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酒文化”变形记

刘斌

中国官场的“酒文化”，正在遭遇一场最激烈的变革。自2012年12月中央八项规定实施以来，中国高档白酒业遭遇“史上最强”打击，包括茅台、五粮液在内的常见高档酒，已经不再是公务消费的主力军。

一位贵州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的内部人士透露，今年整个政府采购“减少得很厉害”。据《时代周报》最近报道披露，茅台损失了大量政府采购订单，其中包括贵州省各级政府等茅台忠实的客户。

更富戏剧性的变化在于，原本在公务消费领域大行其道的高档酒类，如今在官场已经成了敏感词。“茅台五粮液是没人敢喝了，这个东西太敏感，人家一听就奢侈。”东部某发达经济省份的处级干部张强说。

“高档酒喝不了，不能报销。现在接待客人一顿饭人均不超过50块，菜钱都不够。”华南某省一位处级女主任透露，“上次我们去省里找一个跟我们关系很好的部门，因为没有酒喝，领导从家里拿了两瓶收藏10年的五粮液给我们喝。”

一位经常报道军队新闻的记者也表示：“军队全面颁布禁酒令之后，我到军队采访时再也没喝过茅台。”

“一喝茅台就麻烦了。现在出去吃饭报账不能超过500，基本上就是在食堂请客人吃饭。”北京一家军队科研机构的研究员郑利民说，“出去吃饭我们都是自带酒水，比如一两百块钱的二锅头，也算是地方性名酒，这也不奢侈。”

不仅官场难寻觅高档酒的踪迹，“餐饮行业使用的高档酒明显大幅下降”。广东一家高档酒代理商透露，“当地有个五粮液专卖店，现在都搞‘买一送一活动。”据他统计，他以前一年可以卖三四十箱12瓶装的茅台酒，现在连十箱都卖不到。

一家高档酒深圳总代理说，“茅台和五粮液现在主要对准个人高端消费和集团公司，政府不敢再高档采购了。这些酒都在直接或者变相地降价促销，茅台、五粮液等出厂价与零售价下降了20%左右。”

八项规定之下，茅台多次对外宣布要将传统的公务消费模式转向大众消费和商务消费，而转型路径之一就是电商。2013年7月，茅台集团在其官网正式宣布：国酒茅台正式开辟电商销售新通路。

虽然销售渠道不断扩大，但茅台酒的价格却一路下行。2011年春节时，53度飞天茅台还是奇货可居，当时便宜一些的1880元/瓶，贵一些的2280元/瓶。

2014年8月12日，在天猫商城一家销售茅台酒的店铺里发现，该店开始大幅降价促销，53度飞天茅台每瓶只需888元。

与政府的关系悄悄改变

政府作为茅台酒过去的主力消费者，自从中共十八大召开至今，与茅台酒的关系发生了显著变化。

2012年全国两会期间，一条“禁止公款消费茅台酒”的提案，一时把茅台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在贵州代表团开放日活动中，有贵州省领导特别回应此事：“有的地方说不能上茅台酒，我们也不反对，但不上茅台酒，上一瓶进口的拉菲，会比茅台酒价格高得多。至于说政府采购和市场销售，我认为这都是一种市场的行为……”

那时，政府机构与茅台集团间的往来也异常频繁。浏览茅台集团官方网站发现，2012年，被评为“爱国拥军模范单位”“全国先进党组织”的茅台集团，屡屡迎来中央国家机关、大型央企和省市领导的到访；当年，中央某部门派出两个团来参观考察，水利部专家则到茅台的水源地——赤水河流域现场查勘；时任国家工商总局局长周伯华说要依法保护茅台品牌，时任某省委书记说：“我对茅台有着深厚的感情。”

虽然2012年底中央出台“八项规定”，2013年底中央又颁布《党政机关国内公务接待管理规定》，明令禁止高档酒水消费。但通观2013年，官方人士到茅台考察势头依然不减。

不过进入2014年，来茅台的党政考察调研团明显减少，外省市只有江西某市组团来访。中央某部门在连续到访两年后，今年也不再来了。

只有贵州省政府对茅台一如既往地支持。2013年2月18日下午，省委副书记、省长陈敏尔主持召开专题会议，听取茅台镇规划建设工作情况汇报。陈敏尔特别强调：把茅台镇打造为贵州第一、全国一流的世界知名示范小城镇。2014年，陈敏尔省长率队莅临茅台观摩会，副省长陈鸣明则专门考察茅台学院工程。

与政府间关系发生变化的最好体现，莫过于茅台酒在销售量上的变化。2013年1至4月，茅台销售量同比2012年下降23.8%。2013年5月，在贵州茅台股东大会上，茅台集团董事长袁仁国坦陈，“公司正转变消费群体，从公务消费转向民营企业家消费以及普通大众消费。”

2013年12月，贵州茅台官方微博发布信息称，截至2013年11月，销售公司基本完成了茅台酒全部销售任务。然而，这份提前达标的成绩单背后却是业内皆知的无奈现实：部分经销商年底为回笼资金低价抛货，甚至不惜亏本销售。

更为深刻的变化在于，“以前买大量茅台需要找关系批条，现在则不用，相当于茅台批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茅台集团内部知情人士对媒体透露，往年每到春节，经销商都是比谁卖得茅台酒贵。到了2014年春节前，已经变成了——比谁卖得便宜。

“愿意喝酒的人不多了”

