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1
音乐像小花猫,蹿过一条不宽的小河,踏着玉米头顶上刚冒出的秀穗,轻轻盈盈地闯进了丽的村子。丽的心就难以按捺了,像小花猫的四只爪子挠着一样难受。她偷眼看了一下婆婆,婆婆高大的身子,铁塔一样堵在灶门口,随身一扭就出了灶屋,手里提一桶猪食。婆婆是绝不让丽沾这种活儿的,害她娇贵的手。但丽觉得挺无聊,电视是看不下去了。因为那小花猫般的音乐散发着激情,还有玉米花清爽的香味儿。
婆婆是个大个子,“老洋马”一样的壮,干活麻利,有劲。一桶猪食很轻巧地提了,大步来到猪圈旁,猪们一阵哼哼,婆婆哗地隔了圈墙把猪食倒进食槽中,就听到了猪们抢食的争闹。圈里有两头大肥猪,还有两头半大的瘦皮条猪。丽知道,那两头大肥猪是给她留的,年下杀了,卸成礼条,由宽带着她,给她娘家的七大妗子八大姨送礼用。这在乡下是不可少的,少了会被人看不起,从此就会断了来往。
丽朝猪圈走了过去,借故想和婆婆说说话,她实在想去响音乐的地方看上一眼。婆婆却摆着手不让她来。说:“进屋去,进屋去,猪一会儿就吃完了。”丽见到婆婆的第一眼,就有点惧怕这个婆婆了。婆婆人高马大的,虽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旦生起气来,脸一立楞,也会让丽心惊肉跳。丽又走回到屋子里,这时电视里开始播放新闻。丽是最不喜欢看新闻的人,她觉得新闻里的事情是最不够边了,离她十万八千里还要远。近处那个突然岀现的村子,才是个新鲜事儿呢。那个村子都是别墅式的小洋楼,宽敞的马路,到处都是水泥路面,种着风景树,花呀草呀的。村头还搭了铁皮大敞棚,有灯光和音响,像个盆景式的小城市。小花猫一样蹿进她心里的音乐,就是从那来的。
宽说:“那是移民新村,国家岀大钱把他们弄来的。”丽想,国家真有钱,看把他们养得多滋润。
那村子的人是滋润,每天晚上女人们都去音棚里跳舞。丽也会跳舞,还是在北京学的,但只学了三个晚上,宽就不让她去学了。那时候她和宽夜里住在北京亚运村一社区中的地下室里,白天她去一家饭店打工,宽在一处工地上干活,是个电焊工。社区里有花园似的小广场,晚上有成群的老人在广场里活动,跳舞。扇子舞、交谊舞、集体舞,各式样儿的舞都有。还有遛狗的、拉小提琴的、打太极拳的、练合唱的、做按摩的,城里人活得更滋润。别看丽在北京的小广场上跟着人偷学了三个晚上,但她对音乐有着特别的敏感,身材又好,一招一式,一扭一动,还挺是那么回事儿。丽和宽就是在北京认识的,因为是老乡,她家和宽家只隔了一个镇子,所以就感到特别亲切,熟识了以后俩人很快就住在一起了。住了半年多,双方家人都知道了,立马逼着他们回来结了婚。新婚过后,宽要去北京,婆婆说啥也不让丽去了,非要丽留在自已身边。
婆婆说:“我人高马大的,我就不相信我照护不好一个小姑娘,能让她吃苦受累。”丽心里清楚,她这个婆婆是个老封建,见媳妇人长得漂亮耐看,生生是怕自己回到城里变了心,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婆婆的邻居燕就是在广州打工,回来结过婚又离了,跟了广州的一个小老板,男方一家人气得都要疯了。婆婆要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她,看死把牢,省得跑了她这个花喜鹊一样的小媳妇。
音乐在村子的上空一个劲地响,丽的心里那只小花猫一直在挠她,实在是不好受。她伸头朝屋外的天空上看看,天上星光闪亮,月亮如镰,割下的月光银辉样儿洒在院子里,乐声一阵阵地荡来,甜的鼓点、甜的歌声,清清楚楚,那乐曲却是《今夜无眠》。
当欢乐穿越时空
激荡豪情无限
来吧亲爱的朋友
来吧亲爱的伙伴
让我们为相约举杯祝愿
………
恍若是在北京,而丽现在的的确确是在乡下。空气里除了这乐曲,这歌声,还有田野里飘来的玉米青葱气息,和着牛粪、猪粪的淡淡臭气味儿。远处的歌声,丽听过,但丽不会唱,她记不准歌词儿。丽在歌声里恍恍惚惚的,一双眼也迷离般朝向院外望。婆婆见她心神不宁,一定以为她想儿子宽了。只是说如果不愿看电视了,让她早些睡。早睡就早睡,只是屋外好听的音乐还有那动听的歌声抓挠着她的心,缠上了她的魂,怕是今夜真的无眠了。丽想,好你个鬼孙宽,把我一个扔下守空房,时不时还得看你妈“老洋马”的脸色,她在心里骂宽他妈是“老洋马”,这一骂,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2
正是夏天,丽不觉得身上冒了汗。她一直心怀了那音乐,飘缈而来的动人歌声。回到自已的新婚住室,桌是桌、柜是柜、宽大的床,却觉得一下子什么都空了,空得落寂,空得魂魄也飘散了。是飘向了北京?还是飘向了那边旋转着彩灯的音乐里?丽不知道。只是她那身上的汗变得腻腻的,丽觉得应该擦擦身子,身子柔柔地还在,柔得像一把羊胡子草了。她去灶上打了一盆冷水,婆婆倒是体贴,知她是要擦身子,说:“小心水凉,茶瓶里有开水。”丽仿佛没有听到,或是听到了没头没脑地也不知如何答复。婆婆喜欢看戏,电视里锣鼓家什锵锵的和弦子吱吱咛咛地响着,偏偏传出的是:
