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牧原
一个人要学会与伤痕共处,在孤单的时候拥抱自己,慢慢地你会静下来,重新获得力量,那是一种带伤的圆满。
在这个世界上,信命的人分两种,一种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宿命论者,他们在命运的洪流中缴械,随波逐流打发时光;另一种则选择积极地信命,他们接纳生命中所有狰狞的真相,但不放弃追逐完满的心境。金像影后惠英红便是第二种。三十几岁的时候,她曾是红极一时的花旦,内心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恐惧,偶然同死亡过招后,她学会了享受生命的每个阶段,并终于悟到:“你永远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但依然可以收获圆满的心境。”
戏如人生,可人生比戏要难
惠英红出身于满洲正黄旗,家族极为显赫,山东迄今还留有惠家庄园。20世纪60年代,惠父带着妻妾儿女们逃至香港。在香港落地生根后,惠父还是一副满清遗少的作派,终日赌钱吃酒,不久就被人骗光了钱财,一大家人的生计也成了问题,惠英红就出生于这时候。
为了维持生活,好吃懒做的父亲将几个大一些的儿女都卖给了戏班子,而年幼的惠英红从3岁起便跟着目不识丁的母亲在红灯区出售口香糖。因为乖巧漂亮,又懂得察言观色,她的糖总是卖得比别人好,捧回家的钱也越来越多,侥幸摆脱了被卖掉的命运。
从12岁起,惠英红便开始在读书之余去夜总会跳舞,一个月可以赚1500港币,这笔钱用来养活一家八口人。在夜总会,惠英红偶然认识了导演张彻,并被他认作干女儿。张彻见惠英红的外形和悟性都不错,便介绍她去邵氏电影公司当小演员。当时邵氏的工资只有500港币,家人怕失去了经济支柱,都反对惠英红从影。但她已下定了决心,安慰家人说自己有信心在三年内让500港币变成5万港币。
在电影圈,惠英红的光芒得到了恣意绽放。她性格谦和,又肯吃苦,因此得到了不少导演的提携,17岁就当上了女主角,被观众惊为天人。因为背负着一家人的生计,惠英红拼命接戏,表现也可圈可点,很快就红透了演艺圈,19岁时已经为父母买了楼。
二十几岁的时候,惠英红得到了导演刘家良的赏识,开始出演功夫片。做“打女”并不容易,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剧组的保护措施极少,在肚皮上垫个剧本就被打上几十拳的情况并不少见,惠英红几乎是伤痛不断,但都咬牙坚持了下来。有一次拍《八宝奇兵》,有一场动作戏,要从16楼一跃而下,身上只有一根小钢丝做牵引,地面没有任何保护。当时剧组为惠英红找了一位男替身,但对方爬上楼一看便立刻辞演。惠英红决定亲自上阵,并叮嘱导演不要告诉自己的经纪公司,怕对方不应允。到了16楼后,惠英红对武术指导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一脚把我踹下去就行了。”结果落地之后,她整个背部都擦伤了,流血不止,再一检查威亚,发现接口处已经断裂,差一点就出事故。
拍動作戏虽然惊险,但也让惠英红声名鹊起,22岁那年,她已经成功拿下了第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但走红并未给她带来更多的幸福感,相反,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她后来感叹:“戏如人生,但人生比戏要难,那时的我虽是命运的宠儿,却怕极了,怕自己会变老、变丑,怕以后没人找我拍戏,那种不安全感,快要把我吞噬了。”
既然上天不收我,不如积极地生存
惠英红的打女生涯持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之后,香港的功夫片开始没落,文艺片异军突起,找惠英红拍戏的人越来越少。就算有,也不再是女一号,而是阿妈或者阿姐的角色。惠英红很难接受这种变化,内心的委屈也不断发酵:“拍打戏留下了一身伤痛,但命运的大门却对我关上了,当时真的看不开,想不通,每天都问很多为什么,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在失落感的不断侵扰下,惠英红患上了抑郁症。她推掉了所有邀约,每天躲在家中不肯见人,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埋怨自己、恨自己。情绪好一点时,她也试着做些小生意,还投资过美容行业,但没多久便蚀了本,经济状况急转而下。而亲情的淡薄又给了惠英红致命的一击。手头有钱时,全家人都靠她养活,没钱的时候,无人关心她的死活。有一次她旧伤复发,躺了三个多月,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再加上感情受挫,惠英红心灰意冷,决定放弃生命。
