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斯莱萨
新台球桌刚送来两天,斯坦利·塔沃斯就在球桌毡布上割出了一条六英寸长的切口。要在以前,他是无法忍受这种瑕疵的。读大学时他就是台球高手,但由于久乏练习,加上显眼的啤酒肚,他的球技几乎全都毁了。最近,他给自己的别墅新增了一间台球室,这成了他的自豪所在。
周六下午,保姆瑟琳娜怯生生走进台球室时,他打球正酣。听见瑟琳娜抱怨厨房的事,他吼了几句,要她去找他妻子。可是,塔沃斯夫人还在外头买东西,他只好皱起眉头问:“到底什么事?”
“后门来了个男人,他想找点零活干。”
“让他走就是了。放一个流浪汉进来,就会有更多的流浪汉敲你的门。”
“可是先生,他的模样很正派。而且,厨房还有一些木头要砍……”
一击简单的桌边反弹球失手,斯坦利骂了句脏话。“好好好,”他不耐烦地说,“带他去工棚,告诉他,管一顿饭,酬劳三美元。”
瑟琳娜走后,烦躁的斯坦利再也打不下去。他收好球杆,走进客厅,拿起一份《商务周刊》,寻找与他的领域有关的报道。没有吸引他的文章。他看了眼手表,再过半小时就可以抽下一根雪茄了。他按下电视机的遥控器,看了二十分钟老电影与感冒药广告。这时他觉得有些饿了,便向厨房走去。
流浪汉正坐在厨房的角落,低着乱蓬蓬的脑袋,吃着一盘炖菜。斯坦利好奇地打量了他一阵。他穿着一件油渍斑斑的迷彩服,身材瘦长,衣服上挂着干活时留下的木屑,看起来约莫与斯坦利同岁。见斯坦利进来,他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没事,”斯坦利说,“继续吃吧。”
流浪汉用餐巾纸擦了下胡子拉碴的脸颊,不再狼吞虎咽。
斯坦利看了眼手表,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点上火,慢悠悠地说:“嘿……我……是不是见过你?”
“可能吧,”流浪汉咕哝着,脑袋从炖菜上抬了起来,“我这样的人多了。”
“戴夫·萨姆纳!”盯了他片刻,斯坦利突然震惊地嚷道:“戴夫!怎么会是你!”
流浪汉手中的调羹停在半空,他的神情困惑而惊讶,仿佛被斯坦利喊出的话掴了记耳光。
“你怎么知道?”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天!你怎么不认识我?你还没认出我?!我是斯坦利·塔沃斯!”
流浪汉一脸茫然。
“塔沃斯!”斯坦利激动地继续说,“华盛顿大学,我们一级的。你不记得了?”
“塔沃斯,”流浪汉柔声说道,“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
斯坦利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过头,兜住自己的胖下巴,直到它不再抖动。
“我很惊讶,”斯坦利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这样见面很有趣,戴夫,我不想伤害你,可是——”
“不用担心,”流浪汉慢慢地说,“一点也没伤害我。现在我要离开了,木柴都劈好了,谢谢你的食物。”
“稍等稍等!我俩还未——我是说——你就不想稍微聊一会儿?”
“没什么好聊的。”
“听我说,”斯坦利走向桌边,坐了下来,“戴夫,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是所有同学中的佼佼者,是最前途无量的尖子生。“
“你不必提醒我这些。”
“别生气。你不能责怪我的好奇心。”
“我不怪你,”流浪汉说,“你喜欢听走霉运的故事?我可以给你说一大筐。但你这样的身份,肯定有更重要的事。”
“不,不,我想听你说,真心的。”斯坦利心急地说,“来根雪茄怎么样?喝点咖啡?”
