲了?”
我泡在水里,冷得手指都发抖,心凉得像浮光山山顶上几百年没化过的冰雪,一字一字说给他听:“送了我两座山、三条河做聘礼,实在没理由不答应啊。”
湖水映着顾兰舸灼灼的目光,他虎着脸一把将我按回到水中:“贪财。”
我挣扎着甩开他的手,静静看他:“顾兰舸,若论贪图富贵,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浮光山夜色如蓝,顾兰舸低着头,凝神深深看我一眼,最后道一声:“也好。”
贰
〖彼年初遇也算青梅竹马,可惜两小一直在猜〗
我和顾兰舸初相识便是在风阑珊,那时,我们俩光是长身体就长了五百年。
彼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天地间唯一一棵成精的百里卿幼苗,珍贵到未有灵识前的几十万年里都没人敢打我的主意,都生怕一个失手就断绝了自己的种族,被天打雷劈三界谴责。
我只以为大家喜欢我是因为我美,因为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我终日愁眉不展,只恨自己长了几百年还没有隔壁八宝奶奶家的白菜高,整日里心凉得跟枚冻柿子似的。
我初识顾兰舸那日,浮光山启动拨浪鼓模式,整座山摇晃了一整天,黑云漫天,暴雨急骤。
我带着小狐狸八宝靠在我小楼门口,看风阑珊波浪汹涌,粉蓝色的闪电劈过,一条白光从江中闪过,如蛇,如龙,如大虫子。
那不知名的物种在漫天风雨里漫不经心地望了我一眼,我便在那眼神里略感失魂落魄。
然后我便犯了傻,跳进风阑珊,乘浪破浪,在巨大的快要将我催裂了的波浪里将那条大虫子抱在了怀里。
风阑珊黑水滔滔,他白白嫩嫩的一条,抱在怀里只觉得滑滑的、凉凉的。
我拖着大虫子费劲力气终于爬上岸,发现他望着我的那双蓝眸里都是冷漠,我精疲力尽之下仍挤出一个笑容来,摸着他的头甜甜地喊了声乖。
大虫子头都没抬,吐吐芯子回复我:“滚……”尾巴一甩,我就被拍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被拍得目瞪口呆。
刚上岸的顾兰舸也不知道自己身世显赫,他老子就是九荒首屈一指讨人烦的天帝,他之前一直与他母亲生活在水底做鱼,现在上了岸觉得自己可能不是鱼,是个两栖动物。
天家五公子一直以为自己长得那么短,白白的,又附有白鳞,可能就是条颜色长错了的白蚯蚓,整日里腻在八宝奶奶家给白菜松土;有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蛇,便盘成一盘,在我花下避雨;有时候以为自己是龙,便绕着我飞一圈。
他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在我真身边做了一个窝,大多数时候都呆呆地趴在太阳下考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我那时候一边可怜自己是个小矮子命,一边如看一个傻子般看顾兰舸,十分同情他。
我们在一起千年后,顾兰舸跟我说了第二句话。他说,我想去风阑珊湖底取我娘亲留与我的一封书信。
我兴高采烈,一边惊讶于他竟然还有娘,一边舍身取义陪着他沉入了风阑珊的湖底,在漆黑的湖底,我们见到了闪闪发光的子夜书。
那天,在风阑珊的湖底,顾兰舸第一次从一条白白的虫子变成了人形,我在旁边瞪大了双眼咬着食指忍不住给他点了个赞。
我虽见识浅薄,却也并非没见过世面,这般的模样,还真是俊朗得天上地下都难找。
我们潜入湖底拿到了他母亲留下的子夜书,在那一页书被揭起的刹那,却不想漆黑的水底忽然裂开,巨石大门在轰隆隆之声中开启,如空谷兰花色的魔灵从那扇门中涌出。
浮光山地动山摇,漫天星子化作一片漆黑,凄风苦雨、波涛翻滚中,顾兰舸堪堪抓住我的手,然后我们看着巨门之后,黑洞之中,巨大的魔界石碑立在水中。
我和顾兰舸就这样闯下了弥天大祸。
那一年,风阑珊的魔界之门被我们两个无知胡闹打开,七十二天和八十一城万年之后又一次迎来了三界乱世生灵涂炭。
我们在浮光山一千年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到了头。
