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成幼殊曾自称“文坛新秀”,其实她是20世纪40年代活跃于诗坛的女诗人,时为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后来,她参加共产党所领导的上海地下工作,业余写诗仍不倦,曾以“金沙”为笔名写出了许多人们传抄的好诗。抗战胜利后所写的纪念昆明“一二·一”死难烈士的歌曲(词作)《安息吧,死难的同学》及《姐妹进行曲》曾广为传唱。新中国成立后,她成为共和国第一代女外交工作者,曾多年在驻外使馆任职,驻于新德里、纽约、哥本哈根等地,工作之余仍痴迷于诗,几十年少有间断。年近八旬的她才出版第一本诗集《幸存的一粟》,在81岁高龄时诗集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在鲁迅文学奖颁奖晚会上,主持人说:“您的获奖打破了这样一个思维定势——诗不仅仅属于年轻人。”成幼殊妙语连珠,她的幽默让人惊叹:“您说得很对,年轻人往往都是诗人,但不能倒过来说,年纪大的就不能当诗人。如果您有一颗年轻的、爱诗的心,您就会继续年轻,继续爱诗。”面对鲁迅文学奖的殊荣,她说:“我很感谢,也很高兴,能在81岁时站在这里,成为21世纪的‘文坛新秀!”成幼殊谢幕的这句话令全场掌声一片。
眼前的老诗人,让人感觉岁月的无情,看上去她年迈而衰弱。但是,如果真正走近她,触摸到她的精神世界,那么可以感受到她的年轻与激情!
不怕火炼的“金沙”闪异彩
成幼殊的诗情在少女时代就已喷涌。13岁那年,她开始写诗,诗情从此被点燃,诗歌让她充满活力。有人评价她的诗歌创作:“为心灵开垦也好,为精神拓荒也罢,它酝酿的过程都是甜蜜的享受。我欣赏幼殊前辈接受现实又超脱现实的那双慧眼,惊叹于她跨越尘世所收存的一个个审美瞬间。”
在18岁进入圣约翰大学之前,成幼殊戏称自己是“失学青年”,因为战乱和生病而小学教育不完整、16岁从香港到上海之后就没有再上中学,而是由母亲请了家庭教师,在家学习英语和数学。考大学时值抗战期间,上海处于日军占领之下,不少国立大学搬走了。位于租界“孤岛”中、由美国人办的圣约翰大学就成了成幼殊当时不多的选择之一。
成幼殊回忆,在她大一时候参加的“文汇团契”中,悄悄流传着美国记者埃得加·斯诺的《西行漫记》以及其他进步书刊,这让正在探索前途的成幼殊深受震撼。和革命书籍、思潮伴随而来的,是危险。进步的同学被特务跟踪,躲藏在她家里;而她一把火烧了在日伪统治下可能获罪的纸纸片片——“呵,火,烟,灰烬,/不,那不是真正的摧毁,湮灭!/烧吧,且猖狂地烧,/仇恨的种子啊,/在忍回的泪影下怒茁!”这首《火之祭》描绘的就是惊险往事。老电影里那些命悬一线的危急场景她经历过。
20岁前后,应该是成幼殊诗情茁壮的时期,这阶段她的诗歌创作数量最多。日后,自己的作品能获鲁迅文学奖,与她这段时间的创作历练习无关注。当年她取笔名“金沙”,是因为她感觉到“二十岁的年华,/如闪烁的金沙,/青春是美丽的,/就连沉重的悲哀,/也清澈如溪水”(《金沙》),体现了她对青春与生命的热爱。《金沙自白》一诗曰:“虽然我很小,/我是金的。/把我放在火里,/我还是金的。//虽然我是金的,/我很小。/把我和别的我放在一起,/不然我就没有了。//我总在闪光,/我总在笑,/我总是快乐的。//我总在唱,/虽然声音很小,/虽然你也许听不见。//虽然你也许听不见,/我总在小声地唱。//因为我怀着感激,/要反映出灿烂的阳光。”诗里,诗人将自己允命为“沙”,但却是金质的。真金不怕火炼,诗人从未停止过自己的歌声。“金沙”在烈火中经受考验,才能闪烁着金色的光彩,这正是成幼殊信念始终不变的真实写照。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成幼殊积极参加争取民主自由的学生运动,是个活跃分子。她和约大同学阮冠三(袁援)、潘惠慈、吴宗锡等筹备中共上海学生运动委员会的刊物《时代学生》(1945年10月创刊),并参与编辑工作。这一年,她在圣约翰大学校友阮冠三的介绍下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5年11月25日晚上,昆明市大中学校6000多人在西南联合大学举行反内战时事晚会时受到破坏。第二天,各校学生联合罢课抗议。12月1日,国民党对罢课学生悍然进行镇压,用手榴弹炸死4人,打伤20多人。昆明“一二·一”惨案发生后,激起了全国各地群众的强烈抗议,民主运动蓬勃发展。成幼殊闻讯悲痛愤慨,在寒风凛冽的冬夜,她为即将举行的上海各界公祭大会写一首歌词《安息吧,死难的同学》,由魏琪(春海)作曲,在万人公祭大会上响彻云霄,一时间广为传唱,后选人革命历史歌曲集《黎明前的歌声》中。
用成幼殊的话说,那是“火热而悲壮的一课”。她的诗风亦随之发生改变,少了纤弱婉转,多了慷慨激越,如“出发,向母亲大地说:/把你的悲痛和苦难/都交给我们,/让我们来承担。/像狂风吹过死寂的森林,/我们的脚踏过荒野,/枯草便会笑着变青!”(《队伍》)“当默负起怀念如一粒灰尘,/踏上万万里不追悔的路程。/任泰山劈面崩摧,/天!我没有权利颤栗!”(《小卒》)“但愿在万千人的锄头下,/大地驮起一片金黄的谷粒,/那时候,没有压榨和欺骗,/流着眼泪的饥寒的兄弟/都得到自由和安逸。/如果你还会在我身旁,/青的天空下,披着阳光,/我想我会欢喜得颤栗起来,而且更懂得爱情。”(《赠》)
