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学
冬日清冷的晨光从窗外透入,魏振远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泪水干了,但心里的痛仍然一阵阵袭来,眼前不断地闪现出和石坤共同经历过的一幕一幕。
石坤和他从小一起撒尿和泥、偷瓜逮鸟,后来石坤飞黄腾达,而魏振远却下岗没了工作,石坤毫不犹豫地将他召进工厂,让他有了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在他的心里,石坤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是他最敬重的大哥。
昨天晚上,石坤跟他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时因天冷路滑,不小心跌进了路边的沟里睡着了,等到被过路行人发现时,早就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冻僵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怎能不让魏振远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杨明提着豆浆、油条站在门外。
杨明也是石坤和魏振远的朋友,为人精明能干,这两年养殖林蛙赚了不少钱,正雄心勃勃地准备扩大规模大干一场。只是杨明比较势利,平时总围着石坤转,和魏振远交情一般,这时候他来干嘛?只听杨明关心地问:“嫂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吧?”
魏振远心里一痛,差点又哭了出来。当他得知石坤已死、赶到医院的时候,石坤的老婆秀珍疯了一般对他拳打脚踢,说他害死了她老公,让他滚,无奈之下,他让老婆小菊在那帮忙,自己只得灰溜溜地回家了。他低声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你心里难受,过来看看你。”杨明走进屋来,把早餐放在桌上,“你也别太自责了,吃点东西吧。”
魏振远哪还有胃口吃东西,他悲哀地说:“大哥的死,全怪我,我要是不让他喝那么多酒就好了,我要是不让他一个人走就好了,可是——”
杨明急忙安慰他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大哥的酒瘾上来了,谁拦得住他?嫂子说的那些,不过是一时气话,过些日子她能想明白,你也别太在意了。”
魏振远长叹一声,默然不语。杨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天大哥到你这儿有事啊?怎么会喝那么多?”
杨明的话里有股不安的意味,可是沉浸在悲伤之中的魏振远根本没听出来,随口答道:“大哥不是在你那儿拿了点林蛙吗?他知道我喜欢吃这东西,所以送来给我,我就把他留下来一起喝点,谁想到会出这事啊。”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竟然喝了那么多?”
魏振远有些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就说了些闲话,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杨明脱下羽绒服放在沙发上,“人是铁,饭是钢,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我去把豆浆给你热一下。”
魏振远赶紧说不用,可杨明已经提着豆浆进了厨房,几分钟后端着热腾腾的豆浆出来,没想到脚下不知怎么绊了一下,一大碗豆浆全泼在沙发里的羽绒服上。
魏振远急忙扶起杨明,杨明却沮丧地说:“一会儿还有事呢,衣服湿了可怎么穿啊?振远,把你的羽绒服先借我,等我回家换了之后就给你送回来。”
说着,杨明从衣架上摘下魏振远的羽绒服穿在身上,转身就走,魏振远送他出了房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杨明这么势利的人,怎么会好心给自己买豆浆?他这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端碗豆浆都会摔跟头?还有,他怎么会大咧咧地把自己的衣服穿走?
这些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而杨明已经转过楼梯缓台,笑着向他挥手:“这么冷,赶紧关门进屋吧。”
魏振远点点头关了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猛地跑进屋里,推开窗子,只见杨明正从羽绒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看了一眼,就要撕掉。魏振远大喝一声:“住手——”
杨明大吃一惊,转头向二楼看过来。魏振远更不停顿,猛地蹿上窗台一跃而下,好在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楼,不高,虽然坐了腚墩,但却没受什么伤,他连滚带爬地扑上去,从惊呆了的杨明手里夺下那张纸,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嘿嘿冷笑起来。
原来,那张纸是一张杨明写给石坤的欠条,金额是三十万,日期是昨天。
“杨明,你小子有两下子啊,我说你一大清早怎么会那么好心来看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呀。”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懂呢?”杨明强作镇定,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说。
魏振远鄙夷地说:“别跟我装糊涂了,这件羽绒服是大嫂给我买的,跟大哥的一模一样,看来昨天大哥穿错了衣服,所以你今天是特地来找这张欠条的,对吗?”
