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雄
1907年3月26日,罗丹应邀给普利策塑像。几近失明的普利策因心情抑郁,拒绝和大师直接对话。罗丹要普利策脱掉衬衣,以便看一下他头与肩膀的比例。普利策不肯,直到罗丹威胁说不干了,他才妥协,在旁人不得在场的前提下解开了一粒纽扣。事后,罗丹说:“我刚刚完成了一个人的半身像,他简直是个魔鬼!”
2011年是约瑟夫·普利策去世100周年。“倘若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上的眺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暗礁险滩,及时发出警告。”普利策生前留下的这一箴言,至今仍被许多媒体人奉为经典。
21岁踏入新闻界当上记者
1864年,在美国北方东海岸的波士顿港,一名17岁的少年趁着夜色,偷偷跃入冰凉的海水中,向岸边游去。不久,他几乎筋疲力尽了,想喊“救命”却怕被抓遣返回船,于是他咬着牙,手脚并用,终于抵达了美国本土。这个少年正是普利策。
1847年4月10日,普利策生于匈牙利。他的父亲是个殷实的犹太谷物商,母亲为天主教徒。普利策和弟弟,从小由家庭教师管教,受过良好的德文、法文训练。17岁那年,普利策再也不堪忍受母亲与继父隔三岔五的争吵,离家自谋生路去了。普利策崇拜拿破仑,读过很多有关他的传记,卧室里挂着其画像。普利策有心从戎,但军队拒绝了这个送上门来的“炮灰”。普利策太不像一块当兵的料了:身高一米九,却瘦弱得像根竹竿,眼睛还近视。1864年,美国南北战争正如火如荼,因伤亡过大,美国联邦政府在欧洲高价招募雇佣兵,以补充兵源。几经辗转,普利策最终报名参加了林肯骑兵队。为了不让300美元的佣金落入兵贩手中,普利策在波士顿港附近纵身跳入大海,自行登岸。
1865年4月,美国内战结束,普利策成了无业游民,长期处于“待业”状态。有一次,普利策怀揣仅有的几分钱,来到一家星级法国旅馆前,想请人擦一下皮鞋。旅馆的管理人员一见衣着破旧的普利策,觉得有碍观瞻,立马叫他滚蛋。遭遇如此羞辱,普利策决定换个环境,离开纽约,前往密苏里的圣路易斯打拼。临行前,普利策立下誓言:我一定会回来的!
在圣路易斯,普利策当过轮船上的烧锅炉工、码头苦力、餐厅跑堂、马车夫……奔波之余,普利策每天总会抽出三四个小时泡图书馆,学习英语等文化知识。他不时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投给当地的德文报纸《西方邮报》。这引起了报社主编的注意,因为他年纪轻轻,却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加之文笔尚可,1868年底,21岁的普利策被《西方邮报》录用为记者。他描绘当时的心情说:“一切就像做梦一般。”
每天工作16个小时的
“拼命三郎”
做记者,普利策是“拼命三郎”。从收集线索到采访写作,普利策每天工作16个小时,通常从上午10点干到次日凌晨2点。普利策对新闻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有一次,民主党在杰弗逊市秘密举行领导人预备会议,只有为该党服务的媒体记者才被邀请作现场采访。为了防止泄密,组织者在会议开始后,立马把门给反锁了。
会议进行不久,普利策把看门人打趴在地上,之后破门而入。他旁若无人地走到记者席上坐下,打开采访本准备记录。对于普利策不请自来,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或提出质疑。第二天,《西方邮报》成为全州独家对此次会议作了报道的共和党报纸。
普利策平时在大街小巷四处奔波,既报道市政府面临的困境,也采写码头工人的打架斗殴。他认为既然报纸是给市民看的,就要报道他们身边的奇闻趣事。采访中,普利策常当着其他记者的面,旁若无人地对当事人刨根问底……普利策木秀于林,这让圣路易斯各报同行很是不爽。为了发泄,他们模仿普利策蹩脚的英语发音,叫他“丑布利策”,甚至嘲笑他为“丑犹太”:因为他骨瘦如柴、脖子细长,红色胡子上长着一对“牛蛙眼睛”。
因揭露腐败与人大打出手
