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弗·罗森堡
虽然我被卷进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间不过四个月,但这已足够让我明白: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血腥的战争之一。新式枪炮已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它们改写了“屠杀”一词的含义。在这里,流血早已是家常便饭,我们对付泥浆所花费的力气简直不在对付敌人之下。然而当1914年的圣诞节来临之际,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1
1914年6月28日的萨拉热窝暗杀事件将世界拖进了战争的泥沼。意识到自己会腹背受敌,德国决心在俄国人行动起来之前打败来自西方的敌人。尽管他们对法国采取了强大的攻势,但法国、英国和比利时的军队顶住了进攻。战争就此陷入僵局,双方都开始挖掘战壕,修建庞大的防御工事。
但战壕刚一挖好,冬雨就下了起来。雨水不仅使工事外面泛滥成灾,更把战壕变成了泥塘,变成了一个里里外外都和士兵们过不去的可怕的敌人。
倾盆大雨不停地下着,壕沟里到处都是深深的泥泞。我们简直都成了泥人,除了躺在战壕里,什么都不能做,听任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硬。我亲眼看见一个士兵的双脚全都陷进了泥浆,当军官命令他起来时,他只好四肢并用地往外挣扎,结果双手也陷了进去——就像一只被捕蝇纸粘住的苍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环视着自己的战友,请求这些同生共死的伙伴:“看在上帝的分上,开枪打死我!”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泪流满面。但是我们必须适应这样的环境,尽快学会比打仗更困难的事——尽量地保持干燥和舒服,这样才能活命。
我们的战壕和德国人的相距不过100多米,中间的缓冲地带叫“无人区”。战争的僵局只会偶然地被零星的小规模进攻打破,所以双方士兵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对付泥泞、躲开狙击手的子弹以及观察敌人的动静这三件事上。
2
每天都不得安宁地猫在战壕里,满身泥泞,而且永远吃着同样的东西,我们中的许多人开始对看不见的敌人产生了兴趣——那些被宣传人员描绘成怪物的人。
是的,当敌人的子弹夺去战友的生命时,我们痛恨他们,对这帮家伙简直讨厌透了。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拿他们开玩笑(他们想必也是如此),而且我们知道,这些可怜的家伙和我们一样都是炮灰。
于是,同样生活在这种地狱般的壕沟里的、近在咫尺的士兵们渐渐地培养出了一种奇怪的战争原则——我活着,也让你活着。我们的报务员,安德鲁·托德就在他的信中记下了这样一件事:
“也许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战壕里的双方士兵现在的确已经变得‘亲密起来。在一处双方的壕沟相距只有50多米远的地方,每天清晨到了早饭时间,一方的士兵就会举起一块小木牌。一旦木牌出现,所有的枪声都会立刻停息,而双方的士兵也就开始吃吃喝喝。整个早餐时间,只要木牌还举着,安静就会统治一切,但只要牌子放下,一眨眼工夫,战争恶魔便会卷土重来。”
对阵双方还会不时地向对方大喊大叫。一些战前在英国工作过的德国兵会问到那些我们都很熟悉的地方或小店。有时,粗鲁的对骂会成为我们的娱乐节目,唱歌则是另一种常见的交流方式。
冬天,我们往往会一小堆一小堆地聚集在战壕里搞个即兴演唱会,唱唱爱国的或是感伤的歌曲,德国人也一样。在安静的夜晚,当歌声在双方的阵地上空飘荡时,你会听见敌人那里传来鼓掌和“再来一个”的喝彩声。
得知这样的事后,英国第二军团的司令贺瑞斯·史密斯爵士下达了命令:“军团和师级的指挥官们,你们要层层传达命令,让所有的军官都明白,在军队中鼓励进攻精神是绝对必要的。为此,你们要竭尽全力、不择手段!”