魏振远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杨明打算增加投资搞养殖,但缺少资金,于是向石坤求助,昨天石坤把钱给杨明送去后,杨明给他打了欠条。当杨明得知石坤出事,并且了解到他一直在魏振远家喝酒后,便打起了欠条的主意。
杨明见伎俩被戳穿,不再狡辩,赶紧拉了魏振远上楼进屋。他告诉魏振远说,昨天夜里他赶到医院后,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翻了石坤的羽绒服,但没找到欠条,便推测石坤穿错了衣服,于是便跑来碰碰运气。
“嫂子始终对我有成见,认为我不可信,所以大哥是瞒着她把钱借给我的。”杨明说,“振远,只要你把欠条还我,这三十万咱俩一人一半,怎么样?”
“不怎么样。”魏振远愤怒地指着杨明的鼻子,“亏得大哥那么信任你,帮你,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还是人吗?”
杨明讪讪地说:“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地道,这三十万在人家眼里不过九牛一毛,可对咱俩就不一样了,再说,现在嫂子对你恨得牙痒痒的,你在工厂肯定干不下去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分了这十五万,就当遣散费了,有什么不好?”
提到这事,魏振远不由得一阵悲哀,可随即把脸一板:“别说这些没用的,想让我跟你同流合污?没门,一会儿我就把欠条给嫂子送去。”
一听这话,杨明慌了,他求魏振远帮他保留颜面,等葬礼过后,他会去找大嫂,就说当时没打欠条,然后补一张给她。魏振远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下来。
转眼几天时间过去,石坤躺在棺材里,在一路哀乐的伴随下被送往火葬场,当他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魏振远哭得肝肠寸断,他真恨不得被推进去的是他自己,那样,他就再不用受这无尽无休的痛苦折磨了。
葬礼终于结束了,杨明磨磨蹭蹭地来到秀珍面前,准备开口说欠款的事情,没想到秀珍对不远处的魏振远招招手,魏振远一愣,赶紧走过去,秀珍面无表情地说:“你住的楼我已经卖了,给你三天时间,你赶紧搬出去吧。”
魏振远一下子惊呆了。十多年前他没房子住,恰好石坤买了新房,就把旧房子让给他,虽然没明说给他,但跟他自己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秀珍竟然要把房子收回去。他吃吃地说:“现在搬出去?那我和老婆住哪儿呀?”
“你们住哪儿跟我没关系。”秀珍怒目圆睁,“还有,以后单位你不用去了,你已经被开除了。”
魏振远呆呆地看着秀珍,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伤痛、悲哀,还有失望、怨恨,可是这时候他能说什么呢?只好黯然离去。
魏振远回到家里借酒消愁,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小菊看得心疼,一个劲地劝他想开一些。魏振远勃然大怒:“我怎么能想得开?要不是当时搬这儿来,咱们早自己买楼了,那时候楼多便宜?现在她一句话让咱搬家,咱搬哪儿去?买楼?早不是十几年前的价了,买得起吗?她这不是坑人吗?”
小菊叹了口气,说:“嫂子也是心里难受,一股火无处发泄,咱们就担待点吧,等以后她想明白就不会再怪你了。”
“我能担待,可这些都是钱啊,去年咱们刚花了好几万块重新做的装修,搬家的话这钱不就打了水漂?”
俩人正说着话,杨明来了,一进屋就说:“振远,刚才嫂子太过分,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这些年你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家出力,怎么还不值这栋破楼?她怎么好意思撵你搬家?”
魏振远黯然无语,他在工厂的这些年,虽然工资不多,但他从心里把工厂当成自家的,要不是这样,石坤两口子也不可能对他那么好。
杨明察颜观色,试探着说:“事到如今,就算你做得再多,人家也只当你是杀夫仇人,振远,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被人撵来撵去,不是太悲哀了吗?干脆自己买楼算了。”
小菊叹了口气,说:“就算咱这是小县城,可买个楼也得二三十万,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杨明把皮包摆在桌上,掏出十五沓百元大钞摆在桌上,说:“既然嫂子不把你当朋友,你又何苦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只要你把欠条还我,这十五万就是你的了,再添个十万八万就能买楼,怎么样?”
魏振远愣了,这十五沓钞票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这十五万加上他的存款,房子的问题就解决了,他忍不住问:“可是,万一你借钱的事情别人传到嫂子耳朵里——”
“你放心,当时我就怕这事传到嫂子那,嫂子会逼我还钱,所以我特地求大哥不要跟别人说,也就是说,现在除了你我根本没人知道这三十万的事。”杨明拍着胸脯说,“退一步说,万一嫂子真知道这事了,也由我一人承担,绝不会把你供出来。”
魏振远刚想说什么,就听小菊冷冷地说:“老公,咱们就算再穷,也不能拿不干不净的钱,更不能拿大哥的钱,你忘了大哥对你的情义吗?”
