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华
沈成嵩是一位从乡村出发的写作者。
他这一生最大的爱好是写作,乡村则是他写作生涯中反复咏唱、也是他付出努力最多的主题。只在金坛中学读过三年初中的他,16岁就参加工作,被分配到农事部门,小小年纪奔走于县城与乡村之间,与乡村结下终身不解之缘。等到其后转行调入宣传部,新闻报道成了他的本职工作后,他就自然地用手中的笔饱含深情地唱起赞美乡村的歌。无需讳言,他肚里并没有多少墨水,但好学多思,加上良好的悟性和记性,大大地弥补了他写作基础不足的缺陷,让他在新闻报道方面取得可喜的成绩。60岁退休之前,出自他笔下的那许多富有浓郁时代气息的新闻报道,在社会上产生良好的影响,为他在省内外新闻界赢得不少声誉,证明他是一名称职的新闻工作者。退休之后,新闻报道不再是沈成嵩生活的重心,他便将长期的农村生活积累转化为散文写作的源源不绝的宝贵的素材,最初《洮湖短笛》等散文集接踵问世,也就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必然。这些作品洋溢着浓郁的泥土芳香,不乏时代气息,但似乎没有完全脱离新闻报道的窠臼,那些取至广袤乡村天空下的写作题材,丰富之余有过于宽泛之嫌,加之散文讲究的艺术性也略显不足,这样,沈成嵩最初的散文作品就远不及他的新闻报道作品引人注目。意识到这一点后,好学多思的他立即进行调整——他依然抓住乡村题材不放,但把焦距集中对准他熟悉的农时农事,乡恋乡愁,这一调整对酷爱写作的沈成嵩说来,是效果明显的扬长避短之举,不但是及时的,更是必要的,种种迹象显示,沿着这一创作方向走下去,他完全有可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至少能取得他个人此生写作生涯中不逊于新闻报道工作的可喜成绩,这将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在我国有着数千年悠久历史的农耕文化博大精深,她哺育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壮大成长,一部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史,几乎等同于中华农耕文化史。但近一百年来,随着世界范围内的“城市化”和“工业化”潮流愈来愈汹涌澎湃,中国的农耕文化不可避免地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由国家权威部门公布的数字显示,仅至2009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已经高达46.6%,且此后以每年一个百分点左右的速度增长。和平时期的大规模的村庄撤并运动在中国大地上如火如荼地进行,曾经“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美丽乡村土地上矗立起一座座高楼,不见了“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的乡村景色,却看到牺牲了大片大片肥美庄稼地后建立起来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这一切,引起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的重视与忧思,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近年来,以记述与怀念农耕文明的作品应运而生,这些作品无一不是表现出作者们对中国农耕文明的热爱与敬畏,他们在用文字将正在消失的农村事物记录、保存、珍藏的同时,更大声呼吁人们对深藏在农耕文化中的传统美德珍惜与继承。沈成嵩适时加入这一创作者行列之中,既表现出一种可贵的自觉,更显示出他期望发扬光大农耕文明宝贵传统的拳拳之心。
2012年冬,沈成嵩的《稼禾记忆》在江苏凤凰出版社出版,仅过了一年时间,他又写出第二部以记述农耕文化为主题的《留住乡愁》。同一主题的著作联翩问世,显示出作者生活积累之丰厚,但后者不是前者的重复,两相比照不难看出,《留住乡愁》有着明显的主题深化与升华。同样是为农耕文明深情立传,在《稼禾记忆》中,作者的着眼点在于再现乡村的美和诗意,那些在乡村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鱼虾蟹螺、紫燕春归、蛙鼓蝉鸣,无不被作者写得如诗如画,情趣盎然;而在《留住乡愁》中,其描述则是集中在农时中的二十四节气。作者把对土地、对劳动、对劳动者的爱,上升到能否留住乡愁的认识高度,透过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情与爱,表现出对己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农村事物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痛心。读者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与作者一道,缅怀乡村的过去,关切地注视着当下乡村正在发生巨变的现实,并深刻思索我国农村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的未来。
以农耕文化中的农时农事为单一主题的书,《留住乡愁》不是第一部,但沈成嵩有属于自己、并因此而区别于他人的叙述特点和方式。
首先,扣紧乡愁写农时农事,作者借农时农事的深情回忆与叙述,抒发久积于心、耿耿难忘的乡愁情结。他在叙述全年二十四节气中的每一个节气的由来、特点和本节气中的农事内容时,常借助于有关古诗词的介绍和对当下农村现实的描写,穿越时空,古今交汇,让读者认识到,古今虽相距遥远,但同一节气中的农事相同,这就有助于读者理解中国农耕文化传统历史悠久,一脉相承。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会在缅怀过去的同时,目睹现实农村中那许多正在消失、离我们渐行渐远的事物,一种幽幽的乡愁便会在我们心头弥漫开来,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比如《芒种》的开头——
眼看着小麦由乳黄到芽黄、蜡黄,麦芒像鱼叉一样叉开,麦穗儿被南风吹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这时就该开镰了。
有芒的稻谷要种,有芒的麦子要收,这就是芒种,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九个节气。
古今芒种时的农村景象十分近似。作者借白居易的《观割麦》诗引导读者观古:“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向田去,丁壮在南岗。”从唐至今,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了,但“五月人倍忙”依然是当代农村芒种季节的生活主旋律,作者用白描手法,以朴实文字为我们勾勒了这样一幅乡村图画——