1879年1月,普利策当选为密苏里州参议员。凭借记者和议员的双重身份,普利策站在揭露腐败黑幕的第一线。一个名叫爱德华·奥古斯丁的承包商勾结当地官员,得到了一份为地方修建一座精神病院的合同,案值几十万美元,建材费用却不合理地由国库支付。普利策对奥古斯丁的动机提出了质疑。
不久,奥古斯丁与普利策在一家宾馆狭路相逢。奥古斯丁以名誉受损为由,当众破口大骂普利策是个“该死的骗子”。普利策没有当面驳斥,而是静静看着对方发泄,随即回到附近的寓所,拿起手枪立马折回宾馆,半路上他对人说:“要出新闻了!”大庭广众下,普利策与奥古斯丁对骂开来,“骗子”“傻瓜”“谎言家”“狗杂种”此起彼伏。最后,俩人一起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奥古斯丁有着拳击运动员般的身材,瘦弱的普利策显然不是其对手。混乱中,普利策连发两枪,一发打中了对方的小腿,另一发射进了地板。
普利策为此被起诉,罪名为企图谋杀奥古斯丁。但他没有坐一天监牢,只交了405美元罚款后便重获自由。此后,普利策无论走到哪里,口袋里都会揣着一把枪,以防不测。1872年以后,普利策受邀前往首都华盛顿,担任《太阳报》特约记者。在这里,普利策遇到了一位心仪的女孩——凯蒂·戴维斯,她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联盟前总统杰弗逊·戴维斯的远房侄女。经过6年苦恋,普利策和凯蒂喜结连理。也许是婚姻带来了好运,他们蜜月刚结束,普利策得知《圣路易斯快报》因亏本即将拍卖。拍卖会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该报分文不值,结果普利策只出价2500美元,便将其收入囊中。31岁的普利策拥有了自己的报纸。
接手《快邮报》,开创
“煽情主义”
《圣路易斯快报》易主时,其发行量不到2000份。普利策将其更名为圣路易斯《快邮报》,并立下宗旨:只为大众服务,不为政党谋利;不作党派喉舌,而是真理的代言人;不作政府走狗,执著于事实、真相,攻击一切罪行及腐败行为……
在普利策的主持下,《快邮报》不断揭露富人逃税内幕,公开赌馆、妓院名单,报道保险公司贪污事件。对于民众关心的拳击比赛和斗鸡活动等,《快邮报》也兼收并蓄。普利策把报纸钉在报馆门口的橱窗里,自己躲在一旁,静听读者对报纸的反应,以便随时挖掘大众感兴趣的新闻素材。
创业之初,普利策的办公室位于报社编辑部一角,只挂一块布帘虚掩。他总是不定时从帘子后面冲出来,把他的新想法告知编辑、记者。与报纸有关的任何工作,他都亲力亲为。为了写社论,他常就着煤气灯工作到天亮。正如他自己所说:“我靠着这副血肉之躯,像个奴隶一样卖命。”对社论的重视,贯穿普利策整个新闻生涯。
普利策奉行这样的办报理念:“你可以写下最崇高的哲学思想,但是如果没有人读它,那有什么用处呢?你首先应该发行几百万,那么在关键时刻,你就可以左右读者的心愿和选票。”他很快形成了“煽情”的报道风格。《快邮报》上经常可见这样的文章:《死在女人怀里的本城名流》《一对通奸的夫妇》《教堂里的接吻》《爱上了厨子》等。从1878年接手到1879年年底,《快邮报》发行量已近5000份。
《快邮报》吸引了读者,当地竞争对手《星报》常剽窃其报道,普利策对此非常恼火。他特意设计了一个圈套,发表了一篇题为“阿富汗境内反英活动”的报道。第二天,《星报》转载刊发了此文。普利策立马登报宣布这是一条请君入瓮的假新闻。这一公开羞辱使《星报》业务陷入停顿。
普利策深谙激励机制:他给编辑、记者的薪酬在同行中是最高的,月薪达140美元;每年雇员享有两周带薪休假,这在其他报社闻所未闻,请病假也不扣工资;特别勤劳和优秀的报童,可以得到金表或银表等物品奖励。经过苦心经营,到1881年3月,《快邮报》发行量上升到1.2万份,当年报社盈利8.5万美元。
买下纽约《世界报》
创造采编制
1882年6月,《快邮报》的最高发行量达到4.5万份。普利策此时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因多年积劳成疾,他的身体大不如前:频繁的咳嗽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头痛等病。他把报社业务交给当地一位媒体人,自己退居幕后,举家迁往纽约。
