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
1
王凯文是班里最有优越感的男生,因为他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小孩,喜欢穿条纹的Tee,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和王力宏味儿的普通话。尽管班里有许多女生对他爱慕有加,但是看着他站在食堂里对着可爱的蒜香排骨说:“Oh,my god,这是吃的吗?”男生们就很想扁他。
于是,王凯文被孤立了。男生们不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也不想和女生们搅在一起。课间时,他只能窝在角落里听歌。不过,班里也没有人敢招惹王凯文,因为他是班主任老谭的最爱。老谭英文教得一级棒,但那一口河南味儿的英语,真是笑料百出。王凯文的出现,迅速弥补了他的缺陷,随时重播、插播、随机播,比复读机还牛,不但真人发声,还可以提供对话练习。
上午的英语课,老谭指名让我和王凯文对话“Dont mention it”。王凯文生情并茂地说:“Excuse me,Traci,can I use your telephone?”
我说:“No way,Kevin,You are not cute enough.”
我篡改的对白,迅速活跃了课堂,却活跃不了老谭。他在全班的哄笑声中,沉着脸说:“崔希希,下课到办公室来一趟。”
那天,老谭坐在办公桌后面,很严肃地对我说:“希希,对于自己今天课上的表现,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
我却反问他:“谭老师,您不觉得应该反省的是您吗?您为什么要对王凯文特别关照?就因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ABC?您有想过班里其他同学的感受吗?您知道自己这种做法让大家心理不平衡,还让王凯文没办法融入集体吗?”
显然,我的偷换概念成功了,老谭因此陷入了沉思。他半天才挥挥手说:“你先出去吧。以后课文还是要认真地读。”
我庆幸地吐了吐舌头走出门,却刚好撞见偷听的王凯文。他有点小尴尬地挠了挠头说:“Hey,我就那么让人讨厌吗?”
唉,这美国来的孩子,问得也太直白了吧。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打击他了。
我含糊着说:“呵呵,还行吧,Just so so,一般般的讨人厌啦。”
2
其实,也不是所有老师都喜欢王凯文。比如,教数学的老徐。很早就听说美国的数学教育十分落后,王凯文为此作了最好的诠释。第一次月考,他就以20分垫底。让我这个理科Loser笑了一整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老徐心不虚,因为我的身后,还有王凯文垫底。
老徐看着他的卷子,眉毛都拧成结了。她说:“王凯文,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考这么低的分数吗?”
王凯文一肚子委屈地说:“又不让带公式,也不让用计算器,那这些题还怎么做啊?”
全班听闻他的惊世之语,不约而同地报以一声“哇”。这么看起来,他能得20分还算超常发挥了!老徐怒气冲冲地说:“下次考试,要不要我给你准备个手提电脑啊?”
那天是周末,放学之后王凯文显得特别失落,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看别人打球。我骑着自行车从他面前经过,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停下来,说:“王凯文,我知道个好玩的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看来王凯文真的很寂寞,他耍酷地跳起来说:“好啊!”
那天,我带着他去了一片高档社区,有28幢耸立的高层,我们一起爬到24层楼顶的天台,有大片红色的晚霞堆在头顶。王凯文迎着风,大声问:“你家在这里吗?”
“不是。”
“那你带我来干嘛?”
“我想让你看看,这些都是我爸盖的。”
王凯文很惊讶地说:“没看出来啊,你爸是建筑师?”
“不。”我否定了他,“我爸是建筑工人。”
3
是的,我老爸是民工。但他是个思想很潮的民工。他奔波各地盖房子,却不希望我做个留守儿童。于是,我在杭州借读了3年初中,又在上海借读一年高中。全靠老爸当年的名言一直激励着我。他说:“到这些大地方读书,遭人白眼是肯定的了,但你要是不能适应就得回家喂猪。”
王凯文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这也算名言啊?”
我说:“你可别小瞧我老爸这句话哦,上升到达尔文的级别,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咱们都不属于这个城市,所以只有让自己适应这里,才能像剔除我心里的自卑一样,剔除你身上的讨人厌。”
“看不出来你也自卑过啊?”
我白了他一眼说:“很惊讶吗?我全身衣服加在一起,不如你一条鞋带贵,想不自卑都难呢!”
王凯文像武侠片中的大侠似的对我深施一礼,说:“我决定拜你为师了,告诉我怎么才能融入一个新环境?”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盆(朋)友,想让别人接受你,就要先让别人了解你。”
“真高深啊!”王凯文无限感慨地说,“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4
这几天学校传达了全国禁烟精神。老谭组织开班会,班头站在讲台上没精打彩地念着开场白,全班同学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班头说:“好,谁想发言?”
