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天刚亮,老寡妇孔二奶奶就起了床,在祖宗孔老夫子的牌位前上香,然后虔诚地跪拜祷告。祈祷完就锁上小屋的门,挎着粪箕子走出老庄子。
她小心看着地下的裂纹,想老天是该下一场大雨了,把裂的口子给灌死。可雨也不能下得太大,不然自己的屋子里漏雨,得用盆接水。下雨不好,不下雨也不好。都是地下的龟孙,他们要是不挖煤,自己的庄子怎么会裂呢?地下的宝藏是祖宗的东西,却让他们几个给挖了,他们发了大财。国营煤矿都不敢挖,当地的能人敢挖,这些坏种不得好死。小马那坏种挖了矿,钱多得花不了,就买了轿车,就买了小媳妇,结果就在国道上和小媳妇一起钻进了人家大车下面,死了。凡是挖老庄子的坏种,都不得好死。
孔二奶奶就像她家的祖宗一样是个哲人,懂得仁爱。她边走着路,到了部落居民的老屋子旁就会喊上两声,以此来证明被喊的人死了没有。几年来,孔二奶奶就像部落的时钟一样,带有声响地走着。喊的人没有回声,她就会让别人间接转告或者是直接告诉被喊人的孩子、孙子,要到老庄子来看看。正是她的及时通风报信,让死去的老人没有臭在屋子里腐烂变味。
她挎着粪箕子每次走到我娘的屋子旁,照例喊道:小海的娘,你们昨天晚上拉呱拉到什么时候,贩鱼的梁麻子约翰讲完《圣经》还说了什么,他不贩卖人口了,改好了,贩鱼了。
我娘听到就会及时地答应,不然她就会告诉我大哥和我二哥。二哥好醉,就告诉二嫂。有时我娘故意不答应,孔二奶奶到矿门口的垃圾堆拣破烂时,就会告诉我的家人。大哥、二哥不来,他们的女人来时,就会对着在我娘院子里拉呱的老人,也包括孔二奶奶发火,还骂他们。大嫂在老人聚会的晚上用砖头砸了门,在院子里下了最后通牒,不让老人们聚会,怕他们议论谁家的孩子是否孝顺。二嫂干脆把老庄唯一的院子——我娘的老屋——用锁锁上。砸锁!老人们在外面听着我娘的指挥,就像营救一个被困的同志一样,愤怒地把锁砸开。
想堵住老人们的嘴,除非我们死了,越怕说,越说,看你们还孝顺不。这是老庄子居民们的集体誓言。
也有明白事理的人,为了面子暗中请来村里的官员,命令他们搬走,因为这里是塌陷区,住在这儿危险。不行,我们就要死在这儿,这原本就是我们的家。他们不想吃饭看人家的脸色。村官无奈,以后就不再过问了。
孔二奶奶的习惯是清早不吃饭就去大矿门前的垃圾堆里拣破烂,这是矿里工人倒垃圾的时候,她就把倒成堆的垃圾翻个个。白头发的孔二奶奶拣完了破烂就成了邋遢的乞丐婆了,拣完了破烂她才想起了饿,就挎着破烂到矿门口的菜市场买两个烧饼,吃着,挎着破烂走回了老庄子。走回自己的草屋前,她坐在树影下给破烂分类,塑料袋子、废纸、破铜烂铁等,把它们归纳到自己的同类里去,够了一定的分量,等到收破烂的来时就出手。
这天下午,我娘和几个老年人像押解犯人一样,把收破烂的韩老头带到了孔二奶奶的小屋子跟前,帮助卖破烂。不多,只卖了十多块钱。卖完了破烂,老人们就坐在她的小屋前的梧桐树下乘凉,拉着家常,说着谁家的儿子和女儿给了多少钱,给买了什么东西等等。
暑天闷人的热,老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没有感觉到火热。倒是搬迁到前面的新庄子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往老庄子里跑,有的用弹弓打鸟,有的拿着杆子粘知了。老人们看是自己家的孙子,就喊过来,说别往蒿草里面去,那里面有夜猫子有黄鼠狼,还有蛇。老人们就给拿了东西让他们吃,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孩子吃着东西回答着,吃完了就跑进了老庄子里玩耍。
老人们说着孩子的时候,又跑过来一群小孩子,他们经过孔二奶奶的屋子往老庄子里跑。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身后跟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光着身子,沾着土,浑身是灰土。男孩子追不上,就哭。有眼睛好使的说是孔二奶奶的大孙女奇奇,小的没看清楚是谁家的孩子。
孔二奶奶正坐在树下的大青石头上,就问,是奇奇吧?叫奇奇的女孩停了下来,生气地看着小男孩,推搡着他,小男孩无赖地黏着她。孔二奶奶问,奇奇,你领的是谁家的孩子?奇奇抬头看了奶奶,不满地说,是东东。东东是谁?奇奇没有回答,看着小男孩生气,说东东好烦人,你在这儿跟咱奶奶吧。叫东东的小男孩不听话,上前拉住她的裙子哭叫着,非得跟她走。奇奇没好气地拽着弟弟,去追那些捉知了、打鸟的孩子去了。
叫东东的是孔二奶奶的孙子。老人们惊奇地议论着,娘哎,大成也有儿子了。孔二奶奶挤巴着眼睛看到了东东,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家伙,下面的小鸡鸡就像是豆芽一样挺着……是咱大成的孩子,多像大成啊。她想到了大成小时候。孔二奶奶心里震动了,心里说,大成有儿子了。那个小家伙真像她小时的儿子啊。
晚上,孔二奶奶的二儿子二成,庄上人称孔老二的,到了他娘的屋子送半个西瓜和一把青菜。她娘问他:你哥有儿子了?
