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金互助社这十年

周立　李萌

2004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布“一号文件”，开始“鼓励有条件的地方，在严格监管、有效防范金融风险的前提下，通过吸引社会资本和外资，积极兴办直接为‘三农服务的多种所有制的金融组织”。自此，有关推进农村金融组织创新的政策意见层出不穷。2005年国务院发布《关于2005年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意见》明确提出“探索发展新的农村合作金融组织”，合作金融发展的春天似乎已经到来。

农村资金互助社是合作金融的重要组织形式，是农民为解决生产生活资金的不足，自愿参股、自己经营、风险共担的一种互助性金融组织。它利用农村熟人社会信息对称的优势，良好的信用环境排挤了不规范的交易行为，有效减少了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有利于农村社区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十年来，资金互助社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其发展又有怎样的趋势？本文通过对资金互助社十年来的发展情况进行回顾总结，进而展望其未来方向。

十年回顾

改革开放后，市场化程度不断加深，农民收入提高，商品化、货币化加强。大批农民转入非农产业，投资需求增加，但是农行、信用社长期扮演“抽水机”角色，从农村吸收资金向非农产业转移，因此要求出现多元化的民间信用主体实现农村资金的融通。为了对人民公社时期的资产进行清理，改变集体资金的积累方式，解决转型期间资金管理的混乱状况，1984年农村合作基金会成立，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蓬勃发展，但自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由于管理不善、行政干预等原因，农村合作基金会被迫关闭清理。

然而，各种形式的民间合作金融仍继续存在，资金互助社作为一种以成员为基础的合作金融组织，获得了快速发展。按照建立方式和组织形式不同，农村资金互助组织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是财政部和国务院扶贫办推动的贫困村扶贫资金互助社，这种组织已超万家。第二种是经银监会批准正式挂牌营业的农村资金互助社，是具有独立企业法人资格的社区互助性银行业金融机构。第三种是在地方工商或民政部门注册登记，单独从事资金互助业务的农民资金互助社。虽然没有金融许可证，但受到当地政府监督，具有完善的组织结构和章程。第四种是专业合作社内部的资金互助部。农民由于生产生活中的资金需求，自发在合作社内部开展资金互助。它以合作社社员为基础，建立在社员之间的生产生活联系之上。获得金融许可证是非扶贫性质的资金互助社发展的目标，但近年来发展十分缓慢。后两种多是民间自发筹建，尤其是合作社内部开展的资金互助，这种形式符合国家政策和法律规定，在江苏盐城、河南信阳、安徽凤阳、吉林梨树已经成连片发展之势。

从整体来看，十年来资金互助组织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

“非法”阶段：2004?2007年

1999年姜柏林将“农民合作社与农村信用社互动”的模式进行了系统整理和理论提升，写出《21世纪中国农村合作经济模型》一文，并以实践推动了农民合作。2004年前后，温铁军和姜柏林等人推动部分有条件的农村合作社，启动了资金互助项目。2003年11月，吉林省梨树县榆树台百信农民专业合作社成立，主要开展生产和购销合作业务。为了克服资金短缺问题，2004年7月又成立了百信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这是全国首家农民资金互助社。在这资金互助社“摸着石头过河”的时期，相关报道和研究逐渐增多，何广文、田文会对百信农民资金互助社进行过调查报道，周立对七省11个合作社的资金互助服务做过调查，何慧丽、贾林州和李小免对兰考资金互助组织发展也进行过分析。

2004年中央“一号文件”为农村金融组织创新吹来了一阵春风，但是没有金融监管，没有法律规范，这些组织虽然得以在地方部门注册，但是从金融监督规范的角度讲，仍然处于“非法”阶段。

正规化发展阶段：2007?2011年

2006年中央“一号文件”首次明确提出了“引导农民资金互助组织的发展”，同年12月20日，银监会发布《关于调整放宽农村地区银行业金融机构准入政策，更好地支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意见》，鼓励发展村镇银行、贷款公司和资金互助社等新型农村金融机构。银监会于2007年1月下发了《农村资金互助社管理暂行规定》，又于2007年2月印发《农村资金互助社示范章程》，将农村资金互助组织界定为新型银行业金融机构， 并确定首先在四川、青海、甘肃、内蒙古、吉林、湖北六省（区）的农村地区开展试点。2007年3月9日，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百信农村资金互助社”挂牌营业，成为国内首家由银监会批准成立的农村资金互助社。截至2011年年末，全国共批准成立49家资金互助社，分布在吉林、浙江、山西等16个省（自治区）。

正规化发展期间，吉林省4家农村资金互助社均位于梨树县。2010年挂牌的三家资金互助社和2007年成立的百信资金互助社有明显的不同（见表1）。一是规模扩大。从注册资本可以清楚看出，由于有了成熟的发展模式，也得益于百信资金互助社的示范效应，后来成立的3家资金互助社的资金规模明显大于百信资金互助社。二是级别提升。百信资金互助社是村级资金互助社，后三家是乡镇级资金互助社，这也是导致资金规模差别较大的一个原因。三是类型转变。百信资金互助社初建时只体现了基本需求的满足，当经济发展，金融主体的潜在需求被进一步挖掘，产生了更高层次的需求，乡镇级的资金互助社体现了“需求追随型”的农村金融发展模式。

