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元
最近我弹一个炫技曲子,这是一个当代美国作曲家的作品。音乐很单纯,没有太多超越技术的东西,但弹起来很愉快,说白了是好玩和过瘾,音乐从我这里自动流出,真有种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感觉。我竟然发现它比巴赫的音乐能带给我更多的快感,因为在巴赫中我看不到自己。
哪怕《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这种大俗套子,熟得不能再熟,但我知道音乐不是我写的,它也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在巴赫的壳子里居住,却又如同锁在监狱中。其实我对巴赫够熟悉了,在倾听中获得过深长的快感和幻想,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仍然是浅层次的交流,若想在巴赫的音乐中发现自己,要等到自己能写赋格才可以。
话说我弹琴的原因可能不少,但纯粹为过瘾而弹的时候不多,这也是古典音乐的辛苦之处。张扬性情的时刻是珍贵的,要先有艰苦的努力,“自我”才羞怯地破茧而出,在这一点上流行乐则要好得多。
钢琴家卢温塔尔的一个观点对我很有触动:很多搞古典音乐的人没有好奇心,不愿自己去找曲子,弹得越好越没好奇心,倒是一些弹得不太好的人不乏热情和好奇,但能力有限,热情表达不出来。这一点,我在音乐学生和老师交流之中深有体会。
在音乐中缓慢经历过乐趣和挫折的我,对人和音乐总有许许多多的感想。古典音乐成为“人”的一部分并不容易,浪漫派音乐好一些,比如钢琴上的肖邦、李斯特相对贴近生活经验,能够吸纳人的自然气息。而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等人,写作程式远离生活,如果你碰巧“形状”天然是这类音乐的容器,就能合适地盛装它们,并在其中肆意伸展。少数钢琴家从古尔德到施纳贝尔都是这样的天然容器,早早准备了巴赫和贝多芬的到来。多数人则要不断塑造自我,直到自己能写出类似风格习作的程度,才能真正心摹手追。
生长和顺服,是艺术上永远的矛盾。人生尚存之际,那个受压之“我”就在顽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