孔老二说:有没有儿子关你什么事,你还想让他认你这个娘?
孔二奶奶没有说话,就吃西瓜,一肚子心事地想着那个叫东东的孩子,光着屁股,一腚都是泥土。哎,下午她该叫东东留在自己家里,好好摸摸他的小光腚。
孔老二站起来看看水缸,说:明天让翩翩的妈给你担水。说完就走了。
二儿子走了,孔二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我娘的屋子里拉呱,也没有听贩鱼的梁大麻子改名叫梁约翰的家伙讲解《圣经》,而是作贼似的关死了门,从床底下的土里用手挖出一个塑料袋子,袋子严严地包裹着,散发着霉味。放在床上取开,里面全是零钱,大小并排着数着。结果让她兴奋,还差一块八毛就到两千块了。两千块钱还给大儿子,就不欠大儿子的账了。大儿子不当家,听媳妇的。还了账他们就不会记恨自己了,就会认我这个娘了。她跪下来向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磕头,然后就趴在床上看着钱,灯光昏黄,灯光附近的蚊子抱成团地在嗡嗡起舞。她拿着一个硬币,沿着时间的光亮上溯,嘴里叨唠着,大成我的儿,你也可怜……
大成从小长得一表人才,就认为他能有出息,就娇生惯养,谁知道大成不成器,没上初中就回家了,在家轻活不想干重活不能干,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来往,就学坏了。哎,望子成龙啊,大成成不了龙,成了老鼠。他在家里和那帮小子鬼混,很快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偷鸡摸狗,人家来骂街,他们家就心惊胆战,有时人家就直接找上门,说大成偷了人家的东西。那时大成的爹还在,他是个煤矿工人,脾气也犟,逮到大成就打个半死,有时吊着打。那时孔二奶奶已有了二儿子二成,他们不怕大成死了活了。大成的爹越打越气,说,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就算没有你。大成害怕了,叫着说:爹,别打我了,我改!
大成的爹常说:孩子,咱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偷人。
有大成的爹管着,大成老实多了。大成的爹对大成说:好好在家里锻炼着,过两年就带你去上班。谁知大成的爹命短,说完这话没几个月,大成的爹在井下出事了,井下冒顶砸死了他,死得惨哪。大成的爹死了,孔二奶奶中年就守了寡。
大成爹的徒弟在矿上当了官,人缘好,矿上就照顾大成接了班。大成才刚够年龄,人家没有让他下井,在上面缠电机,是手艺活。
大成上班挣钱,二成上学,孔二奶奶的日子过得不错。另外还有一个老孟头来照顾她,刚开始时她还羞答答,后来就不怕人说了,只要老孟头对她好对孩子好,她就和他好。老孟头是个本分的庄稼汉,五保户,五保没人疼,她疼他。两个孩子知道了娘的隐私,也就对老孟头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地叫大爷。
大成在煤矿工作时,孔二奶奶还在想着能找一个上班拿工资的媳妇,谁知两年后大成出事了。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垂头丧气闷着头抽烟,孔二奶奶见他神色慌张,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他不说,孔二奶奶就急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的急。大成看到娘急了,就叹着气说:娘,我要出事,你快去找李叔救我,李叔是我爹的徒弟,他是干部。孔二奶奶问:是李太臣吧?大成说:是!