在正规化发展阶段，政策为资金互助组织的正规化勾画了美好未来。资金互助社纷纷按照政策要求，规范自身运营，争取能成为正规金融机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法》从2007年7月1日起正式施行，但合作社开展资金互助并没有出现在该法规中。直到2009年2月，银监会和农业部联合印发《关于做好农民专业合作社金融服务工作的意见》，开始鼓励有条件的专业合作社开展信用合作。在农民专业合作社内组建农村资金互助部，允许符合条件的农村资金互助社按商业原则从银行业金融机构融入资金。优先选择在农民专业合作社基础上开展组建农村资金互助社的试点工作，并纳入银监会新型农村金融机构试点工作范围内统一推进。此时的政策目标本是有计划地推进有关资金互助社发展，这也具体体现在同年7月银监会发布的《新型农村金融机构2009?2011年总体工作安排》中。但是，由于各种因素，该计划最终未能实现，2011年后再也没有批准成立一家农村资金互助社，但以上政策为专业合作社开展资金互助提供了一定依据。endprint

遍地开花阶段：2012年至今

2012年以来的中央“一号文件”以及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等部门仍在不断鼓励农村金融组织形式创新，各地方政府、社会行动者、农村精英等群体推动，或者农民自发或地区自发组织的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层出不穷，主要分布在吉林、江苏、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已有5000多家。政策鼓励下资金互助社快速扩张，然而由于缺少合理有效的监管，资金互助社频频出现问题，规模盲目扩张，股东“跑路”陷入兑付危机，影响当地经济社会稳定的新闻不断见诸报端。

在这样的危机下，2014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提出，在管理民主、运行规范、带动力强的农民合作社和供销合作社基础上，培育发展农村合作金融，不断丰富农村地区金融机构类型。坚持社员制、封闭性原则，在不对外吸储放贷、不支付固定回报的前提下，推动社区性农村资金互助组织发展。这说明推动资金互助组织发展的方向并没有改变，关键在于发展的形式和监督管理的方式。为了避免超范围经营等违法行为再次发生，同时也为了解决单个资金互助社势单力薄、发展缓慢的问题，联合起来成为资金互助社发展的一种新方向。

资金互助社十年风雨，从最初的“非法”地位，到今天的遍地开花，虽然仍然还存在各种危机和问题，但是在快速发展的道路上，有一群人在坚持这样一条道路，他们为资金互助社的发展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和努力。下文将展示十年来，资金互助社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十年人物

2014年6月26?29日，笔者一行来到吉林四平公主岭市，参观调查了柏林农民合作联社的几个社员资金互助社。在交流沟通中，笔者深刻体会到资金互助社发展这十年来，“人”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核心作用。正是因为有这些开拓者、志愿者、学者、积极的群众，资金互助社的事业才有今天的规模。下文通过描述再次展现典型人物的“十年变化”。

姜柏林：资金互助社的制度设计“之父”

1997年，时任四平市人民银行农村合作金融管理科副科级巡视员的姜柏林进行了一系列调研，与许多农民和各种涉农的商人交流。他发现农村信用社能提供给农村的资金有限，满足不了农民的需要。农村信用社由“官办”向“民办”转变管理体制，需要农民向信用社入股，可是多数农民根本没钱入股。另外，信用社还要考虑化解金融风险的问题，当信用社面对作为个体的农民，只能支持简单的再生产，而要支持农民扩大再生产就很容易产生坏账。但是如果金融不能支持扩大再生产，农民的真正富裕就很难实现。

姜柏林意识到，假如能把农民资金集结起来，入股信用社，农民与信用社之间的联系会切实加强，这里就蕴藏着一种新型的机制。1999年8月，姜柏林将这种“农民合作社与农村信用社互动”的模式进行了系统整理和理论提升，写出《21世纪中国农村合作经济模型》一文，并将这种模式在梨树变成了现实。2000年4月2日，梨树县百信农民合作社正式成立，自此合作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2014年，姜柏林主导推动的“柏林农民合作联社”成立，从最初的百信农民合作社，发展到今天拥有26家资金互助社成员的合作联社，他的“合作社”理想继续朝前迈了一步。

谢勇模：中国农民资金互助社信用联盟秘书长

“十年前，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辽宁师范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2004年寒假到北京参加一个大学生交流会，有一个专家讲合作社。当时讲了梨树县合作社的案例，我在东北上学，当时下乡考虑就近，就到了梨树县，并在太平乡找到了姜老师。我们看了很多合作社的资料，也到百信资金互助社进行了调研。实地调研后我为了搞明白为什么老百姓愿意搞合作社，决定休学一年。2007年毕业后并没有从事相关工作，但是当时还是很多人还来找我介绍资金互助社，所以我就辞去了工作，投身到资金互助社中。从此就从事了有关资金互助社的工作。”