这就是我作死的前奏,捡了顾兰舸,揭了子夜书。
叁
〖我和顾兰舸,从此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之后十年,风阑珊魔界的入口越开越大,魔灵外散之势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便格外强烈,没有灵魂只有形状的魔灵不断涌出,破坏浮光山的草木生灵。
我和顾兰舸在浮光山招兵买马,尚且幼稚地觉得自己造下的孽要自己来平,试图靠我们自己的力量阻挡魔灵的扩散。
十年里,我从一棵养尊处优的兰花成了浮光山的山主,顾兰舸成了我山中最勇猛的战将。
说起来我们一起修炼仙术,虽然都是独自摸索,他却似乎干什么都比我聪明那么一丢丢,带着我和满山的小妖,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便和没有灵魂的魔灵作战,每战必胜。
他从风阑珊湖底取出的子夜书,上面的文字弯弯曲曲的,谁也不认识,我们两个除了十五月圆之夜和魔灵打仗,其余时间便是研究这些字,顾兰舸用了十年从湖底不知怎么捞出无数纸张的碎片,一点点地拼凑、打磨,十二万分地刻苦。
我取了山中青竹板,做了竹简,以兰叶剑在上面拓下那子夜书上的文字,夜夜灯下将一块一块的字展开给顾兰舸看。
小楼四周开满的百里卿香气袅袅,他在橙黄的灯下一点点去对照文字之间的不同,我在月光下看他认真的脸,总觉得着时光长长,虽然那魔界入口有些让人不省心,可这却也是我们最不可辜负的好时光。
这十年里,附近被魔化的小妖越来越多,势头也越来越猛。
那一年中秋前夜,顾兰舸将所有打捞来的纸张碎片终于收齐,他带着当年我们从魔界接回来的子夜书和我一起到浮光山顶的子夜庙。
我本以为他终于破解了子夜书的谜题,懂得了他母亲留与他的遗言,却不想,那日虽然是农历十四,魔灵却破了我们结下的结界,以从未有过的势头占满了浮光山的每一处。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我说。
我拿着我的兰叶剑和还没来得及将话讲出的顾兰舸带着小妖们一路血战,从夜深到天亮,风阑珊血污遍地,山体颤抖。
我身上几十处伤口,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我的小狐狸八宝吱吱吓得缩成一团,窝在我的衣袋里,顾兰舸一直冲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惊见顾兰舸的超长作战能力,足足坚持了三天三夜,这个平时连句话都懒得说的白虫子,那天最后将整个浮光山的生灵赶进了他自己的结界,然后自己在外边对着魔灵砍了三天三夜。
我和小妖精们急得焦头烂额却冲不破他的结界,只能看着他一个人跟着满身魔灵相斗,如果抛去我满心的担忧,实则是幅好景色,长得好看的人真是打架都好看。
第四天,眼睛血红的顾兰舸用剑杀死了所有的魔灵,遍身伤口,他将身上被砍出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滴入了风阑珊,这家伙浑身雪白,血色却漆黑,将碧波都染了墨色。
这时,五彩祥云飘来,漫天花朵,眼前景象一时闪瞎了我们整个浮光山这些糙妖精的眼。
余百名天兵天将从天而降,穿着青纱的仙女手执着兰花行在最前面,面对着顾兰舸盈盈跪倒。
五彩云直直延展到他脚边,好看的小仙女们眼巴巴看着他唤:“五公子,天帝有请。”
顾兰舸皱着眉头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嗯。”
我咬着唇,挤到顾兰舸身旁,拽着他的衣衫,捂着自己肩头的血窟窿十分吃味:“不许看小姑娘,低头看看我!天帝叫你,难道要给你颁奖状吗?”
顾兰舸低下头看了看满身是血的我,捏了个诀将我肩头的血止住,然后又将自己的袍子扒下来包住我,临走的时候第一次将我揽在了怀里,半晌低声嘱咐:“乖乖地等着我回来。”
我抱着已经止了血的胳膊重重地点头,你看,同时都在风阑珊混着长大,他就是进步比我快,这么快就厉害得惊动了天庭,估计很快就要加官进爵了。
我想着昨天看的野史村言,一脸郑重地挥着手对顾兰舸谆谆叮嘱:“苟富贵,无相忘啊!”