孔二奶奶急切地想知道他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却对她说:娘您别问,问了也没用。第二天大成去上班就没有回来,被矿保卫科叫去了,又送到派出所。孔二奶奶就去找他李叔,才知道儿子大成上了两年班,一共偷了上百公斤缠电机的好铜线,偷卖的钱在外挥霍了。
李太臣气呀,骂他不争气,他说:现在是严打,我也救不了他,只能让他少受点罪。李太臣领着孔二奶奶去拘留所看大成,几天不见,大成又黑又瘦,不用说一定挨过打。孔二奶奶的心痛呀,她哭泣着说:我的儿,你才二十岁呀。
大成知道事情严重,害怕了,见了娘就痛哭流涕,说当初只图吃喝,没想到这么严重。可说啥都晚了,李叔告诉大成自己以后在外多小心,就当作锻炼吧。
那时候正是严打,大成被判了八年,送去劳改农场后,矿上也把他开除了。
大成到了农场干的是苦力活,农场大着呢,比几个乡还大,活有三六九等。大成夏天去种地,顶着辣辣的毒太阳还得下稻田薅草打药,每人承包几亩地,可苦了大成。他哪干过那么苦的活,人累得不成样子;到了冬天,大成得冒着寒风去挖河。他来信叫苦,说受不了啦,不想活啦。二成念给孔二奶奶听,她害怕了,就去找他李叔。他李叔对大成很是生气,说比他爹差远了呢,这样越惯越坏,是害了他。他李叔给孔二奶奶讲了一个故事,更让她害怕了,说有一个才十九岁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不学好,因为强奸被判三年,他受不了农场的苦就跟着人逃跑,逃跑第一次,抓回去加刑三年,逃跑第二次加刑了六年。那小子不好好改造,还在想着跑,想跑就能跑得了吗?结果在一个雨夜渡河逃跑时被巡逻队用枪打死了,打死了白打,谁叫他不好好改造的?孔二奶奶听了这个可怕的故事,就决定把家中的钱全部拿出来救她的儿子。她还让二成给他哥写信,让他好好改造。这边她就托他李叔去活动,他李叔拿着钱去了农场,托人才给他调了工作,调到了机械厂,干他的老本行修理电机,他这才安生。
他李叔回来后对孔二奶奶说:嫂子,钱花光了,每一个关节都要钱。后来孔二奶奶从他家人嘴里知道,他李叔还替她垫了许多钱,他李叔是个好人,好人总是不得好报,没过多久,他李叔出差出车祸死了,要是他李叔还活着就好了。
为了大成,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孔二奶奶不泄气,拼命地挣钱,这可苦了二成。记得有年冬天二成放了假,他们决定在春节前去看望大成。孔二奶奶很是大胆,推着独轮车去四百里外的地方看望儿子,这也是考验老孟头对她的感情,看他到底对她是真好还是假好。老孟头听了孔二奶奶的决定后拍着胸口说:二成娘,没得说的,打淮海战役的时候我就用独轮车推粮食,从山东推到了徐州东的碾庄战场。现在我就推你吧,把你推到大成面前。
其实孔二奶奶的身子骨不比老孟头差,老孟头为了她,表现出了年轻时的干劲。孔二奶奶坐在独轮车上,二成跟着走,有时路不好走,二成就在前面拉梢。到了晚上就找个地方住,大多是住在村庄附近或者是人家的麦草垛旁。车停下来时,孔二奶奶让老孟头和二成坐下歇着,她就拎着水壶去村里找开水,农村人心眼好,知道她从北方老远来看望儿子,不仅给开水,还给米汤喝,有更热心的人怕他们大冬天冻着,让他们住进屋里。人家以为她与老孟头是老夫妻,就把她与老孟头让进了一间放麦草喂牲口的屋子住下。就是在那夜,孔二奶奶窝在麦草上,老孟头来了,她感觉到了老孟头身上的温热。她没有拒绝,只是问他:你还行吧?老孟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他只在她身上压了一会儿就下来了,他说明天还得推车呢。
这次以后老孟头对她就不说了,对待二成就像是亲儿子。他们处的关系很好,真的像父子了。因为他们身边有了老孟头,他们快乐了。老孟头也是。老孟头说:孔孟是一家,论辈分,二成娘你还喊我叔呢,可咱们是草木之人,就不讲究这些礼仪了,大成二成就叫我大爷吧。
老孟头推起独轮车的劲头像电影里推独轮车的支前民工,孔二奶奶也真心疼老孟头,不让他过分出力,她还硬按住他让他坐车上,让二成拉梢,她来推。她的力气不比老孟头小。他们轮换着推,在寒风叫喊的腊月,在尘土飞扬的冬天,他们没有觉得冷,还时常敞开怀散着身上的热气。
就这样他们推到了大成劳改的农场。进了农场,找到了大成的单位,大成的指导员接见了他们,说大成表现还不错,孔二奶奶就谢了他,让他多费心,好好教导大成。指导员叫人去叫大成,大成来了,大成剃着光头,穿着一件旧黄大衣,袖着手,看来大成一定很冷。我的儿!孔二奶奶看到他就掉泪了。大成也是个孩子,见到了娘能不亲吗?他可可怜怜地叫着娘,孔二奶奶受不了,过去抱住她的儿,把他的头放在她的怀里,如小时候吃奶一样。她哭着,用手摸着儿的脸。
哭了之后,指导员当着她的面对大成进行帮教,说孔大成你不好好改造,你能对得起你爹你娘吗?他们几百里远来看你不舍得坐车,推着独轮车来看你的,容易吗?
