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成长的缭乱时光

于世洋

One

接到苏墨电话的时候，我正好走在校园里的石板小路上。他的声音无比激动而又如释重负般地轻松：“于悦，高考结束了！”

我没有忘记。那是6月8号，初夏，傍晚6点。橙色夕阳浸染着远方的天空，空气中有洁白的栀子花尽展的芬香。

Two

我和苏墨是因为画画相识的。

初二的时候，我所在的中学主办了一次全市中学生绘画比赛。尽管这次比赛只在地方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里登了个消息，但对我们来说，算得上一场盛会。

我和苏墨分在同一场地，比赛持续了两个小时，就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教室后面突然出现了一阵骚乱，一个男生拿着一张被水泼湿、惨不忍睹的画纸冲了出去。

原来，这个自恃绘画水平高的男生指着苏墨的画窃笑，对身旁的同学说：“你瞧，像是个菜花！”这下子惹毛了苏墨，他抓起身边的一杯水，狠狠泼了嘲笑者的画。那个男生也不示弱，一把夺过苏墨的画，三两下子，揉成了一个大纸团……直到老师过来调解了许久，两人才善罢甘休。

由于在我们学校举办，比赛结束以后，身为美术兴趣小组组长的我帮助老师整理上交的参赛作品。正欲离开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楼梯口处传来：“我见过你的画。”

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衬衣、干净短发、眉目清秀的少年。

“你是于悦，你的《在水一方》得过省级一等奖，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少年努力抚平一张皱巴巴的画纸，“我画得真有那么糟糕吗？”

说实话，几何，色彩，肌理，在我看来，都有点怪异。但当我认出他就是那个为自己的作品怒发冲冠的少年时，不由小心翼翼地答道：“还不错，你的画很别致。”

他笑了，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Three

苏墨告诉我，他的爸爸是画家，开了一间画室辅导艺考学生。苏墨的画虽然另类，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标准，但父亲却鼓励他继续画下去。

苏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自豪。而对我来说，即使他的作品我无力欣赏，仍然希望他能坚持自己。

后来，我们几乎每周相约出门写生。每当我背起画板飞快地跑下楼时，他都站在楼下，静静地对着我微笑。

春日落英缤纷的郊外小溪，夏日月朗星稀的虫鸣之夜，秋日铺满落叶的林荫小道，冬日白雪皑皑的仿古建筑。我们一张一张地画，都相信自己的画笔比相机可靠。我渐渐爱上了和他一起画画的日子，我感到这是浪漫的，甚至是诗意的。也正是因为这些练习，我的作品也小有名气，获得了更多的奖。

我曾参加了苏墨爸爸的艺考班组织的写生。

我们来到安徽西递村，画典型的徽派建筑。

弯成一弯的小桥，湖光山色的倒影，同学们三五成群抑或独自而坐。南国风景优美，我偷瞄苏墨，他的身影在山水间显得安静而疏离。

风景画是我擅长的领域，一个下午至少完成三幅水粉。画完之后，我正望着远方出神，肩上突然被拍了一下。

转头一看，竟是苏墨。

“有一只甲虫，趴在你后背很久了，我看你在认真画画，就没有打扰你。”

他怎么知道有甲虫在我身上停很久了？难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吗？

苏墨帮我赶走甲虫，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也有小小的窃喜。

那是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只是我们没有如愿考上同一所学校。

Four

升入高中后，由于住校，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再一次和苏墨相约是在高二暑假，同样跟随着他爸爸的艺考辅导班，前往甘南藏区，桑科草原。

草原最美是夏天。草场铺天盖地的广阔，平滑如毯；成群的牛羊闲适慵懒，缓步而行。

那时苏墨已经成长为俊朗的青年，他画画时手背的静脉凸起，如同蜿蜒的河脉。身着长袍的当地小姑娘总是躲在阿妈身后，惧怕生人贸然提出的合影要求，却会害羞地请他帮自己画一幅画像。苏墨十分乐意，他画着画着，嘴边不经意溜出悠远的调子，声音不大却别有韵味。收工的时候，他和父亲相互击掌，笑声爽朗。