奇怪的是,自那次之后,风阑珊的魔灵再未出现。
可是我在浮光山从初春等到暮夏,顾兰舸再也没回来。
那些他没回来的日子里,小狐狸八宝陪我住在孤零零的小楼。
小狐狸八宝用鼻尖拱拱我的手,我把手捂上脸:“你问我想念顾兰舸吗?”
我趴在小榻上滚来滚去,懦懦道:“好想啊好想啊……”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传个话,七十二天无论多美都不是你我的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肆
〖七十二天很美,却不是你我的家〗
那年暮夏,我没能等到顾兰舸的归期,却等到了七十二天百花宴的请帖和一封征地书。
请贴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有请浮光山主,百里卿叶晤。
征地书上说的是,月余后征收浮光山,命我以山主身份带着全山大小妖精前去海外仙山,将我位列仙班,入花神族。
当官我并不排斥,可是远走他乡征收了我的浮光山就太过找抽,我看完直接撕了。
几日后,我站在七十二天最华美的宫殿上,望着大大小小我不认识的神仙,透过层层缭绕的云雾看到那个长得和顾兰舸有着三分像的老头。
天帝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又可知顾兰舸是何身份?你可知那浮光山又是如何的一个地方?”
我摇头答不知,他便一副高明的模样看我:“到底是年轻,长得美却没脑子。”
“叶晤,莽彼大荒,上古兰花百里卿独苗,天地间仅此一棵。”
我抽抽鼻涕,被天帝的解说惊得睁大了眼。
顾兰舸,天帝当年云游浮光山,和风阑珊水神风流之后生下的第五子,生时湖上有船,岸上有兰,名为兰舸。
浮光山谷的风阑珊湖泊,正是魔界入口,多年前被顾兰舸的母亲化了自身元神镇压,却因为时日久长,本就已经震荡,又被我和顾兰舸勿动,解了结界。
我的顾兰舸已经化身为龙,我也并非生来贫贱,而我们的家竟然是孽障藏身之处。
“你们谁也不能再回去,浮光山必须成为死境,顾兰舸必须待在天庭,而你……千里外的蓬莱,也许是你最好的归处。”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模样,突然心惊肉跳:“你骗我来天庭,到底对浮光山做了什么?”
死老头故弄玄虚地看着我:“就忘了那片山水吧。”
天帝老头是个倔脾气,我是个暴脾气,于是讲不和只能打。
我站在七十二天的念桥之上,望着浮云缭绕的天帝宫,一路打杀过去。
我在过去的十年也曾打打杀杀,却从未如此地急躁过,这天大地大,我怕我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也怕我找到的人再也不能与我同归浮光山。
我出生于草丛之中,生来不过是草木一株,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唯有一只宠物八宝,也并不能为我撑腰。
我若找到顾兰舸,我若打不过天帝,我如何带他回去呢?我又将如何保住那片山河。
那日七十二天也雨雾迷离,我额发皆湿,在心底怕到不行的时候,顾兰舸好像一束光出现在云雾尽头,执着剑而来,直落在我身畔。
天帝庄严地望着我,问我:“事已至此何必这么执着,你们为何不能听我一言?”
我咬着唇看他,指着顾兰舸:“你是他爹,又不是我爹!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天帝转头看着顾兰舸:“你答应过我的。”
我膝盖一软半跪在桥上,看着匆匆下马的顾兰舸,满心委屈地询问:“顾兰舸,跟我回家……”
顾兰舸压根不理他,拉住我的手:“一起打架吗?我看这个爹非常不爽!”
真像平日里问我“吃饭吗”的劲头,我点头如捣蒜。
我和顾兰舸并肩在七十二天大摇大摆,跟着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
多年后我仍记得我们的剑挥舞的模样,傍晚的七十二天茜红云染了西天畔,虽然周身均是敌人,却觉得心里平静安稳。
那日打到最后,我力尽,跪在芙蓉水畔,顾兰舸半跪在我面前,四处围满了天兵天将,顾兰舸看着我笑问:“痛快吗?”