王凯文第一个举手说:“我。”
他拉上窗帘,扯下投影白幕,然后掏出手机,竟打出一个禁烟宣传的自制PPT。王凯文一连串的举动打破了班里沉闷的气氛,引来多方关注。他清了清嗓子,用R&B的节奏说:“Ladies and gentlemen,大家都往这里看。禁烟的意义很重大,人类的健康要注意……”
不得不说,这是我听过的最棒的演讲,王凯文用长达10分钟的饶舌,讲述了全世界的禁烟史,从达拉斯的无吸烟者旅店,到男生厕所的满地烟头,PPT里的海量图片,惊心动魄,精彩纷呈。最后,他一边说着“运动戒烟so nice,smoking不如打篮球”,一边从讲台底下拍出一只篮球,在他娴熟的技巧下篮球旋转着跳上他的指尖。
那一刻,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谭差点激动得流下眼泪。endprint
不过,王凯文的演讲并没有结束,他还有一段“总结陈辞”。
他抱着篮球说:“这是我在美国的学习方式,任何题目都是开放式的。美国老师教给我更多的是应用,而不是硬背。这样的方法,有它精彩的一面,也有它的弊端。我诚恳地请大家不要再笑我的学习方法很白痴,我希望咱们能互相沟通,建立起更棒、更友好的学习模式。”
说完,他在PPT上投了最后一张图片,那是他偷拍的,全班48张开心的笑脸,紧紧地团结在老谭的大头照周围。
我发誓,我真的看见老谭哭了,可惜没抓拍下那精彩一瞬。
那天下课,王凯文习惯性地掏出他的耳机,又准备独自听音乐,可是体委赵健猛地用大手拍了他一巴掌,说:“Hey,Kevin,你的技术那么好,和我们一起去play‘拔丝K他包吧?”
王凯文显然有些意外,他远远地对着我挤了下眼睛,就跟着男生们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教室。
之后不到一分钟,班里的“八卦天后”就闻着味儿来了。她挑着眉毛说:“从实招来,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什么关系?”
我连忙摆手说:“别乱讲啊,我们是师徒。”
5
可是,3个月后的王凯文,却快要成我师傅了。他的数学提高神速,让人咋舌。现在,他常常用尺子敲着我的头说:“这是什么脑袋,木鱼做的吗?”一脸坏笑的表情终于和全班男生统一了。
那天数学课上,老徐翻着卷子说:“你们班的成绩,偏科太严重。是不是要用点老办法,组建一帮一啊?”
王凯文立时举手说:“我帮崔希希。”
全班哄声四起,让我恨不得把头放进书桌里。
放学,王凯文从身后追上我说:“希希,你等等。”
我怕怕地说:“我可不用你补数学啊。”
“不是补数学,我只是一直都好奇,当初你是怎么让别人了解你的。”
“我嘛,可没有你那么高科技。”
那天,我带着王凯文回了我家。那是搭建在浦江边的一个简易工棚。
老爸还没有回来。我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找出一条旧旧的蓝绒布。
4年前,我刚踏进杭州的初中,有一个剽悍的外号“虎妞”,来源当然是那篇老舍著名的课文《在烈日和暴风雨下》。那时我真的很难过,于是我托家里的叔叔,把家乡的风景拍下来,统统寄过来。
我的家在武夷山区,有庞大的原生森林和漂亮的九曲溪。我把它们一一贴在那条蓝绒布上,还用剪纸做了标题——民工的家乡都很美,然后把它挂在班里的板报上。
王凯文好奇地问:“那他们后来不叫你虎妞了?”
“对啊,改叫武导了。”
“哇,武术指导?”
“你理解力可真差,是武夷山导游好不好?”
不远的工地,传来收工的哨声,老爸和工友要回来了。王凯文决定要继续适应一下建筑工人的生活,帮我炒一顿“大锅菜”。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其实,不论是“ABC”,还是“武导”,我们都要不断地融入新的环境,这是成长中不可或缺的必修课。也许,青春中总要有段被孤立的时光,但我们必须学会怎样去面对,怎样去改善,怎样去接受一个新的世界,以及被新的世界所接受。
那天,王凯文洗着大捆的菠菜,对我说:“希希,如果在美国,我现在就会要你做我女朋友。”
我淘着一大锅米说:“你还是快点适应中国国情吧。拜托!”
编辑/申冬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