那天的我努力不去注意他，一个人在烈日下画得特别卖力。因为我知道，未来一年之内，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摸到画笔了。

脑海中总有两个声音扰得我心神不宁。

一个声音来自于爸爸妈妈：“悦悦，你成绩也不差，为什么非要艺考？悦悦，画画可以缓一缓，而高考，是决定未来人生的大事啊！”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自己：“于悦，你已经长大了，马上就是成年人了，你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于悦，继续画画吧，不要放弃你热爱的事情！”

只是爸爸妈妈的声音最终淹没了我自己的声音。我作了一个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决定：不参加艺考，走上高考的独木桥。作出决定的那天晚上，我大哭了一场。

草原夏夜，星空灿烂。温差使得夜寒通透入骨，大家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交流作画心得，而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苏墨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身上，陪我望着漫天的繁星。“苏墨，对不起。”我鼓起勇气，“我要高考，不画画了。”

“你不应该放弃的。”

“是啊，我不应该放弃，那我应该放弃的是什么？”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苏墨轻轻叹了口气：“于悦，你是有天赋的。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原来，我只是，对不起我自己。

“我想好了，我要参加艺考。” 苏墨最终还是对我微微一笑，“既然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一起加油吧。”

我哽咽着点点头，轻轻地靠向他的肩膀。我知道，我该相信他的，因为他的眼睛依旧明亮。

Five

备战高考的一年中，我们几乎没有来往。

后来苏墨说，画和人是一样的。他早就知道我会妥协。因为当我们第一次相遇，我的眼神就出卖了自己，明明觉得他的画不怎么样，却昧着良心说还不错。

苏墨说得没错，我向来唯唯诺诺。比如说我的画，尽管得过很多奖，但那些真正表达了我自己的想法吗？那些画在老师的指导下，在中规中矩里加入些许符合当下价值观的创新，讨巧而又不会过火。

苏墨说他有时候很羡慕我的“中庸”之道，而我又何尝不羡慕他对创作自由的不懈坚持，羡慕他做着我不敢做的事，追求着我向往的生活？

只是，我们终究还是孩子。

苏墨艺考的结局简直一塌糊涂。

他的绘画和艺考的要求相去甚远，或者说衡量标准根本就不相同：苏墨不想画那些“流水线”作品，他画了一幅奇异诡谲的画，不出所料，无人欣赏。

时光飞速前进。

高考过后，我没有如愿考上父母期望的艺术设计专业，因为一分之差，被调剂到了园林设计。

但好歹和画画还是有点关系的，不是么？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如今，一年已经过去。我的专业学得差强人意，但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了些什么。

Six

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时隔一年接到苏墨的电话，是一件多么出乎意料和振奋人心的事。

挂掉了电话，细嗅夕阳下温暖的栀子花香，我仿佛又回到了和苏墨一同外出写生的那一个个美好的日子。我想起了离家来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苏墨打电话把我叫到楼下，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要复读。

“于悦，我想好了，我要复读，我要考上美术学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经历过艺考的失败，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坚持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的心态——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不愿面对真正的竞争。

“我们不能决定那些已经既定形成的事物，但我们能决定自己该做什么。”

我不会忘记，苏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那么明亮。

跌跌撞撞，途经成长的缭乱时光才发现：成长或许不是一个人该不该去“适应”社会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在社会的影响下是否能保持一份自我的问题。

我相信，于千千万万人之中，苏墨一定能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拥有面对挫折失败的勇气，拥有生存必备的坚硬和柔软，拥有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担当！

也就在这个暑假，我重新从柜子中找出了画板和画笔。

我要投入每一件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我要勇敢地生活，豪迈地爱恨。因为，这是只有一次的人生，谁都无法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