看着我点头,他又补了一句,他说:“此生比肩作战估计就这一次了,叶晤,我已经答应了那老头回天庭,不能再陪你回去了。”
这形式转得太快,我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一句话未能听完,血喷了一大口。
被揽进的怀抱是熟悉的温暖,让我想起在几百年前的风阑珊,顾兰舸也曾如此盘附于我花下。
此时我却只觉得满心的寒凉,我捏着他胸前衣襟一字一句问他:“顾兰舸,我们过去的几百年,你当它们作什么?”
我背对着顾兰舸,如何都不甘心就如此放他走:“顾兰舸,十五月圆之夜,我在风阑珊渡口等你,你若肯回来……”
顾兰舸站在我身后语声温柔:“小晤,去蓬莱境,安安稳稳地活着好不好?”
我尚且赌气,不想回答他,下一刻头上被重重一击,眼前大片的漆黑,如浮光山没有星月的夜晚,沉沉的,仿佛没有尽头。
这一棍子一定是顾兰舸那个二货打的!
伍
〖若这山水难再复,唯有我一死以对之〗
我醒时,人在蓬莱境,青阳仙人的宅邸。
青阳仙人为蓬莱境水神,中年男子的模样,仙风道骨,与我说话句句温柔,不外乎是劝我留下来,我拆了他两栋房子后,他终于暴脾气上来,大喊着:“你倒是走!”
整个宅邸处处都是结界,我想走也走不了。
最后,我气急了,拿着兰叶剑,抵在青阳仙人的颈上,瞪着他让他打开结界,剑送上去一寸又一寸,血一点点流出来,青阳仙人气得用手挥开我的剑:“那就打啊!”
于是就真的打起来了……
我和青阳仙人打了六天六夜,从初九打到十四,青阳仙人连头发丝都没乱,我却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满面尘土,打到最后时,我几乎自虐般地往青阳仙人身上扑,也不管他拿着剑还是拿着刀。
仙人跟躲疯子一样躲我,从青阳仙人飞起的衣袖中掉出了一块小小的木刻,上面刻着一个叶字。
我看着那木刻如被下了定身咒,那本是我与顾兰舸当年在浮光山上相依为命之时,我送与他的。
我长睫颤了颤,低下头,瞬间泪湿眼眶,执剑的右手发起抖来,如何都再拿不稳我的剑,终于崩溃,捂着脸眼泪仍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流。
“他将这个给了你?”
“他让我……交还给你。”
青阳仙人盯了我良久,最后看着我叹气:“你走吧,回去看看死心也好,你这样我也留不住你。”
我终于在那一年的十五出了蓬莱境,飞一般逃回浮光山。
却不想那一年的十五,是我那时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十五。
那天的浮光山,渺无人烟,只余两三蛙声、浩瀚苍穹几点星光和风阑珊渡口的几只孤零零红灯笼,如此更显空山寂静。
我倚着木桥深处那丛兰花从薄暮到天明,从白雾到滴雨。
我本是耳朵最尖的,哪怕是雨珠滚了兰叶都惊得我一次次提起长裙跑到渡口。
可惜,顾兰舸从来没回来过。
我抱着膝,看着碧水悠悠,仿佛上一瞬间还满含希望,下一刻又绝望到无可奈何。
从来最磨人的,不过是相思。
我抱着八宝默默地看着漆黑的湖水和隐约的星光轻声说:“八宝,我可能就要死了呢。”
一个人孤零零死在风阑珊渡口,死死念着过去,望不见未来。
我并未能做一个好的钉子户,那个十五的夜晚,我回到浮光山,看着天地无色,碧草如灰,水色浑浊,妖精们再也没有精神,八宝都开始掉毛,我没有精力在与天帝去计较浮光山的归属,也没时间去计较什么顾兰舸是否能回浮光山。
我偷偷在蓬莱境看过一本描画上古神物的书籍,自知我们百里卿一族自古便是祥瑞之物,能有起死回生的妙处、万物复春的仙力。
那天的黎明,我自毁了元神,化成祥瑞之气将已经面目全非的浮光山重新变得山清水秀,自己却成了一堆渣。
我那时觉得就算是自己死了,只要浮光山能留下也好,反正我捡回来的虫子已经成了龙,已经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生物了。
这一年,我作死成功。
慢了一步赶来的青阳仙人大惊,气得眼眶通红,捶地骂我是何苦,最终收敛了我的七魂六魄垂头丧气地回了蓬莱境。
千年后带走我七魂六魄的青阳帝君将我拼凑好,终于又修了我的人身,我无以为报,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答应了他留在蓬莱仙境,以身相许。
青阳仙人看着我吞吞吐吐,最后告诉我:“我是顾兰舸的亲娘舅,以后你就是他舅妈了!”