不久,普利策获悉已有20多年历史的纽约《世界报》因连年亏损,正在物色买家。当普利策找到《世界报》的老板杰伊·古尔德时,后者狮子大开口,为《世界报》开价50万美元。经过讨价还价,1883年5月,《世界报》以34.6万美元转手,普利策成为该报的新东家。
《世界报》社址位于曼哈顿下区公园街32号,同一条街上群雄并立:《论坛报》《太阳报》《日报》《先驱报》等在此已立足多年。它们都是共和党的喉舌,其中《太阳报》的发行量约16万份,独占鳌头。普利策通过细分市场,决定把《世界报》办成支持民主党的报纸,并把潜在读者锁定为不断涌入的移民,这些人长期被纽约新闻界所忽视。作为国际大都会,纽约移民达50万人之多,这是一片广阔的“蓝海”。
1883年5月11日,普利策接手后的第一期《世界报》面市,共8版,定价2美分。新一期《世界报》开局良好,共售出2万多份,发行量比古尔德掌管时翻了一番。普利策发现,越荒诞怪异的事件越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他时常剑走偏锋,于是在《世界报》周末版上不时可见到这样的特写:《海上食人生番》《狂热的教派用人做献祭品》等。《世界报》周日版甚至刊登过一则消息,标题为《法国探险家发现了一个长有尾巴的野人》,同时配发了一幅图,一个被称为“人猴”的男性趴在树上。显然,普利策没有遵循新闻报道的规律:“如果有疑问,就把它扔在一边。”他琢磨的是如何吸引更多的读者。此外,普利策创造了报纸采编制——记者采写的材料由编辑润色、整理、综合成稿件见报。这种写作规则,至今仍是新闻界的普遍原则。
普利策并没忘记对丑恶、堕落的社会现实进行抨击。他在《世界报》社论中提出解决社会公正问题的措施:如对高收入者征收所得税、改革行政机构、严惩贪官污吏、严惩倒卖选票者等。普利策接手《世界报》3个月后,其发行量已接近4万份。
1884年,美国举行4年一次的总统大选,普利策在他的报纸上发表支持民主党领袖克利夫兰的社论。《世界报》通过事例列出4个支持他的理由:第一他是个老实人;第二他是个老实人;第三他是个老实人;第四他是个老实人。对于“政客贪污受贿”成风的官场,这些理由很容易被选民认可。最后,克利夫兰顺利当选为美国新总统。当年9月,《世界报》发行量突破10万份。而《太阳报》因支持落败的共和党候选人,发行量由16万份下降到8万份。为庆祝这一历史性胜利,普利策给每位男性雇员颁发了一顶精制的绸缎礼帽,女员工则得到奖金。他甚至说服市政当局,在纽约市政公园鸣礼炮100响。
募捐10万美元,迎接
“自由女神”
普利策忙于事业,妻子凯蒂并不快乐,丈夫越忙,在家陪她和孩子的时间就越少。一天,凯蒂跟普利策开玩笑说:“约瑟夫,你整日不归家,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吧?”普利策点了点头说:“是呀,比你漂亮多了,我也非常喜爱她……”普利策说的是“自由女神”。原来,为庆祝美国建国100周年,法国社会人士集资塑造了一座“自由女神像”,她连同平台高46米,重达225吨。但当局拒绝出资10万美元为“女神”修建基座安家。
出于对自由的热爱,也为了宣传《世界报》,普利策在报纸刊发社论,疾呼:自由女神像无处安身,“对纽约市,对我们的共和国来说,是一种难以洗刷的耻辱!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拯救女神,那就是我们必须尽快筹款”。
普利策带头捐了250美元。在他的带动下,4个月后,《世界报》筹集了10多万美元,12万美国人参加了捐款。1886年10月,“自由女神像”矗立在了纽约港湾的自由岛上。为了表彰普利策的功绩,一枚刻有他名字的黄金铆钉,永远嵌在“女神”的脚趾上。能够分享如此荣誉的人,除了普利策,只有“自由女神”的雕塑者巴托尔迪。
1887年初,《世界报》发行量上升到25万份,成为纽约报业新的霸主。普利策让人铸造了一个银质奖章,一面是“自由女神”肖像,一面是25万这个美国报业首屈一指的发行量。《世界报》最早刊登了彩印插图,也最早设置了彩色印刷连环画专页,每张画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类似后来《三毛流浪记》中三毛的“黄孩儿”:他身着黄色睡衣,咧嘴而笑,经常出言不逊,嘲弄名流、政要的风流韵事。“黄孩儿”一炮走红,“黄色”此后竟成为新闻界低级趣味的代名词。