一个飘雨的夜晚,惠英红用红酒送服了三十多片安眠药,但没想到八小时后她竟然醒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特别通透:“我在想,为什么我一定要走?既然上天给了我这么多伤痛,说明它们都是我应该背负的,难道选择死就一了百了了吗?30岁有30岁的精彩,40岁有40岁的精彩,50岁也有50岁的精彩,我为什么不好好享受每个阶段?既然上天不肯收我,那我不如积极地生存下去。”
醒转过来后,惠英红的抑郁症不治而愈,她决定重归影坛。这一次,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不管是女三号还是女四号,只要觉得能锻造自己,她统统来者不拒。而在拍戏的过程中,她还学会了陪衬新人,因为在命运交错的时候,她从新人们的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以前就是有人陪衬我,所以我才会有那些辉煌,我为什么不能去做陪衬,如果没有新人,只有我们这些老鬼,电影事业还会发展吗?不可能的。”此时的她,不过40岁出头,容颜身段如昔,却能坦然地称自己为“老鬼”,不再计较光阴留下的痕迹。
惠英红演戏,从不计较片酬,对方给多少就是多少,这种作派让导演们很感动,也渐渐与之形成了默契。很多时候,导演也不知道惠英红会怎样演,但依然会打好灯光,架好机器,任她自由发挥,没想到成就了无数经典。“我的人生见得比较多,遇到什么题材,就像是在抓中药,这个,那个,放进去。角色是人,我也是人。把自己放进去,根本就没有惠英红。所以哪里是演,根本就是从心里跑出来的东西。”
从前是为赢而拼,现在是不得不拼
不管是拍电影、电视剧,或是小成本的文艺片,惠英红都入戏极快,也斩获过无数大奖。虽然打定主意不再以“打女”的形象示人,但遇到好的剧本,她依然会忍不住技痒,再度披上戎装。接到电影《武侠》的剧本时,因为喜欢里面的角色,她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自己“不再演打戏”的宣言,跟甄子丹一起上演了高难度的动作戏。参与拍摄时,惠英红已经50岁了,要和甄子丹一起在悬崖边的屋顶上疾速奔跑,还被关进全是野牛的牛棚里打斗,不仅伤到了肋骨,还差点被踩破头。此中艰辛,连旁边的人看了也觉得心酸。有朋友问惠英红:“你已经是影后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她回答说:“其实我不是故意要拼的,只是好剧本递到手上的时候,真的舍不得不接,年轻的时候太想赢,所以会逼自己去拼,现在却是不得不拼,因为这种拼能给自己带来愉悦感。”
早些年,惠英红工作时是很难收获愉悦感的,那时候她总在重复一个梦境:自己扒着窗棂向外看,而哥哥姐姐们被一个又一个地带走,他们哭得稀里哗啦,自己也看得心惊胆颤。当时戏馆和武行买人是要签生死协议的,如果学徒被打死,对方概不负责。惠英红原本是老五,但因为哥哥姐姐都被卖掉了,她就成了家中老大,因此总是心存恐惧,觉得如果自己不够好,赚不到足够多的钱,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即使成年之后,她心头的这种危机感还是挥之不去。她渴望温暖,渴望来自家人和爱人的关怀。可惜家人的态度都颇为淡漠,身边的男子也都来了又去,如今的她依然单身。“起初我会觉得遗憾,也抱怨过,但在活第二遍的时候全都看开了,在这世界上,谁又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总要带伤活下去的。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了,不能太贪心,一个人要学会与伤痕共处,在孤单的时候拥抱自己,慢慢地你会静下来,重新获得力量,那是一种带伤的圆满。”
一个有能量的人才会懂得关心他人,岁月赋予了惠英红这种能量。从前她只知道满足家人的经济索求,却很少同他们进行情感交流,面对对方的冷漠只会报之以愤怒。但沉淀下来之后,她懂得了情感上的付出,会带着全家外出度假,与他们分享喜怒哀乐,努力贴近家人的内心世界。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跟兄妹、母亲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其实在这个过程中,获益最多的是我,我会觉得更踏实了,更平静了,这种体验又反过来滋养我,让我安心。”
因为追求的是愉悦的体验,惠英红接戏并不苛刻,也不排斥没有名气的新导演。2014年,她同新人导演麦浚龙合作,参与了港片《僵尸》的拍摄,并凭借此片擒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这是她第三次获金像奖,距离首次拿奖已有三十三年,但快乐的感受却胜于当年,用她的话来说,是:“同样的糖三十年后吃会更甜,因为吃糖的人更懂得赏味了。”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