我听后……觉得到底也算是和顾兰舸攀上了亲戚关系。
可是,若是能再遇见顾兰舸,一定要再问个答案,他到底将我们那几百年当作了什么呢?
不过事实证明,我到底是个包子,千年后再相见,我仍然是一躲再躲,无法逃脱分毫。
陆
〖千年云烟转眼而过,看这浮光徒留白墨〗
我出嫁那日,浮光山万年难遇的热闹,爆竹从清晨开始不停歇得噼里啪啦。
小狐狸八宝戴着大红花跑在最前面,我穿着大红色嫁衣,我的嫁妆便是身后满山的小妖精。
我站在我的小楼上望着清晨阳光透过山雾,看风阑珊渡口,碧水无波。
我和顾兰舸曾在这里度过千年的时间,可到最后我们竟然形同陌路,我也只能靠着嫁人将我一山的小妖精带到蓬莱境。
顾兰舸亲手书写下的贺笺送到我的手上,上百车贝壳运到我的楼下,这是顾五公子送我的嫁妆。
我正襟危坐于青阳仙君的车轿中,看着身后的浮光山慢慢消失于茜红色的夕阳下。
蓬莱仙境里来的大多数神仙我都不熟悉,送上来的酒,我便干尽了,从天明到夜深,七十二天的神仙太多,我已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
耳边听到几个小仙讨论着青阳仙人有个了不起的外甥,自祭了肉身,压在了魔界,受万世的清苦,只为了能镇压魔灵,还三界的清平,可歌可泣。
我恍恍惚惚,只觉得不对。
七十二天这么多神仙都来了,唯独顾兰舸没来,我看着他那上百车的贝壳,只觉得心惊肉跳,我踉跄着走过去拉着青阳仙君:“他们说你的外甥被压在魔界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有几个外甥?”
青阳拉着我不许我走,我瞪红了眼睛看他:“那么,为什么亲舅舅成亲,那个做外甥的浑蛋却不过来,你倒是说!”
我酒气上浮,推开身边拦着我的青阳,仗着酒劲儿踏着云彩便走,只觉得满心的不痛快,这千年的委屈,都慢慢地塞在心头上,一口气压在胸间呼不出。
我仗剑飞至浮光山,身后的青阳急得胡子都翘起来,疾行着来追我。
我手捏着口诀,用尽力气打向风阑珊的湖水,在我灵力冲荡之下,风阑珊黑雾弥漫,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天地变色之后,浮光山如水墨画,我站在浮光山间看着风雨看着峭壁看着草木。
我看着我身后脸色青白的青阳仙君,手指着风阑珊湖底,浑身怎么都忍不住地发抖:“顾兰舸,是不是在湖底?”
