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永孜 摄影/刘媛媛 尹 超
初夏的一天,几位年轻朋友来看展览,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赤脚穿着草鞋,留着垂肩长发,穿着旧式汉服的年轻人,自我介绍称行者。我一时难以辨别这是艺术圈新一波特立独行的派头,还是酷爱动画片的学生在玩COSPLAY。细看这个人,面貌俊朗,眼睛里一派天真和探寻,举止也落落大方。在朋友们的邀请下,行者从行囊里掏出一件竹制的乐器,沉稳的气息吹出低沉又辽远的曲调。大家为之惊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尺八,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如今很少有人吹奏。我思忖,这样的年轻人在当下中国其实很多,单纯、健康又富于才华,但是在经历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之后,也会如大部分人一样,逐渐丧失个人的光彩。可是,我错了。
行者确实早慧,3岁便上学。虽然年纪小,在大孩子们中不免形成孤僻内向的性格,但学业异常顺利,15岁就要进大学了。2001年,16岁生日之际,他突然对按部就班的人生萌发了疑惑和隐忧。冥冥中,一股强烈的,要探寻新世界的力量在胸中涌动不安,拉扯他的双脚。行者在地图上选了中国南方的7个城市,然后半是游戏,半是赌博似的,用一首歌的最后一个字确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地。随着当时南下打工的大潮,行者先是到了广州和东莞,然后的十年,流浪了大半个中国。在这次个人的旅程中,他以各种工作谋生,洗车行擦车、建筑工地上拉砖、工厂里穿珠子、杂志社的编辑、电视节目的主持人……睡过路边、工厂、客栈、寺院、森林和沼泽。既看过人性最阴暗的一面,也不时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还在云南、西藏、青海、新疆最遥远偏僻的地方独自拥抱过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在中外文化中,流浪和探险一直是文学故事的共同主题。主人公不仅历经磨难,更被作者赋予了探寻生命意义,完成人类精神旅行的使命与荣耀。美国作者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半自传体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记录了“我”同一个狂热的垮掉分子迪安•莫里亚蒂以及其他几个朋友从美国西海岸到东海岸的穿梭旅行。无数青年读者受之启发和鼓舞踏上漫游之路。有评论说,这部小说展现了美国西部原型的力量和流传至今的拓荒精神。跨越太平洋和几十年的时间,这份在路上的自由和勇气在当代中国青年人中也寻得共鸣,流浪成为一次浪漫的,寻觅自我的体验,背包旅行正成为都市青年时尚的生活方式。但是,行者的出走有他自己的前辈,如同莫里亚蒂的前面曾有一位横冲直撞的牛仔。
行者曾跟一位朋友说,自已为了了解这个世界,也曾经到北京拜访许多著名诗人和作家,希望获得教诲与启迪,但仍是失望,因为他们只是专注于所谓的文化成就,也无法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在流浪了很多年,吃过很多苦后,行者只想回到内心的纯净,找到人生中美好的价值。其实,这种回归内心的渴望在一千多年前,甚至更遥远的过去,就曾有中国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发出过,并贯穿着中国文化的历史。激烈的政治动荡和杀戮令当时的知识分子求取功名、报效国家、荣华加身的既定道路崩塌,他们对旧有的传统标准和信仰发出质疑。一种对内在智慧与精神的追求超越了外在的世俗功利。出走、隐居、与自然亲近、在诗歌绘画中寻觅心灵的纯粹与安慰,这是他们最理想的生活。
在北京和上海这类大都市中,人和信息的流动更快更复杂,整日变化无常。相较而言,中国江南和云南地区要稳定缓慢许多,思想和情感才有机会沉淀下来。经历了三十年高压高速的成长与竞争的中国都市人开始反思,现代化和物质追求之外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当中国的打工潮将越来越多的人推向一线城市的同时,也有人逆向流动到这两个地区定居,其中苏州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传承地,而大理成为中国的波西米亚。2006年以后,行者隐居在云南大理和苏州等地,阅读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的典籍,也不断地发表诗歌、小说,并编辑出版了一些经典著作,还开始修习古琴。几年的光景,他开始以青年古琴家的身份在各地演讲和举办音乐会。
古琴是中国古老的弦拨乐器,在汉文化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是文人在诗书之外必须要修习的内容。古琴的外表在今人看来是如此简单,一块木材上七根丝弦,实际上,从选材、用料、构造、配件、漆灰的制作过程,再到琴谱、指法、律调、门派等等都有着极为复杂精微的文化内涵与审美标准。初听古琴曲,音色清微淡远,那种内敛沉静的气质令我们灌满躁动节奏的耳朵紧张专注起来,细问这指尖的掐撮吟揉到底在唱些什么?1977年,现代著名琴家管平湖演奏的《流水》被载上美国旅行者宇宙飞船,在太空中静静回响。这是人类多么浪漫的想象,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演播厅里,孤独耐心无悔地吟唱,等待知音。今天,在中国以及世界的许多地方都有琴社和琴人,古琴曲已经超越了文化的边界。行者一直的理想是寻得一处离城市不远的空间,建一座书院,读书抚琴,结交朋友,并为他们安抚心灵。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作家比尔•波特(Bill Porter) 到中国西安附近的终南山里寻访到很多现代隐士,并出版了一本书《空谷幽兰》(Road to Heaven),介绍中国的隐逸文化。2009年,行者在北京的一次活动上见到了这位作家,作家对他说,你不会在城市中待很久的,早晚都会离开。2010年,因为经济危机的影响,行者工作的杂志社倒闭了,他离开北京再次开始游历。
之后,我很少见到他,偶尔听说他受一个朋友的邀约,在中国苏州探访一座私家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