老孟头说:我不是他爹,是他大爷。
探望时间快到了,大成对二成说:弟你要争气,别学我,要好好上学,在家听娘的话,别气娘,娘养活咱们不易。大成是掉着泪说的,孔二奶奶听了就哭出了声。二成听了点点头说:哥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别让娘担心。孔二奶奶哭得更痛了。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坚信她的儿会变好的,她还有盼头呀。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大成对老孟头说:大爷,谢谢你照顾咱娘咱弟弟。老孟头激动得结巴了,说:孩……孩子,你放……放心吧。
大成在农场表现好,减了二年刑,劳改了六年就出来了。六年间,孔二奶奶没缺过大成花的钱,老孟头也把积攒的钱给了她一部分,她不想要,老孟头对她说:大成娘,就算是借给你的,到我老的时候,让大成二成给我端碗水喝就行了。她才收下他的钱。
大成出来了,确实是好好干活挣钱,她家的日子好过了一阵子。
老庄要搬迁了,搬迁有钱。乡里的小煤窑在庄子底下打巷道,白天夜里的响炮。大矿不敢打,大矿是国家的,小矿是当地地头蛇开的,地头蛇敢打,庄子里的地陷了、墙塌了、屋裂了,可怜的老人们才去找乡里,可找了也没用,乡里说可能是大矿也可能是小矿。老人急了,乡里的人说:得调查调查到底是哪个矿打的。等待没有期限,于是去围小煤窑,小煤窑的矿长叫来黑社会把老人们打散了,孔二奶奶也挨了打。
就在庄里人要联合到县里市里上访的前夜,小煤矿的巷道通过老孟头的屋子底下时,小煤矿冒顶死人了。地面塌了下去,可怜的老孟头跟着自己的屋子一起塌在了地下里。老孟头死了,孔二奶奶心里的光亮也就灰暗了许多,她想等儿子娶了媳妇她就死,去找她老头子去,也去找老孟头去。儿子什么时候娶媳妇呢?
因为老孟头的死,县里才来人处理,老庄要搬迁,每间屋是一千块,比国家的矿少了三分之二。孔二奶奶家一共五间才五千块。搬迁要盖新房,哪来的钱啊。
为了儿子,她到处找亲戚借钱,把大成二成的屋子盖了起来,村里人都夸她不简单。两处宅子都是七米半宽带厦檐的大红瓦屋。盖屋时大成出了力,盖好屋,大成跟着人到山上打石头挣钱,一年的时光就把账还清了,两年就攒了几千块,那时钱好挣。
大成成了大龄青年,孔二奶奶开始为大成的婚事发愁,到处托人说亲,人家都不愿意,嫌他是个劳改犯,名声不好,为此孔二奶奶伤心地哭了几场。正当她难过时,有一天大成对她说:娘,您不要托人乱说了,我谈好了。
孔二奶奶惊喜地问:是谁家的闺女?
胡庄的,叫胡美芽,是胡秃子的闺女。
胡秃子,他有几个闺女?
就这一个。胡美芽原来是咱庄赵憨子未过门的儿媳妇,她嫌赵憨子的儿子太老实,她说老实就是无能,她喜欢他大成这样的人,就跟他谈了,说非他不嫁,不论她的家人怎么反对。
孔二奶奶听了欢喜,又怕闹出乱子来让人笑话,教导大成要处理好。后来胡美芽自己去退了亲,没吵没闹,后来才知道人家怕胡美芽。
胡美芽跟着大成来了孔二奶奶家,胡美芽嘴甜,孔二奶奶很喜欢,她想就得找个有能力的儿媳妇,以后不能让人欺负了。
胡美芽来了就不走了,和大成住在新屋。孔二奶奶怕未婚先孕让人笑话,就赶紧给他们办了婚事。结婚不到半年,胡美芽就生下了孙女奇奇。
没想到胡美芽坐完月子就变了,她什么都不想干,孔二奶奶给孙女洗尿布,还得给儿媳妇做饭端饭,谁知儿媳妇还不高兴,嫌孔二奶奶不顺她的眼,尽挑刺,孔二奶奶为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平时她早就跟儿媳妇吵了,可她为了孙女为了儿子,忍了。背后她也说过大成,让他好好管教媳妇,谁知大成跟他媳妇说了,媳妇跟母老虎一样吵闹。大成要面子,要打她,可打了一下她就要死要活地哭骂,把孔二奶奶也骂了,骂得可难听了。忍吧,万一孙女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对得起大成?孔二奶奶厚着脸皮进屋去劝,骂大成,还给儿媳妇赔笑脸,说居家过日子哪有不磨牙的,牙和舌头还咬呢,吵了架就好,哪能没完没了地让人家看笑话?胡美芽说:你还怕人笑话,你还要脸?大成想打她,让孔二奶奶劝止了。她说一家人就相让着吧,让儿媳妇骂够了出了气才算完。
从那以后一家人都怕儿媳妇,儿媳妇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大成也变了,不听娘的了,听她媳妇的。孔二奶奶慢慢发现那女人不但抠,心还毒,对她对二成太刻薄了,和她一起过,她是婆婆,自己才是儿媳,这日子怎么过呀?
待奇奇满周岁了,孔二奶奶就提出分家,就是在分家时儿媳妇打了她,儿子儿媳把她赶出了家门,不认她这个娘了。
分家是孔二奶奶提出的,她和大成商量完,大成回去朝他媳妇一说,他媳妇来找孔二奶奶,也没喊声娘,气哼哼地对她说:分家我同意,现在就分,您说怎么分吧?