时局动荡让诗人敏感的内心更加坚强,她忧患国民,倾情大地。她的作品之所以后来获鲁迅文学奖,因为她诗情的大爱成就了自己。成幼殊的诗并不深奥晦涩,她追求的是一种纯净透明的诗情,努力使生活中真实的情感还原。这里,民族的苦难所导致的,是意气风发和挥斥方遒,是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
心头的痛和憾
成幼殊出生在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成舍我是民国时期的著名报人。成幼殊的弟弟是成思危(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姐姐成稚瑶更是个传奇人物,本是上海国立音专的高材生,多年之后她在法国以法籍华裔的身份4次竞选总统,不过她真正的目的是在法国传播道教文化。
据成幼殊介绍,父亲成舍我出生于南京下关,因家境贫寒而只读到初中。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少年,却在10岁时便立志当记者。1913年秋,自学成才的成舍我进入当地报纸做外勤记者。1916年,18岁的他因言获罪,因在《健报》上刊登反对袁世凯的文章而被逮捕,保释后逃亡上海。1918年,经陈独秀、李大钊荐举,成舍我考取北京大学国文系,并由李大钊介绍,晚间在《益世报》任编辑和主笔,半工半读,后代行总编辑一职。
1924年,成舍我出版了《世界晚报》。这一年,成幼殊出生。“父亲喜欢对我说,你是和《世界晚报》同一年生的。那年10月,《世界晚报》因在头条新闻的大标题中把直系军阀吴佩孚的河南督军张福来的‘福字误排为‘祸而被封。所幸5天后,吴的第三军司令冯玉祥倒戈,《世界晚报》得以复刊。经过这番起落,读者关心,‘因祸得福,报纸销量大增。我这个女儿的出世,竟和父亲办报生涯中所遇的祸福相联了。”1925年,成舍我又相继出版《世界日报》和《世界画报》——他也成了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个一人独办三“世界”报的人。成幼殊说:“我和父亲两代人都生逢战乱。我对父亲的记忆几乎总是和艰难的国步纠结在一起。”
成幼殊后来的诗歌创作步入佳境、乃至晚年能获鲁迅文学奖,与她早年家庭熏陶不无关系。因为父亲的熏陶,耳濡目染,成幼殊自幼亲近诗文。“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有限,但他给我影响是极大的。”从十几岁到现在,成幼殊只要一想到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硬骨头的形象。“我是1940年秋和生母及姐姐离开香港去到‘孤岛上海的,当年离港是依据父亲对形势的分析。”父女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短短几个春秋,在成幼殊不到10岁时,父母离异,加之战乱流离,从此和父亲便是聚少离多的,及至1949年10月她悄然离开香港回到广州,其后父亲去台湾,这一别,竟是30年骨肉离散。
1979年9月,成幼殊终于得以在大洋彼岸的洛杉矶,与异母小妹成露茜家和父亲重逢。而那时,她的母亲已经过世4年多了。那一次,恰逢成舍我81岁生日,4个儿女抹去泪水和惦念的痕迹,齐声为父亲唱“祝你生日快乐”。不久,奉调到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的成幼殊梦见母亲“接到了”父亲来自台湾的“电话”,便披衣而起,写下了这在大洋彼岸的梦,遥寄南海外。“梦,就这么短,/这么简单,/卷入波涛滚滚的三十年,/在那一刹那。/生死诀别,/海峡两边的亲人,/没有说一句话。”这是《梦——寄南海外》里的诗句,读来让人心酸。
1991年,成舍我在台北溘然长逝。让成幼殊抱憾的是,父亲曾在信中言“……深信有生之日,必能在西山拜谒你母亲的遗庐”,这一心愿终未能实现。在父亲周年祭时,她写下诗云:“去年春夜/驶来一艘小艇/艇上有饱经沧桑的父亲//父亲邀我上艇/我走上长长的巍颠颠的跳板/——可惜梦醒//海峡间的跳板/山岳间的跳板/生死间的跳板/不见了父亲的小船/也不见了我/和我所在的跳板……”父亲的诗句“生逢战乱伤离散,老盼菁英致太平”萦绕在成幼殊的心头,成为她心头的痛和憾。
81岁“文坛新秀”站上领奖台
2005年6月28日,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深圳举行。81岁的成幼殊是本次鲁迅文学奖的高龄获奖者,也是一位“黑马”,此前鲜有人知其人其诗其书。