小菊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魏振远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果他鬼迷心窍地答应了杨明,将来九泉之下,他可怎么有脸去见大哥?只差一点,他就被杨明这个混蛋陷于不义之地了。他愤怒地起身,骂道:“杨明,你给我滚,现在就去跟大嫂说明情况,要不然,我就把你的丑事全说出去。”
杨明没想到,本来魏振远已经被他说动了,结果却被小菊搅黄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恨声道:“那就随你便吧,不过钱我是不会还的——我倒要劝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十五万啊,你得多少年才能赚这么多钱?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找我。”
魏振远不打算改变主意,他突然想到,杨明这么做,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或许秀珍会因此而感动,从而放弃撵他搬家的念头。想到这里,魏振远更不停留,带了小菊去找秀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没想到,秀珍刚开始面露惊讶,随后一直面容平静,当他讲完之后,秀珍露出嘲讽的微笑,说:“你倒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就算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十五万,也改变不了你害死我老公的事实,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后我就要收回房子,这事天王老子说情也改变不了。”
魏振远宁可得罪杨明,宁可不要那笔巨款,也要成全兄弟情义,可没想到连个“谢”字都没换来,他又羞又怒,二话不说拉着小菊转身就走。
回到家里,魏振远和小菊相顾无言,过了好半天,小菊叹息一声,起身收拾东西去了。正在这时,魏振远的手机响了,魏振远没好气地接起来,就听得杨明破口大骂:“魏振远你这个王八蛋,我好心好意让你发财你不要,偏偏要去出卖老子,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魏振远正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冲着电话一声怒吼:“脑子进水我愿意,你他妈少来烦我。”说完,把手机狠狠摔在对面墙的镜子上,“哗啦”一声,镜子被砸得粉碎。魏振远还不解气,眼看着漂亮的房子马上就不属于自己了,心里只觉得无比的不甘。他冲进厨房抄起剁排骨的刀,对着屋里的墙壁柜、门框一通乱砍,小菊慌忙抱住他喊:“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呀?”
“房子是她的,可装修却是我花的钱,凭什么留给她?”魏振远大叫,“我要把这些东西全砸了,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占谁便宜。”
魏振远势如疯虎,小菊根本拦不住,只好躲在一边由他去了。
当魏振远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的时候,屋里的装修已经没一块好地方了,看着自己的疯狂结果,魏振远哈哈大笑起来,可转瞬之间,笑声里面便带上了哭腔。
小菊上前死死地抱住他,忍不住也哭了。
第四天一大早,搬家公司的人上门了,当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后,被砍、砸得破败不堪的屋子,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魏振远面无表情地锁上门,和小菊走下楼去。没想到刚到楼下,却看见秀珍站在寒风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魏振远一愣,随即醒悟,将手上的钥匙递过去,嘲讽地说:“嫂子,真准时呀,我姓魏的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答应你今天搬就今天搬,你未免也太信不过我了吧?”
秀珍左手接过钥匙,右手却“啪”地拍到魏振远手里一样东西,魏振远定睛一看,竟然是几把崭新的钥匙,他又愣住了,情不自禁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你大哥在两个月前给你买的新房钥匙。”秀珍淡淡地说,“他说你这些年出了不少力,又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希望你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因为他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一直对你保密。就在昨天,这房子已经装修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直接搬进去了。”
魏振远傻傻地看着秀珍,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听小菊不敢相信地问:“嫂子,难道你一开始撵我们搬家,就是为了让我们搬到新房里去?”
“当然不是,那时候我恨死振远了,哪里还会把房子给他?可当他把杨明的欠条交给我的时候,我才突然醒悟到,振远和石坤的兄弟情谊千金不换,虽然石坤的死振远脱不了干系,但我相信石坤天堂有灵,也不会赞成我和你们反目成仇,所以我才改变主意,把这房子按石坤的意愿送给你们。”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们?还要逼着我们搬家?”魏振远疑惑地问道。
“因为我想让你再难受几天,让你更深刻地记住,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秀珍悲哀地说,“要不是你们一喝起酒来连命都不顾了,你大哥也不会因此而死,难道你不应该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吗?”
魏振远羞愧地说:“嫂子,我确实太贪酒了,以后我再也不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
秀珍欣慰地点点头,抬腿向房子走去。魏振远不由得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起被自己砸得破烂不堪的屋子,急忙叫道:“嫂子——”
秀珍转过头来:“还有事吗?”
魏振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刚刚原谅了他的嫂子,恐怕又要怒火中烧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故事会》2013年
上半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