孔二奶奶说:奇奇的妈,早晚要分的,还是分了吧,省得惹气生,分了家我照样带孩子,放心我会带好的。
儿媳妇听了,白了她一眼说:二成就要那处房子,你跟二成过,东西和粮食也好分,我的东西我拿,您的东西您拿,粮食按人口分,我们三口人分三口人的粮食,剩下的是钱,家里还有四千块钱的存折,怎么分?
这女人太狠,孔二奶奶早留了心,东西和粮食值不了几个钱,任她要吧,可是钱不能不留,她还有二成呢,那时二成初中毕业了,再过几年也得找媳妇结婚。孔二奶奶对儿媳妇说:奇奇的妈,家里没有几个钱了,不信你去问大成。
儿媳妇就气鼓鼓地去问大成。那天下午他两口子来到二成的屋子里跟孔二奶奶算账,大成进门就问她:我结婚后咱家还有四千块钱的存折。孔二奶奶说:哪有那么多,还你小姨的账,还有落下的人情礼节,你不还我得还,家里哪还有钱?
大成说:您骗我,我知道家里还有四千块钱存款,是一分半的利息。
孔二奶奶说:大成你想想,你结婚了,你弟弟还没结婚呢,他得花钱啊。二成也在跟前,帮妈说话:就是的,家里的钱都让你花了。
胡美芽骂二成一个屁都不懂的孩子瞎插什么话,二成也不饶她,跟她讲理,她不讲理,劈头就骂,二成也骂她。谁没有爹娘,谁不是爹娘养的。俩人对骂,孔二奶奶气得难受,大成也不问。孔二奶奶的心硬了,说:大成你花了我多少钱,还向我要钱?不给!
那女人听了更凶了,逮着二成撒气,过来打二成,二成就和她打,二成不怕她。大成见她媳妇挨打了,就过来打二成,孔二奶奶见了就打大成,一家人打了起来。大成的媳妇见孔二奶奶打大成,过来拉偏架,拦住孔二奶奶让大成打二成为她出气。孔二奶奶不能让二成挨打,气急了就在她儿媳妇脸上打了一巴掌,没想儿媳妇也照她脸打了两巴掌,还叫着让你打死好了,不活了不过了。大成认为他媳妇吃亏了,他不敢打他娘,就逮着二成打,边打边说我叫你不学好,我叫你不学好!
最后二成被打得鼻子出血,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下求饶,说哥别打了。大成才住手。
孔二奶奶与他媳妇打在一起,她力气没有儿媳妇大,她就拿着扫帚与她打,不让她近她的身,她也很想打儿媳妇一顿,出出憋了很久的气,可儿子不向她啊。儿媳妇与孔二奶奶抓打在一块儿,孔二奶奶心想大成再不孝,也不能打娘吧,可大成还是打娘了。大成把孔二奶奶摔倒,夺了她手上的扫帚气愤地扔到一边,他的媳妇骑在她身上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拽掉了一把,儿媳妇还不放手,还打孔二奶奶,照孔二奶奶的脸打一下骂一句:我单打你的浪脸,你个老破鞋,你还知道要脸,你要知道要脸你儿子就不会劳改了。
二成吓哭了,想帮娘,又怕大哥打,只有乘机跑出去叫人,叫来了邻居才拉开,媳妇蹦着骂着对邻居们说:两千块钱留你吃药,你不还我两千块钱,你就别进我这个门!
邻居们劝大成:你这孩子你怎么也这样,你娘容易吗?大成白着眼说:她心里没有我这个儿,我也没有她这个娘,她这是兴一家灭一家啊!