尽管事业有成,年仅40岁的普利策,却患有气喘、糖尿病、抑郁症和神经衰弱等病症,一点轻微的噪音都会让他焦躁不安。1890年的一天,医生在普利策的眼睛里发现了破裂的血管,并告诫他如果不注意静养,双目有完全失明的危险。10月,普利策宣布退出《世界报》编辑工作,指定了一个“三人小组”接替自己。普利策从此成了一名“漂泊者”:大部分时间包乘游艇,辗转欧美各地的疗养院。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招聘的4名秘书随时待命,每天负责给他整理口述社论或拟发电报给报社。
1890年10月,普利策斥资250万美元,盖起了一座16层的总部大厦。新大楼俯视着低矮的《太阳报》《时报》和《先驱报》大楼。普利策买下的那块地皮,其中一部分正是法国旅馆所在地,当年他在那里擦皮鞋时被人撵走。这一次,普利策一雪前耻。在11月10日的揭幕典礼上,普利策发来贺电。他说:“将正义发扬光大,令邪恶瑟瑟发抖……我宁愿这座大楼轰然倒塌,也要恪守这一原则。”
与后起之秀的拉锯战,开创“厚报”先河
1895年,正当普利策的健康日益恶化时,一名年仅32岁的青年以18万美元买下纽约《日报》,他就是后来建立了报业帝国的威廉·伦道夫·赫斯特。赫斯特不像普利策那样白手起家,矿业主父亲给他留下了近千万美元遗产。他醉心于充斥报界的煽情新闻,为此,赫斯特特意到《世界报》当了一段时间的见习记者。成为《日报》老板后,赫斯特在内容上模仿《世界报》,追求刺激性和揭露性新闻。他把《日报》定价为1美分,只有《世界报》的一半。因为内容大同小异,读者逐渐选择购买价格相对便宜的《日报》,其发行量一下子达到15万份。
《世界报》周末版发行量向来最高,赫斯特竟然把这里的总编、编辑、记者“一锅端”,挖到自己旗下,薪水是普利策开出的两倍。普利策想用同样的高薪劝回自己的员工,但他们回来待了不到一天,赫斯特又用更高的薪金把他们挖走了。事后,普利策得知赫斯特在《世界报》总部大楼里租了间办公室,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挖墙脚”。恼怒不已的普利策称赫斯特为“疯子”,立马将其扫地出门。
1898年2月15日,美国“缅因”号战舰在哈瓦那港爆炸,《世界报》和《日报》立马鼓动美国政府向西班牙宣战。此后,两者发行量达到创历史的130多万份。对此,双方再没有相互抱怨。
1900年,53岁的普利策近乎失明,他不得不静养。1907年,在60岁生日酒会上,普利策再次宣布退休,任命儿子拉尔夫为《世界报》的代理社长和《快邮报》的总裁。在普利策的主导下,《世界报》开创了美国“厚报”先河,其周日版由20版增至24版,出版10周年纪念号时,报纸为100版,25周年纪念号达200版。
当年12月,普利策花费150万美元建造的豪华游艇正式启用,游艇里,图书室及各种隔音、发报设施一应俱全。或许是无法忘却“自由女神像”,游艇被命名为“自由”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普利策任由“自由”号游艇载着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飘荡。1911年10月29日,苍茫的大海上,“自由”号游艇缓缓降下半旗,普利策这一天死于心力衰竭,终年64岁。
消息传出后,其竞争对手赫斯特写下感言:一位美国和国际新闻界的杰出人物去世,在国家生活和世界活动中一支强大的民主力量消失了。
随着普利策的离去,《世界报》迅速衰落。1931年2月,《世界报》以5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系,圣路易斯《快邮报》则活跃多年。直到2005年,美国报刊出版商李企业公司以14.6亿美元收购普利策公司,终结了后者长达127年的家族企业史。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文史参考》2011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