然而，由于长期作为政府接待用酒，茅台酒被赋予了政治的色彩，在中国国情下无可避免。其对于中国人的意义，如同伏特加之于俄罗斯。

2014年5月，在中国上海举行的亚信峰会上，酒单里的白酒就有茅台。茅台官方自曝此次除宴会白酒选用茅台外，送给各国元首的礼物也是30年陈年茅台酒：“作为外交酒和政治酒，茅台再一次在国宴上大放异彩。”

虽然茅台酒已经退出日常公务消费舞台，但一些地方官方私下招待“贵客”时，茅台酒还是当仁不让的主打品牌。“我们在请很高级别领导时，才考虑茅台酒。”一位专事接待工作的某政府干部说，“局级一般少用了，最多在官方宴请时意思一下，放开喝不会了。”

因为价格下降，以往大批储存茅台酒情形也已不在。“顶多买十瓶八瓶，现用现买。” “毕竟还有洋酒和红酒可选。而且，现在愿意喝酒的人的确不多了。”

对于茅台酒消费群体的变化，贵州官方似乎也早有准备。2014年全国两会期间，贵州代表团举行开放日活动。全国人大代表、贵州省委书记赵克志表示，“过去公务消费中茅台酒用得多，八项规定出台后，市场是照样存在的，无非是从以往的公务消费回归正常，回归社会。去年及今年茅台酒各项销售指标都有增长，说明已经回归了正常的消费。”

当高档白酒退出公务消费后，地方性白酒成了官员们日常往来的选择。一家高档酒深圳总代理透露：现在政府接待一般是两三百元的酒。

“江苏一般喝600元的洋河梦之蓝，或者三四百元的天之蓝。”江苏一位处级副局长经常往来于酒局，他已经很少看到茅台或五粮液，“我遇到过一领导，只喝五粮春。不管什么级别的领导，梦之蓝基本是极限了。”

中央八项规定颁布后，政府官员出门喝酒也明显比以往小心谨慎。长三角一家企业办公室主任表示，“接待政府官员比接待商界人士讲究得多，现在官员们不敢去豪华酒店，喜欢安全的地方，越隐蔽越好。”

接受了制度的刚性制约，多数干部都觉得少喝酒是好事。一些地方官员说，单位公款宴请已经较少，即便招待客人也多在本单位食堂进行；如果中午招待客人，绝对不会喝酒。

从中央层面看，公款喝酒仍在严查问题之列。有了中央规定当做“挡箭牌”，地方招待客人时，也敢于把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酒拿出来。“我们有个监狱制作的米酒，很香，二十块钱。”上述华南某省女主任说，“现在一般就是拿这种米酒为主，或者拿泡杨梅的白酒和药酒。”

一些军队机构为了节省开支，甚至开始大规模使用“自酿酒”。“我们学校有酒厂，自己酿造米酒。”东部一所军校的副教授透露，学校过教师节时会发给老师一些，小单位招待一般客人时也会用，“这个酒是纯粮食酒，成本顶多几十块钱。”

因为接待客人很少喝高档酒，各地招待费用明显减少。华北某市开发区管委会写的自我对照检查材料里，就如此描述：过去接待客人，每人标准在120～150元，而且要上好烟好酒，每桌下来要2000元左右。现在每人标准定在80～100元，而且不上烟，不上名酒，每次费用下降40%左右。

“多数大领导已经不抽烟”

相对于茅台、五粮液来说，官场畅行几十年的名烟——软中华，并未销声匿迹。

“抽烟的领导全抽软中华，你看不到别的。”华东处级干部张强发现，与过去烟雾弥漫的开会景象不同，如今官方公开场合没人抽烟。“我们领导烟瘾很大，但他在外面开会绝对不抽烟。”张强说。

“一些部队领导有个习惯，喜欢买精致的小烟盒，把烟放进去。”经常跑军队新闻的某记者透露，“谁也不知道他们抽什么烟，他们很多人都是私底下抽。”

或许是受到2008年南京“天价烟局长”周久耕被查处事件影响，如今领导干部对于抽烟这件事已经极为谨慎——在公开场合如周久耕一样，抽1500元一条的“九五至尊”变得极不安全。

“多数大领导已经不抽烟，开始注意保养。”上述江苏副局长本身就喜欢抽烟，他觉得中华烟没有黄南京（20元一包）和红南京（11元一包）好抽，“但抽中华是身份的象征，好烟感觉有面子，差烟感觉掉身价”。

中央八项规定出台之后，那位江苏副局长开始自己买南京烟回家抽。最近全国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副局长就抽烟问题曾在民主生活会上作过深刻自我批评。“其他班子成员也作为一个问题批评了我，但会后，我依然不知悔改、不可救药地继续抽。”副局长说。

在中央新规之下，长久以来被赋予特殊政治含义的茅台酒、五粮液和中华烟，因为太过扎眼，也不再是送礼的首选。华东干部张强经常随领导赴地方检查工作，有时地方出于礼貌会多少准备一些土特产相送，“顶多就是土鸡蛋、茶叶之类，都不会太贵。”

长三角某企业办公室主任发现：现在很少有给官员送烟酒之类的东西，过年过节例行拜访时，会送购物卡、加油卡之类。这位企业办公室主任觉得，十八大以后风气确实好多了，但新问题也随之而来，“以前是收礼办事，现在有些人是不收礼但也不办事”。

在中央反腐大势的震慑下，一些领导干部在外行事愈发低调。“我见过的大领导，没有一个用苹果手机。”上述江苏副局长发现，“领导的手机要么是三星，要么就是国货，比如华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