他们都是孔二奶奶的儿子啊。她恼啊,她怎么见人,她怎么过呀?劝说的邻居把她劝到了二成屋子里。她就离开了大成的家,十年没有进他的门。当时她哭了几天几夜,她几次都想不活了,是二成抱着她说娘您不能死。是呀,她不能死,二成还没娶媳妇……
第二天早晨,孔二奶奶在去大矿门口拾破烂的路上,就幻觉着怀里揣着她的孙子——大成的儿子东东了。二成的孩子顺顺是她抱大的,顺顺喜欢嚼她没有奶水的奶头。东东没有吃过,她感觉到不公平,东东是她的孙子,也应该吃的,为什么没有吃呢?噢,怨她自己,她感觉对不起孙子东东。
她拣完破烂,到菜市场吃了碗米线,然后又买了两个香瓜,其中一个是东东的。她弯着腰挎着粪箕子,提着香瓜回来了。阳光火辣辣的下午,孔二奶奶没有离开自己歪裂的土屋,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乘凉。她在等待着她孙子东东的到来。她计划好了,她拿出香瓜仔引诱着孙子,东东就会喊她奶奶的……也给奇奇半个吧,这丫头比她妈妈强。
从新庄子飞来了蝴蝶般的孩子,向老庄子的深绿丛中跑去,他们叽叽喳喳地叫唤着追赶着。跑过了一群又一群,没有见奇奇和东东。又过来了一群,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香瓜仔细地看着,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难道我眼花了?这时一个女孩蹦跳着到了自己跟前,说:奶奶,给我吃。哦,是奇奇。奇奇上前要香瓜了,孔二奶奶拽住她问:奇奇,你弟弟怎么没来?奇奇嘿嘿笑着抢过香瓜说:东东他感冒了,发高烧,我妈带他去医院打水去了。
奇奇咬着香瓜跑了。孔二奶奶喊:奇奇,地裂了要小心,草丛里有蛇。奇奇吃着香瓜说知道了,就跑进了绿色掩盖的世界。
孔二奶奶坐在树阴下,从水盆里捞出毛巾拧干水,解开褂子露出干瘪的奶子,她用毛巾擦着,边想着孙子东东。东东病了发高烧,肯定是夜里吹风扇吹的,我得去看看孙子。我怎么去啊,我是老的他是小的,哪有老的厚着脸皮去看小的?要是东东妈能来求我就好了,哪怕一声娘上咱家看东东去,我就去。大成也不来请我,他真的忘了我这个娘?不会的,奇奇还喊我奶奶呢,还问我要香瓜吃呢。说不定他们也是不好意思来向我赔不是。都是自家人,没有谁对谁错,自家人打架不记仇。
她坐不住了,起身到我娘院子里拉呱。大大的梧桐树阴下有许多老年人,他们看到了孔二奶奶,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她也不隐瞒,就把见自己孙子的喜事说了,好像东东才出生似的。老人们帮孔二奶奶议论她的儿子和媳妇,自然是说做小辈的不对。就是这一次,孔二奶奶下定决心去大儿子家看望孙子东东。
孔二奶奶是第二天下午去的。她向我娘借了五块钱,拼凑成两千块钱,到附近的信用社换成了新的钞票,多余的还给孙子买了果子和西瓜。准备好的时候,孔二奶奶感觉自己像做贼似的,心里乱跳个不停。她还专程派一个要好的王老太太去二儿子家做密探,万一让二儿子家的人看见了就不得了啦,他们就会大吵大骂的,因为十年来都是二儿子一家在照顾自己,比如担水、看病等。
王老太太很快就打探到了可靠情报,说你二儿子家里没人,大门锁着了,我问邻居家写作业的孩子,说顺顺跟着他妈去了姥姥家。
孔二奶奶这才喘着粗气拎着东西去了大儿子家,她敲门,是奇奇开的。奇奇领着她进了家,欣喜地对院子里喊:奶奶来看东东了。大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家里,大儿子在家里鼓弄四轮车,儿媳妇在堂屋的席子上吹着风扇乘凉,东东就睡在地上的凉席上。孔二奶奶放下东西到了东东跟前,厚着脸皮问儿媳妇:东东病了?儿媳妇爱理不理地点了头。孔二奶奶用手摸了孙子的额头,说:还有热,吃药了吗,打针了吗?儿媳妇没理睬她,倒是孙女奇奇回答了她。她坐在凉席上看着孙子,对奇奇说:不要吹风扇,要焐汗,出汗就好了。奇奇就把风扇定了向,吹向自己。说话的时候大成进了屋子,端起桌子上的凉茶喝了起来。
孔二奶奶还有自知之明,见儿媳妇和儿子对自己不热情,就起身要走,走时把包好的两千块钱从裤腰上取下来放在东东身边,说:给东东买东西吃,我走啦。
大成正站着喝茶,看到了如此情景,对奇奇说:留你奶奶吃饭,我去买菜。
奇奇过来拉住奶奶说:奶奶别走了,在家吃饭。
孔二奶奶掉泪了。
傍晚大成买回菜做了饭,留下孔二奶奶吃饭。儿子喊了娘,奇奇喊了奶奶,东东也睡醒了,东东没有喊奶奶,不好意思地看着奶奶笑,还很陌生,小家伙害羞,熟悉了就会喊奶奶的,就会赖在我的屋子里淘气地要东西吃。孔二奶奶想着。儿媳妇虽然没有喊娘,却给她盛饭了,拿煎饼了。
孔二奶奶很满足,吃完饭交代了儿子几句怎样照顾孙子就走了。她一身的轻松。
进了老庄子,到了屋子里她还兴奋得睡不着觉,去了我娘屋子里拉呱,在这儿她高兴地向老人们宣布,她大儿子喊她娘了,一家人还是一家人。高兴之余,老人们还是议论儿媳妇的不是,本就该喊娘的,不喊娘是不对的。
老庄子的老人就像是官场的新闻干事,及时把孔二奶奶去儿子家的事散布了出去,且加了酱油醋,滋味就浓了。好在两千块钱的事没有露,不然就得出大事。
第二天下午,孔二奶奶与老人们在我娘的院子里拉呱的时候,她二儿媳妇领着孩子顺顺骂上了门。那个矮个子红胖脸的女人站在我娘的门口,拍着手叫喊道:哪个老脸不是脸,哪个老的没志气,哪有老的去看小的,还厚着脸皮在人家吃饭,没吃过饭啊?