王海军：朝阳坡镇华生农民资金互助社理事长

“我1999年毕业，学的是计算机。刚毕业从事软硬件，开了三个月的店，就出去打工了。第一站是四川的攀枝花，后来到了河北廊坊待了一个月，到北京待了一个月，之后又在河南白象方便面工作，是吉林片区的经理。后来我回家开车，再之后就卖化肥，卖摩托车，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也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姜老师。没有这些经历就不懂农村，也就不可能做资金互助社到现在这种程度。”

李东强：梨树县小城子镇利信农民资金互助社理事长

“十年前我还在上高中。2008年毕业，毕业在长春汽贸城实习，3个月后到了一个汽贸公司，一年后就回到了四平。在四平市交通局工作了一段时间，2010年回到小城子开始做资金互助社。我回家的时候资金互助社的资金只有400多万元，现在资金已经有5000多万元了，贷出去3000多万元。”

十年总结

从无到有

从2004年第一家资金互助社百信农民资金互助合作社成立，十年来，资金互助社已遍布各地。虽然百信的规模并不大，但是“天下共享”，它提出了一种合理的、创新的制度诉求，成为此后资金互助社发展的模板。中国“三农”问题的本质是分散经营的农民非组织化与社会组织化之间的矛盾，而商业银行、信用社、公司资本等和农民的直接联合缺少合作组织基础，因此很难成功。资金互助社的出现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从国外合作金融的经验来看，几乎不见纯粹“官办”的合作金融形式，大多是通过合理的制度设计与政策激励，政府引导农民自己合作起来。政府的作用是“搭好台”，引导农民和商业银行、外来资本在合作组织的平台上实现交易，既能控制风险，还能提高收益。因此，通过资金互助将农民组织起来是农村金融改革的重要一步。

从小到大

2007年，百信资金互助社得到金融牌照时注册资本仅为10万元左右，而2010年吉林批准成立的其他三家资金互助社注册资本都在100万元及以上。在49家农村资金互助社中，注册资本最高达到了2200万元。注册资本从低到高，所在地从农村到乡镇，服务范围也在扩大。百信资金互助社提供了一个规范的发展模板，其他资金互助社在发展时可以少走很多弯路。2011年8月13日，来自江苏、浙江、河北、河南、吉林等地的十家农民资金互助组织共同出资设立了北京农信之家咨询中心，为全国各地的资金互助组织提供咨询服务，这为资金互助社模式的大范围推广奠定了基础。endprint

从弱到强

单个资金互助社的力量比较薄弱，“点状”结构并不利于资金互助社整体的发展。尽管《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并没有涉及联合社的问题，但是，合作社联合组织的发展势头已经显现，各地方政府也积极出台相关政策鼓励合作社的联合（见表2）。随着外部市场竞争的不断加剧和合作社业务的不断扩大，合作社之间存在着联合起来、进一步提升市场竞争力、降低经营成本的内在动力。联合起来能够提升合作社的市场谈判能力，打破了原来被动接受价格和市场的局面。联合起来的合作社通过统一开展业务联合，可以降低单个合作社的运营成本，实现规模经济。合作社之间可以互通有无，实现资金拆借，降低单个合作社面向市场的风险，提高单个合作社的资金流动性。

从单一到多元

单一的资金互助社只能做资金互助，而专业合作社与资金互助社联合形成综合合作社模式，取长补短，更能充分发挥各自的优势。资金互助社可以为专业合作社的扩大再生产提供支持，而生产、销售等专业合作社可以提供抵押品，为资金互助社融资创造条件。优秀的专业合作社可以推动当地的生产制度、土地制度、金融制度的变革；高效的资金互助社可以作为当地社区的一个资金组织者，可以利用收益进行人力资源、公共设施的投资，实现经济与社会职能的统一，实现生产关系的改变，最终达到改善当地的政治、金融、生活环境的效果。例如柏林农民合作联社开展的粮食信托、土地信托、“小蜜蜂”公益信托基金等。

未来展望

从第一家资金互助社成立，“百信”模式已经成功复制到各地，也开始以联社的方式进一步扩展。从资金互助社整个行业的发展方向来看，这是一种“自我复制”和“他人复制”共同作用的复制型增长结果。自我复制是指个体自身通过扩大投入，如增加生产线来扩大生产规模，他人复制是指其他个体借鉴当前个体的生产方式进行生产，从而使整个行业规模扩张。各个资金互助社通过“自我复制”不断扩大规模，而通过“他人复制”的方式，又有更多新的资金互助社产生。

资金互助社在复制型增长中如何保持“创始人精神”，这是资金互助社发展的关键。资金互助社的成长一般有三条递进式路线：首先通过复制产生，这有益于新兴的资金互助社减少复杂性，降低扩张中不可预知的风险；规模化以后，资金互助社常常陷入复杂的市场环境和繁重的业务，因此能否重拾创始人精神成为资金互助社是否会随波逐流被市场淘汰的核心问题；组织复杂化后，如果能传承创始人精神，有更多的人真正参与到资金互助社的发展中来，则资金互助社整个行业就能呈现欣欣向荣的成长景象。因此，资金互助社的“创始人”们，如何保持不断创新的思想，发掘创新动力，关乎未来资金互助社的方向。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