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算来,我竟20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由他来照顾哥哥,我给他开一份工资,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3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但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了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
他看着我苦笑。
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无语,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桶,复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什么事?”我的心还在疼着。
“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来,那一种保证,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终记着。听他的话,也显然一直在盼着。
我心又是一疼。
“你忘了吗?”哥哥又问,也目光迟滞地望着我。
我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话说得极自信。随后,眼望向了远处。
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在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滋味在心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对面的大娘问:“是你什么人呀?”
我回答:“兄长。”话一出口,自窘起来;现实生活中,谁还说“兄长”二字啊!
我心接着一疼。这一次,疼得格外锐利。
中国境内,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个有稿费收入的小说家,或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啊!
我又暗自祈祷了:上帝啊,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理情怀便承担得了的!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
这一次,在我意识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们的国家……(选文有删改。)
【赏析】
个人的命运其实往往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特点,也是时代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就这样被这些人间的酸甜苦辣咸紧密地联系起来了,每个家庭中悲欢离合的小故事,共同组成了这个国家的大故事。所以作家发出这样的呼唤: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我们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