我娘和那些老人出来劝阻:你娘不是想孙子吗?
孔二奶奶二儿媳妇更是得了理,说:还想着他家,十年来都是咱孝顺她,她可好,胳膊肘往外拐,咱以后就不问了,就让她大儿媳妇给挑水给送粮食给看病……拿着老脸不当脸,还厚着脸皮上人家那吃饭,没志气。幸亏人家没喊她一声娘,要是喊了她就不回来了……
数落完,二儿媳妇理直气壮地领着孩子走了。孔二奶奶吓得不敢还言,直叫苦。老人们也在数落她,说她错就错在不该在大儿媳妇家吃饭,看看孙子就回来呗,也尽了做奶奶的心,谁也说不出什么。
委屈的孔二奶奶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己确实是犯了路线错误。
果然到了晚上,二成怒气冲冲地到了她屋里指着她说:你要是再上他家,我就不管你了,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孔二奶奶认错了,说:我只是看看东东,他也是我的孙子呀。
二成说:大成还是你的儿子呢,他怎么不养你?他不养你你还认什么孙子?
孔二奶奶说:你哥认我了。
二成说:我没有哥,你要么认他是儿子,要么认我是儿子,有他就没有我。
孔二奶奶不再出声,捂着脸哭泣,跪在孔夫子上大人的牌位前说:祖宗啊,我做了什么坏事,你要这样惩罚我?难道你也不愿意我和老孟头相好?人家都死了,人家也是好人啊,人家对咱老孔家有恩。老祖宗啊,我听人说你要不是老孟头的祖宗捧你,你也没有今天。祖宗我求你了,别惩罚我了。
二成不理会娘的心事,气愤地说:什么祖宗不祖宗的,谁认得他是谁?
二成走了。孔二奶奶关了门,躺在小床上暗暗掉泪,想着过去……
孔二奶奶早就想死了,她是为了二成才活下来的。
分了家她就跟着二成过,她在家养鸡养鸭养猪,操持家务,让二成干活挣钱,给他娶媳妇。两年后二成说好媳妇就要结婚了,就把老庄子的老屋给扒了,扒了老屋给二成盖了两间平房。扒老屋时大成来了,说不能扒,有我一份,二成怎么能独吞?孔二奶奶理直气壮地对大成说:我没你这个儿,我死了也没你的一份,你管那么宽干什么?
大成又恼又气地说:你死了能不叫我管?
孔二奶奶说:我死了让黄狗拉黑狗拽也不让你管。
给二成盖好平房就给他结婚,二成是个孝顺孩子,他对孔二奶奶说:娘,那两间平房留给您住。
二成媳妇的娘家就在附近,是个出力人家的闺女。二成的婚事一切从简,就办了几桌酒席。孔二奶奶与二成商定,不叫大成他家,要是他们来了就来了,来了我们欢迎。结果大成一家没来,没拿一分钱帮二成,大成还对外人说没叫他们,心里根本没他这个儿子,孔二奶奶听了很是心寒。孔二奶奶真的不把大成当自己的儿子了,她想她有二成就行,死了就不会让黄狗拉黑狗拽了。
二成结婚一年后就生下了孙子顺顺。她给哄孩子,到孩子会走了她才离开。二成媳妇什么都有数,白天一个锅吃饭,不做好吃的,到了晚上等孔二奶奶在自己屋睡下了,才偷偷地把堂屋门插死,把好东西拿出来吃。顺顺什么都朝奶奶说,原来二成媳妇把她当贼防着,白天出门时把小孩交给她后就把堂屋门锁上,不让她进堂屋。可怜啊!二成媳妇不让她进堂屋,她就锁了大门领着孩子去了老庄,和那些老人一块儿说话。这才发现他们过的真幸福真自在,没人问没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看谁的脸。她于是打定主意要在老庄里住,老庄子是世外桃源。
于是她就让二成在老家塌陷的地方给她盖了间草屋,和二成家没吵没闹就分开了。草屋是小了些,吃的也不好,可是舒心。二成家送孩子给她,她就给哄,不送,她就去矿门口拣破烂。顺顺就是吃她的瘪奶长大的,只是可怜了东东,他没有吃过她的瘪奶……
这天早晨孔二奶奶起了床,在孔夫子上大人的牌位前上香磕头后,又挎着粪箕子去煤矿的门口拾破烂。
不知是何原因,她感觉胸口特别闷,身子的肌肉也痛,挎着粪箕子就像是沉沉的泰山压在自己身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今天拣的破烂也不比过去多啊!她在门口的菜市场吃了碗小吃,就有本庄的人问她:你大儿媳妇喊你娘了吗?孔二奶奶只是嘿嘿笑,说她喊不喊无所谓,儿子孙子认我就行。本庄的人取笑完,给她出点子说:你就上你大儿媳妇家吃饭去,看她能怎么着你?