一时间,和德国人的“友好交往”,包括非正式的停火、唱唱歌什么的——尽管这些事是如此有诱惑力甚至有趣——统统被禁止了。
3
1914年12月7日,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五世提议,为了庆祝圣诞节,双方应该暂时停火。德国人对此欣然接受,但我们这边拒绝了。
尽管没为圣诞停火,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仍然渴望为我们带来一个欢乐的圣诞节,他们寄来满是信件的包裹、保暖的衣物、食品、香烟和药物。当然,最能给前线带来圣诞气氛的还是那些小小的圣诞树。
圣诞前夕,一些德国士兵搬出被蜡烛装饰一新的圣诞树,放在战壕的墙上。几百棵美丽的圣诞树照亮了他们的战壕。我们看见了他们那里的烛光,可是过了好几分钟才辨认出它到底是什么。这会是个圈套吗?不,这不是什么骗局,我们听见了许多德国人高喊“圣诞快乐”的声音。
整整一天,在这圣诞夜就要到来的时候,歌声和祝福声一次次地从德国人的战壕向我们飘来。有时我们能清晰地听见德国人洪亮的喊声:“英国人,祝你们圣诞快乐!”于是我们快活地用德语吼回去:“你们也一样,德国佬!”在有些地方,双方干脆对唱起圣诞颂歌来。
德国人先唱起了英语歌。他们的歌声停止了,到了我们回报的时候,于是我们唱起了德国歌曲。歌声一停,我们听见了热烈的掌声,我们接下来唱的那首德语歌更是被他们的掌声打断了好几次。再接下来,他们开始唱他们的圣诞歌,我们唱我们的。最后,当我们唱起那首《来吧信徒们》时,德国人跟着唱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哎呀,这也太离谱了——打仗打到一半,两边居然合唱起圣诞歌来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呢!
4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不约而同地发生在战场上的许多地方。
在我们这儿,是德国人先向我们大叫:“英国兵,你们过来看看我们吧!”我们也不无戒心地喊:“不,你们过来!”
于是,一些最大胆的士兵(包括我)从战壕中爬了出去,在所谓的无人地带,我们和德国人碰头了。
我们握手,互祝圣诞快乐,并且立马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一样聊了起来。是的,站在他们的战壕前面,面对着纵横交错的铁丝网,被德国人包围着,我们就站在那儿高谈阔论,活像街头演讲家。
很快地,我们这边大部分士兵都知道我们“出去了”,他们跟了出来……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一小群一小群的德国士兵和英国士兵出现了,整个战场上几乎全是他们的身影!浓浓的夜色里,我们听见的是欢乐的笑声,看见的是火柴的光亮。德国人抽着“苏格兰人”牌香烟,我们则抽着德国烟。我们交换着香烟和其他纪念品,当语言不能沟通时,我们就比画手势,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活。我们同这些人有说有笑——天晓得,几个钟头前我们还在互相厮杀!
我们甚至订下了停战协议:只要你们不开枪,我们就不开枪。
其实,我们订下停战协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要埋葬死者。许多尸体——新近死去和死了好几个月的——横七竖八地躺在无人区里。伴随着这场后来变得著名的圣诞狂欢,是埋葬我们死去的战友这项悲伤的工作。圣诞节那天,英德两边的士兵出现在无人区,在尸体堆中翻翻拣拣。在少数地方,他们甚至一起埋葬了双方士兵的尸体。
说实在的,会会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对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讲,是件挺让人高兴的事(尤其是发现他们原来和咱们这么像)!我们闲聊,一起看看家人的照片,交换香烟纽扣之类的小玩意儿。我听说的最离谱的一件事是:贝德福德郡的那帮家伙竟然和德国人在无人区踢了场足球!有个贝德福德郡的大兵做了个足球,一大帮人于是就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球撞上铁丝网漏了气。
这种奇怪的私下停火持续了好几天,让军官们沮丧得够呛。然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这样的圣诞庆典再也没有出现过——1914年的圣诞故事从此成为传奇。
而对我来说,这个圣诞节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它让我相信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爱与和平”的确存在,它就藏在每个人的心里!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海外文摘》2002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