芒种一到,不问老少,紧张的夏收夏种开始了。
这是一个“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的季节;这是一个“布谷声声催夏种,了却蚕桑又插田”的季节;这是一个“早晨一片黄,中午一片白,黄昏一片绿”的季节。
麦要抢,稻要养,黄豆要挑在肩膀上。说到夏收,总离不开一个“抢”字,抢收、抢种。
这就是沈成嵩的叙述特点。他熟稔地用民间谚语、农谚、顺口溜,总之,都是群众口语,三言两语一渲染,一幅芒种季节里抢收抢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就活生生地显示在人们的眼前。
其次,以亲历者、见证者的身份对乡村生活进行真实地再现,对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进行深入地探察和追问。
读沈成嵩的乡村题材的散文,特别是读他最近两本以农耕文化为主题的《稼禾记忆》和《留住乡愁》,我的一个突出感觉是:真,即,真实、真诚、真情。文学作品中的“真”的程度高低,自然与写作者态度有关,但又并不完全是取决于作者的写作态度。在很多时候,作者要想在作品中自然地体现出真,必须要有厚实的生活积累为基础、为后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作品初读之下虽然感觉不算太差,但终因缺少生活积累的“实”、而表现出笔下作品的“虚”,这是再高的写作技巧也不能弥补的致命缺陷。相反,有的作品或许不够精致,在写作技巧上也存有些许欠缺,但火热的生活气息,和澎湃于字里行间的作者真情,却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紧紧地抓住读者,并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写作技能上的不足。
沈成嵩的农村题材的散文属于后者。
他的散文的“真”,表现在作者常常以亲历者、见证者的身份叙述他所要表现的一切,这在他的《留住乡愁》一书中的“农事杂忆”部分最为明显。他的散文会自然地、情不自禁地把个人的生活史注入写作之中,那些呈现在他作品中的农村一切,皆因亲历者的入场而不是想当然地在场而真正被遮蔽。这些,当然与作者生长于农村、工作于农村、尤其与他长期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有密切的关联。因为对农村有透彻的了解,对农民的生活状况、内心世界有感同身受的把握,所以他有条件、有资格在散文写作中予以引用与描述,这就不仅增加作品的感染力和可信度,也容易唤醒与作者有着共同生活经历的人们尘封已久的记忆,受到读者们的广泛欢迎。
第三,以小见大,以浅论深,举平常事例,阐明深奥的生活真理。
面对席卷全球的城市化和现代化的浪潮,中国的农村向何处去?习近平强调:要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不妨说,近年来包括沈成嵩著作在内的以农耕文化为主题的作品,正是为“记得住乡愁”这一重要的目标而作出的实际努力。沈成嵩的新著书名就叫《留住乡愁》,作者的立意一目了然。他品评农时,杂议农事,目的只有一个:留住乡愁。一辈子与农民交朋友、与农村打交道的沈成嵩,热爱农村,熟悉农村,多年来,他已经习惯站在农民的角度思考问题,甚至已抵达用农民的语言叙事说理的程度。当他大声疾呼留住乡愁时,既深情地用许多有体温的热辣辣的文字再现农耕文化的美和诗意,不少时候,他还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以小见大、以浅论深,举平常事例,阐明留住乡愁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把原本深奥的大道理诠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针对一些人认为延续数千年的传统的农时节气已经过时无用的胡涂观念,沈成嵩说:“且慢!你可以将5%、10%的农田搞成‘温室大棚,搞成‘适时农业,你难道能将18亿亩农田都能造成铺天盖地的温室大棚?你难道能在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上,都能用电气化来扭转春夏秋冬、四时八节?”
留住乡愁,就应当注意保留住村庄原始风貌,慎砍树,不填湖,少拆房,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条件。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对此,沈成嵩大声疾呼:不能再做这样的蠢事,要防止把乡愁变成乡忧。他说:“现在的乡村建起了一幢幢的高楼,浇起了一块块的水泥场,一条条的水泥路,不管是张家村、李家村,统统是千人一面的水泥村。试想,十年、八年后,远方的游子回到故乡,到哪里去寻觅自己的老屋、老村、老树?到哪里去寻觅自己的祖坟?”
我与沈成嵩最初的相识可以追溯到1976年5月, “四·五”天安门事件刚发生不久,全国人民为中国向何处去忧心忡忡。就在这样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时刻,江苏人民出版社从全省邀请一批人到无锡太湖的一个岛屿上,讨论一部拟出版的长篇小说,我与老沈都应邀与会。当时,我与他都在各自的县革会报道组工作,虽然没见过面,却算得上神交已久,一见如故。那年头的文化宣传活动时兴工宣队、知识分子和革命干部三结合的模式,我至今不太明白,主办方把我与老沈是定为知识分子、还是革命干部、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呢?当年初见老沈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他爽朗大方,主动热情,相处不过一两天,我俩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了。人生就是这样奇特,有的人相识几十年,却不能到达彼此的内心,有的人邂逅初交,却很快成为莫逆之交。我与老沈相交至今已近40年了,平常见面不多,但一直互相惦记着,保持着从不间断的书信往来。这不完全是因为我俩曾经从事过相同的新闻报道工作,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应是心气相通。值此他的又一部新著问世的时候,我乐意应他邀请写下这篇读后感,表达我对他的真诚祝福,愿今年已年届八十高寿的沈成嵩兄健康、快乐、幸福!
作者简介:
作者为原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我国著名文艺评论家,汪曾祺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