不去。孔二奶奶知道他们是在取笑自己,表明了态度和决心。
不去白不去,她还敢夺你的饭碗撵你不成?
孔二奶奶不理会,挎着粪箕子往老庄子走。到了家门前感觉肩膀非常的痛,也非常的累。她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喝着开水,喘着粗气,心想难道天要下雨?
不错,天要下大雨。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风。
孔二奶奶嘴里唠叨着,心静自然凉,就到屋子里躺在床上摇着蒲草扇子,心想东东好了吗?东东会不会跟着他姐姐奇奇跑到老庄子来玩呢?来了我就把他拽到屋子里来,和他亲近,让他喊我奶奶,给他买东西吃。对,今天能卖破烂了,卖破烂!
孔二奶奶睡不着,出来到了路口等收破烂的。喊来拉平板车收破烂的,卖了破烂收了钱。她拿着钱还了我娘的五块钱,还剩下三块。她举起三块钱说:我谁的账也不欠了,死了也安生了。
不欠账的心情是愉快的,可是孔二奶奶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照看在家生病的孙子东东。应该像喂东东的爸爸——自己的大儿子大成——小时候一样,搂在自己的怀里给他喂药喂水,拍着他让他摸着奶子,哼着眠歌哄他睡去。这样她心里就平衡了,东东是自己的小孙子,也被她照看过了,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老头子也有个交代了。
又有了心事的孔二奶奶,夜里就睡得不踏实了,在乱梦中度过。第二天清早,她想爬起来给祖宗烧香,可是爬了几次才爬起来,她摇晃着下了床,感觉四周的墙壁围着她飞快旋转,转得她眼花缭乱,她趴在床沿摸自己的头,热乎乎的,说:原来我生病了。她蹲在地上清醒了一会儿,倒了碗热水喝下,然后又从床头的塑料包里拿出退烧药吃下。嘴里说着:今天就睡个懒觉吧,反正不欠账了。
迷糊着的孔二奶奶着实地睡了一大觉,梦里,孙子东东真的变成了小时候的儿子大成,围着她的屁股转,还贪吃她的奶子,小手不离开她的奶子,她还梦见自己的奶头淌了水,白色的有力的射线,射得东东睁不开眼。
退烧药没有减退身体的高烧,更不能减退思念的高烧。不能忍受思念高烧折磨的孔二奶奶,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出了门,从老庄子向新庄子走去。
无风,阳光毒毒地照在地面。孔二奶奶披头散发,穿着一身人造棉的青裤褂,哆嗦着双脚到了大儿子家门口。大门没有上锁,她推开门迈步到了院子,院子里没人,她就进了堂屋。
奇奇不知跑哪儿去玩了,堂屋里只有孙子东东睡在地上的凉席上,拿玩具玩耍着。看到奶奶他就笑了,孔二奶奶挨着孙子坐下用手搂孙子,孙子不让搂,反抗着嬉笑着。孔二奶奶还是把他搂在了怀里,拍着屁股摸着他的头,头不热了,凉凉的,自己的手心却很热。孙子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孔二奶奶拍着肉牛牛的小屁股想起了小时候的大成,想着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掀开怀露出瘪奶让孙子吃。孙子闭着嘴巴反抗着,一副不好意思的调皮的表情。孔二奶奶疯癫着说:吃吧我的儿。硬把东东按在瘪奶上,东东或许是怕那干瘪奶子,就哭了起来。
在里屋睡觉的儿媳妇听到哭声,应声道:儿子怎么啦?东东只是哭,不回答。儿媳妇赤着脚慌忙跑了出来。
那天孔二奶奶被儿媳妇提到门口且推了一把,孔二奶奶摇晃着遗憾地看了一眼孙子后乖乖地走了。刚走出儿子的大铁门就听到大门咣当地关死,接着从院子内传来骂声:该死哪死哪去,来吓唬我孩子干什么?孩子都大了,还要你哄?
无风,闷热得使人窒息。东南的天边起了乌云,乌云像群峰一般生长,像西游记里想吃唐僧肉的妖怪。妖怪轰隆隆地叫着,伴随着黑风和闪电扑向老庄子,扑向孔二奶奶的小屋。
天上黑了,地下也黑了,整个世界黑了,看不到一点光亮。只有狂风,只有暴雨,只有雷鸣在天上怪叫。
几天后我回家看望我娘,她在那次龙卷风中出去寻找迷路的鸡群,滑倒在地上摔断了腿。她躺在床上,医生上门给她做牵引治疗。
娘对我说:可怜的孔二奶奶死了……咱庄上的人都去烧纸,明天出殡,哎,大成和二成为了争当孝子还打了架,大成赢了,就在大成家出殡。你去给孔二奶奶烧点纸吧,听说办得很排场,酒席好,喇叭也响,还请了人来哭灵呢,要是我腿好好的我就去看看,我想看看是大成家哭得响,还是二成家哭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