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寒一一

今年频繁从京城出走，走了许多城市。郑州、洛阳、开封、沈阳、丹东、朝鲜、长沙、凤凰、济南、青岛、上海、杭州、绍兴、昆明、丽江、大理、以及此时此刻坐在三千米海拔的香格里拉。

遇见许多的风景。像香格里拉野地里的花，我叫不上名儿。它们盛开的时候不瞻前顾后也不留有余地，兴兴轰轰而来，又兴兴轰轰死去。开到荼蘼之时，仍然尽力美貌，倾国倾城。临死，倒入大地，化作春泥更护花。如此而已，一生。

我也极爱大理的云。一路上看见的无处不在的云朵。云朵是云南气候的总舵主。它一声令下，乌云攒积，那么雨便要来。如果它心情之好，随处飘散，那么露出蓝底的天。阳光肆意，要喷散而来。我看见太阳从云层的缝隙中出光芒，那么周围的云立刻像镶了金边，这简直称得上上帝的杰作。而在这大理，这是经常的事情，上帝太宠爱大理了罢。

我们驱车绕洱海而行。山醒来了，海醒来了，云朵醒来了......秋收的农妇醒来了，旅居山间的游人也醒来了......寺庙的僧人是早已醒来，他们都念了一轮经书了。

夜幕之下的寺庙，屋檐有探灯直射，发出金色的光泽。仿佛一座圣庙。

而在湘西凤凰，所见的沱江雾茫茫的，有人撑船而下，仿佛在画中游。船上的风景，枝头鸟声婉转啼叫，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黄鹂、竹雀、杜鹃交递鸣叫。先前两日，凤凰持续暴雨，清晨人们又相继在梦里，在沱江边行走的人稀少，难得这静静的山间之美。静静的美。

是谁家在吹笛子，又是哪家姑娘唱起苗歌？

暮色交接时分，看到月亮，在旷野天边悬挂，清辉熠熠。为了多看它一些时候，特意步行更长时间。风很冷，人迹稀少。这样的时候于我充满一种莫名而强烈的寓意。

就是这样，大自然是魔术师，我完全被它着迷，一树，一花，一草，一片云，一湖水，一首歌，一个人......

也遇见许多人。

在湘西凤凰，看见古城中有很多穿蓝布衫的老婆婆卖花环。你直视她们眼睛的时候，她们有略略的紧张和羞涩。从前的日子，她们年轻的时候做针线活，描刺绣，赶集时拿着平日做刺绣的活计换钱，大多时日收拾好一家子，门前堆着宝塔似到木柴火，那是男人们山上砍的，她们整齐摆在门廊。日子流失在一针一线之中，她们成为皱纹丛生的老婆婆，收拾家已郑重转交给媳妇，她有了闲暇时光做点闲事——编花环，一层层用花条围成圆形，临到末了，边缘插上朵朵山间野花，最后再绑好一朵朵色彩灵动的盘口大小的花。一个花环，五块钱。

大理的才村也是靠近洱海。我们住的客栈叫洱朵边。主人是一对北京来的夫妇。男主人蓄着长发，扎成马尾的样子，眼睛明亮亮的。而女主人不爱讲话，静静的，有她独自的世界。他们过完全的慢生活，田园而情致的生活。已经愈来愈多的人在思索活着的价值，能够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是一件值得书写的事情。于大方向上洒脱，这是智慧，亦是情怀。

当然七林旺堆也值得书写。这个藏族的小伙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我答应他，有一天，一定写出电影剧本。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每个人心中应不时更新一条计划行走的路线。如同心里种下一棵种子，以时间和心念灌溉，逐渐形成果实。开端不过是略做准备买好一张启程票。

秋天已至，一切恰如其分。而自己，忽然像杯子里的茶叶，起先是拘谨抱拢的状态，渐渐地发现，自己正舒展开来。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笨拙的人。这种认知持续了好几年。味觉木讷，糊涂一顿，吃不出所吃何物。手脚笨拙，没有天生的舞感。然后乐感与节奏感也略微粗糙。更别提处理人际关系，遇见陌生人，常常无言以对。就连处理家务，因为婆婆的要求，我永远也达不到她的要求。然后，连最简单的家庭主妇，我也是不合格。

脾性被磨损到最为笨拙的状态。

却忽然有了不曾意料的礼物。从前急急躁躁、风风火火的性子被收拾打包，永远地留在过去岁月的某个角落。也许此刻爬满蜘蛛印子。我退到角落里，像个孩子，是整个空的状态。

可即便这种空无的状态里，仍然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世间一棵珍贵的植物，有一天阳光会洒向它，滋养它，直到它蓊蓊郁郁，长成参天大树。

这一年，我三十岁，而立之年。

这一年，就像沉睡的种子，突然有了阳光雨露，它破土发了芽。

当阳光忽然对它说，我爱你的时候，它始终回应，我一直深爱你。

哪怕它被深埋入泥土，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它仍然渴望阳光。

在阳光不曾照耀的大片光阴里，其实它也暗自地努力，吸收泥土里的营养，饱含热情。

然而仍然保持生命的一部分是空的。空，才能让其它东西进来，让美进来。爱玲姑姑讲「出名要趁早」，我却觉得人生可以大器晚成。从容智慧，源源不断。偶尔有美梦，醒来心甘如怡。仍然可以有美梦，仍然可以有梦想，仍然可以保持一部分空。

我讲自己将习得钢琴、绘画、舞蹈，还有些别的什么，其实并不是为了可以彰显的技能。而是我的内心一直有曲子流动，我希望有一天除了以电影、以小说表达它们，还可以以别的方式表达。譬如钢琴，舞蹈，绘画等。

春天，

哗一声开场。

目前我就在这个状态。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客栈，一点一点收心写专栏，截稿的日子迫在眉睫。客栈静静的，旅客们都出门了。客栈里的白猫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打开琼音卓玛，她的声音是最好的陪伴。亲爱的，你也点开来罢，有的音乐是洗心的。

心净了，才能够看见细微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