青阳仙君站在那里眼眶通红,人严肃得如石雕一般,多年前他便是在这里失去了亲姐姐。
我手上画出时光重现的咒语,指着风阑珊的湖底。
看着魔气弥漫的浮光山,水中幻影一帧帧略过,那是过去情景的重现。
千年前仍是小姑娘的我,还有长发蓝衫的顾兰舸。
看着我们在浮光山并肩杀敌,小狐狸八宝在山间跑来跑去。
然后是天降奇兵,顾兰舸离开浮光山。
再然后是空山寂静,我不在的浮光山,顾兰舸仗剑从七十二天而归,进入了风阑珊,与魔灵拼杀的身影,看着他提着剑,一步步走进了魔界,再没有出来。
而我那时候应该在哪里呢?对了,那时候我应该在蓬莱境跟青阳仙君闹着要回浮光山。
我看着眼前魔灵断断续续的记忆,看着天崩地坼,看着我与顾兰舸好像置身于一处,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他。
看着他将自己的肉身镇压了风阑珊的魔界大门,以自身修为化解魔气。
幻境内,顾兰舸站在幽冥花深处经历百次白刃刮骨,他微闭了眼,下巴抵着那竹简轻轻喘气:“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那竹简正是当年我们最初自学子夜书认字之时,他所刻画的那一本。
那人眉头微皱,淡淡抱怨道:“小晤,你不知道,真是太疼了……”
我看着他最后跪倒于紫蓝色的魔气中,满身被戾气烫伤,看着他手捂心口,忍受啮心之痛,我恍惚终于懂,为何我死后一千年浮光山依旧没有被天帝荡为平地,我只能复原着浮光山,却不能镇压魔灵,为何千年来魔灵却没有再出现过。
是他却为了保住浮光山走入了魔界,以真身镇了魔灵。
千年后,他在我回来的时候,短暂的离开魔界与我来告别,将那一本木刻书留在了我的小楼之中,又匆匆回到湖底。
我奔回小楼,扯开他当年留在小楼里的木匣子,里面当年我们年幼时印刻的竹板仍在。
那一年我和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因为身份而分别,那是最后一次一起刻的竹板,我因为后来负气再未动过,此时拿起来却觉得重逾千金。
万字的兰书被一页页扯开,木刻版被一一找到,我将木刻一个个对着书一字字排开。
落下最后一个木刻,那白色木刻版的七个墨字跃然纸上。
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近不得顾兰舸的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近在咫尺处忍受酷刑,一刀刀受着凌迟之苦,一世坠入魔界再也不能出来。
一千年前我带着一腔负气,自毁元神,他却是在那之前为了我而进入了魔境,为了保住浮光山吗?
一千年后的风阑珊渡口水碧如蓝,百里卿开满山谷,顾兰舸的肉身却被永远地压在魔界,我用一千年修了一个真身,他却休养了一千年,短暂地出来与我晤面或者说是告别。
这一次千年后的晤面,是他用在魔界大门苦守了千年,才得来的短短瞬间。
他深陷地狱,与我近在咫尺,而我却在安静的浮光山什么都做不得。
我将所有当年所发生之事通过魔灵死去的幻境一一了解,却不知去哪里找我的顾兰舸。
兰花开满了山谷,那人亲手与我种下的百里卿开得恰好,小狐狸八宝趴在兰花丛下,一点点舔着毛。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木刻版,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打湿了木刻版。
我再也回不来的顾兰舸。
我从来不曾想过,一千年前别离,是我的死期,何尝不是顾兰舸的死期?
从此后,你望我能在蓬莱境一生安好,自己却在风阑珊湖底守着魔界的大门,日日承受无边的折磨,比死更痛。
一个天大的骗局给我,一份千年的苦痛给你。
尾
我知道顾兰舸的肉身尚且在风阑珊渡口魔界之内,我也知道那里魔气极盛,无山水,无人烟,日日清苦。
我回到蓬莱境,青阳已经准备好了休书等我:“千年前瞒不住你,千年后仍然瞒不住你,这也是梦里定数。”
我躬身给青阳仙人施礼,离去。
那年春天,风阑珊渡口人来人往,我把身上的贝壳都交给街边讨饭的孩子,将遗书交付天庭,告知天帝我愿意进入魔界,肉身灵魂死守魔界大门,请他给我建个英雄纪念碑。
走进去,据说第一步,刀山火海。
第二步,针扎雪埋。
第三步,凌迟血污。
可是闭着眼走完百步,我就能看见他,这笔买卖其实很划算。
风阑珊渡口底,那人在黑色的山川水中看着我走来,眼眸通红地将我望着,紧紧拉进怀里,皱着眉头骂我:“任性!”
我看着顾兰舸笑得甜甜的,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不小心抽搭着就哭了出来。
我知道这里水色漆黑,要受万年的清苦,度无边的绝境,也许我们一生都将在此,再也不能看星月山河。
可是,可是我便是这般任性,一定要陪着你。
就好像多年前,我高高兴兴地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