“好吧。”戴夫叹了口气,大口喝了些咖啡,接着点了支雪茄,享受地呼出一口烟,“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这是句大实话。刚毕业那阵,我混得还可以,你记得么,我申请了外交官职位,挺高层的,在华盛顿有大人物为我撑腰。”他嗤笑起来:“只是,随后我发现那工作薪水低得可怜,就跳槽去了一家经纪公司,那是我老爹的朋友开的公司。最后我娶了老板的女儿。她跟我处不好,我就甩了她。或者也许该倒过来说。我都记不清了。我用血汗钱付了六年赡养费,真是我血管里流出的血汗钱啊,直到她钓上另一个傻男人。然后我开始酗酒。在那之后,就混成现在这样了。”
戴夫使劲咬住雪茄,烟灰落到厨房地上,他一脸歉意,可斯坦利都没注意。
“真叫人无法相信,”斯坦利咯咯笑着说,“众人之中偏偏是你。还有我……戴夫,你记得我在大学里的成绩吧?我不像你,从来没法把书本的知识装进脑子……”
他翘起二郎腿,脚上柔软的皮革拖鞋紧贴着腿,“我拿手的只有台球,记得么?现在我有间自己的台球室。这很棒吧?”
“很出色。”戴夫无精打采地说,盯着那撮弄脏了干净地砖的烟灰。
“是,我是很出色的,”斯坦利豪爽地说,“你记得我老爸开的那家机械作坊么?那玩意儿纯粹是小打小闹,咳,我继承了小作坊。”他把嘴里的雪茄变了个位置:“我继承了小作坊,然后把它壮大了。现在我的工厂做各种包装。你生产东西,我们包装东西。很棒的行业,戴夫,经营管理费用很高,但确实很棒。”
“祝贺你。”戴夫揶揄道。
“我干得不错,”斯坦利得意地说,“我赚了很多钱,戴夫,我不介意告诉你。这不容易,但我干成了。”
“那你一定有什么成功的秘密,”戴夫嘟囔着,“我从没学会什么经营的窍门,也没学会存钱。我试过,往往刚攒一小笔钱,就会出点事,还要应付那该死的税收!”
“老兄,那就是我出类拔萃的地方,”斯坦利欣喜地说,“假如你做生意,那是你要学习的真正一课。你得要懂得耍诡计。你得要学会如何留住你赚到的钱。我想出了许多逃税的办法。我有一半的买卖都用现金,从来不记账。我的客户得到九折的优惠,我则获得逃税的好处。你在学校里是学不到这些花招的,戴夫。也许就是咱们的区别。嘿!”说话间,斯坦利激动地拍了下巴掌。“我真希望你能见见我老婆,戴夫。你看过戏吗?我想你没多少机会。”他动情地摸了摸肚子,“我老婆是个百老汇演员。”他说。
戴夫站起身。“我觉得我得走了。”
“戴夫,稍等一下。我不能让你这样子离开。”斯坦利伸进后裤袋里掏钱包。他打开光滑的真皮钱包,摸出一张钞票后犹豫了一下,又摸了一张。两张都是二十美元的。
“给,”他说,“这不是借给你的,而是一点点小馈赠。”
“保姆说给三美元。”
“甭管她,戴夫。收下,收下。就为了旧时光,行么,戴夫?”
戴夫犹豫了一下,接过钞票,匆忙塞进口袋。他似乎说不出别的,转身走了。斯坦利看着他的背影,嘴里的雪茄一翘一翘。
塔沃斯夫人购物回家后,闻到了马丁尼酒的味道。在客厅里,她看到微醺的丈夫正在翻阅破旧不堪的大学纪念册。
“怎么?怀旧了?”她说。
斯坦利哈哈大笑。“他在这儿,”他大声笑道,“瞧瞧他,戴夫·萨姆纳,公认的最前途无量的学生。”
“模样不错,”塔沃斯夫人说,“你在哪?”她皱起眉头,找到了丈夫的圆脸蛋,“你的脸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他们都怎么评价你的?”
“牌局老千。”斯坦利咬牙切齿地说。随即,他咧嘴一笑,把妻子拉进怀里,“等我告诉你来龙去脉。”
六个月后,斯坦利再次见到了戴夫。11月6日那天,他收到了传票,财政部办公室要求他去回答几个有关税收欺诈的问题。他忧心忡忡,但做好了准备。随后,他发现政府的准备比他更充分。有一份来自他公司客户的证词记录是他辩解不了的。一周后,他接受了联邦大陪审团的审判。
上庭时,他看见戴夫走进法庭,坐在检控官的桌子后面。戴夫依旧高高瘦瘦的,但他整个人样子截然不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衣服是套剪裁得体的西装。同样的戴夫,可截然两人。
斯坦利转身问律师:“他是谁?”
“真是太惨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律师酸溜溜地说,“他是财政部最前途无量的探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