《幸存的一粟》是老诗人成幼殊在近80岁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诗集中的许多诗作她自己都没有留存,而是她的朋友们、她的诗迷们贡献出来的珍藏。难怪她把诗集取名为《幸存的一粟》。难怪有人说,这正是一个真诗人的本色所在,同时也说明,真正优秀的诗歌作品,无论以何种形式,都是会得到流传。好在历史的眼睛是雪亮的,《幸存的一粟》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项。
诗集共五辑,一半以上是1940年代的作品,可以看出她的创作主要集中在青年时期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作品不多,比较集中地重新创作是在1980年代以后。她前期的作品多写个人的点滴体验,有梦幻,有追求,也有苦恼,语言凝炼,疾徐有致,时常用上口语,别有一番意趣;后期的诗多与外国文化有关,显然与她长期从事外交工作密不可分。她不论到哪里,都将诗的触须探到哪里。这两个时期恰好与中国新诗发展的两个重要高峰相应,足见成幼殊的创作与新诗发展保持着一定的内在关系。
“当蝙蝠鼓着翼翱翔,/夕阳的余晖映上窗,/你自窗口转身去琴旁,/那绯红的光彩落了你一身。//我见到绯光轻拂过你左手,轻拂过你的腰身,微倾的头,/迅速悠游,又拂过你寝衣的宽袖,/啊,我邀你再做一次画中人!”这首《绯光》是成幼殊写给姐姐的。诗中,光、人、环境构成一幅美丽的诗意画卷,如现实景色,又如心灵写意,瞬间的感受通过色彩、环境的衬托,结构出美丽的诗意图影。
她的更多作品则抒写了面对人生、现实时的种种感受与思考,以及一些独特的人生哲理。无论是写时代的风云,写国家的命运,写热血青年的志气,还是写骨肉亲情,写校园风光,写日常生活,一切都很自然地在她笔下流淌而出,她让诗情还原成生命的本质状态。她的老诗友屠岸在诗集的序言中说,“幼殊的诗的本质是‘真。一切都是真情的流露,真实的感受,无论笑声还是泪痕,回顾还是前瞻,梦幻还是现实……从她的诗中,可以看到一位女诗人同时又是女战士的真实的姿态、真诚的灵魂。”
诗集获奖,在成幼殊的意料之外。这位81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在主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领奖台时,掌声相伴。她走得很艰难,她的微笑却很轻松。
这是一位多么开朗、豁达的老人,她不是一个职业写作者,但她是一个成功的面世者,难怪观众席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笑声一片。其实,秋到极至就是春。在诗人的内心,有一座温馨的、四季如春的诗歌大花园,被一阕又一阕诗意簇拥着,时光的尖利已经被她诗意地弱化了。主持人也显出了激动,恰到好处地来了一句:“82岁的物理学家可以拥抱爱情,谁说81岁的女诗人不能挥洒青春!”
成幼殊那不一般的家世、显赫的外交官生活、高不可攀的文学奖项,易使产生距离感。然而,这位名门之后、新中国第一代职业外交官、鲁迅文学奖得主,在待人接物上竟毫无虚晃与客套,“外交辞令”、“社交手腕”等等在她那里全消解于无形,脸上永远是真诚的微笑,眼神平善而温蔼,散发着一种平和与淡定的力量。有人说,她那富含诗歌元素的目光看着你,给你以极大的包容和理解,并有效地消解那些世俗的东西。
“我曾觉得,前半生是浪费,/写了些诗,做什么?//我又觉得,后半生是浪费,/没有写多少诗,怎么还活着?//也许我一生都是浪费,/世界不缺少我这一个;//但是,也不算是浪费,/既然每一棵树都摇曳出绿波。”自这首《自我评估》可以看出,在她的生命中诗与生活是无法分开的。生活赋予了她诗的灵感,诗歌美化和充实了她的人生。
鲁迅文学奖从第一届颁布起,就引起公众和媒体对鲁迅文学奖的质疑,这么多年来鲁迅文学奖的程序和规则一直都在不断地调整,做出各种尝试来平衡公众舆论和国家奖规则和立场之间的矛盾。成幼殊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能获得殊誉,荣幸之余,她说:“中国历来被称为诗歌的国度,具有深厚的诗歌传统。以中国文化的旗手式人物鲁迅的名字来命名文学奖,对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的文化有着特殊的意义,期待这么高的奖项以内容说话,不能掺杂其他因素。当然,也不能对一个奖看得太重,不能对一个文学奖要求太高,获奖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评奖的过程宜公正、公开。”
在中国诗歌界,提起成幼殊的名字恐怕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她确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她执着于诗、痴情于诗。这么多年里,她很少停顿写诗的笔。于成幼殊而言,写诗是一种心情、年轻的心情,她在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里播种、施肥并收获着。
责任编辑 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