婆母娘您且息怒站在路口,
听儿把内情事细说根由,
想当初李黄两家结亲后,
也算是门当户对第一流。
……
啥子一流二流的,她“大洋马”有什么怒呢?我心里才怒呢!就隔着一块玉米地,就隔了一条不宽的河。站在村头能看到新村里灯火通明,旋转的光束在玉米地的上空扫过来扫过去,连一地的玉米也像是在跳舞,我怎么就不能去看一眼呢?丽这样想,像是心里憋足了气。气又没地方放,就想着擦过身子后打个电话,骂上宽一顿。
丽一开始是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衬衫擦拭身子的,下身是一条乳白色的马裤。丽还是听了婆婆的话,真的就用瓶里的开水朝盆倒了些许,盆里的水立即就温和了。她把软绒绒的毛巾在温和的水盆泡了泡,轻轻地拧了拧。先是擦拭后背,后背最难擦拭了,她一只手把薄衬衫顶起来,一只手去擦,看起来简单,还是挺累的。她擦拭完后背开始擦拭前面了,前面顺手,脖子、胳肢窝、乳房。乳房中间是一条很深的沟,水是温和的,毛巾软绒绒的。她轻轻地沾了些水在乳沟里来回运动。手还没粘上乳房,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乳房,一双乳房开始鼓胀,浑身也隐隐地发热。endprint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脸也潮红了。她骂了一句:“该死的身子。”她的声音很轻,婆婆隔了一垛山墙,是听不到的。
丽索性把衣服蛇退皮一样退下来,赤裸了身子,这下子舒服了,两个奶子陡地立在面前。低头去看,两个奶子比以往大了许多,想想也该是,宽那双粗糙的大手没少在上面揉搓。她开始用温热的毛巾试摸着擦拭,这一擦拭不得了了,鼓胀的奶子还有些发疼,身子不光发热还发骚。她麻利地把身子擦拭了一遍,嘴里又不由自主骂了起来。这一次她骂的是宽“该死的、该死的,连个电话也不打……”
突然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地立在大衣柜的镜子里,身子白白亮亮,凸是凸凹是凹顶着盛着的全是骚劲儿,自己兀自笑了。这一笑反而放松了身子。窗外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只小花猫仿佛跳在窗台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忽地就不见了。跳着脚,踏过青青的玉米地,蹿过河,回到了人家新村里。
丽这时才想起来,要给宽打个电话。刚才自顾自恋自己的身子了,身子是自己的又像是专门为男人做的。才几天功夫没见到男人了,就心里想,身子急。都怨婆婆那头“老洋马”,要是让她去新村,听听音乐,跳跳舞,也不至于弄得现在拧缠不定。
宽的手机通了,丽仰躺在床上,上身盖了单子,两条白皙的长腿绞在一起。手机响了三四遭,宽就是不接电话,她又烦躁起来。“该死的咋不接电话,接电话呀!接电话呀!”她把手机摔在床上,手机被床垫一弹,弹进了枕头底下。丽没有了兴趣,一股潮水涌来涌去,最后不得不退潮,退潮也没那么容易,千丝万缕的东西缠着,反而难受。她用单子遮着脸,翻了个身子,脑子里蹦岀宽的手。怎么是手?那手还是不老实,又要上来抓两个奶子,她把手打掉了。噢,对了,那时他们刚认识还没多久,宽就做出那样的动作,她就知道了,宽不是个老实的男孩。但她喜欢这种不老实的男孩,不老实的男孩有个性,有让她揪心的地方。想到这里,她有点害怕,婆婆看紧她,可她看不着儿子,这会儿他会干什么呢?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手机的响声很闷,本来手机的声音就不大。她慌忙去找,却被枕头压着,接了,是宽。
宽说:“亲,还没睡?”丽的身子一下子就酥了。
丽想哭,忍了。说:“龟孙,咋不接电话?”
宽说:“洗澡呢!洗着洗着就想你了!”
丽说:“屁话,是不是在北京又看上哪个靓妹了?想那个人的吧?”
宽说:“工地上净是大老爷们,还能看上谁?只能想自已的老婆。”
丽说:“贫,北京漂亮小姐多了去。”
宽说:“多了我也不能随便在大马路上拉一个不是?要是有,我现在正需要。”
丽说:“你敢!”
宽说:“不敢呀!亲,这不是正想你吗!想得快要受不了啦!”
丽一阵沉默,小声地对着手机说:“我也想你……我也受不了啦……”
宽说:“亲,乖啊!等着我,到秋收我就回去。”
丽说:“我也想去北京,不想让你妈看着了。”
宽也是一阵沉默,“亲,还是等一段时间吧!”宽在电话里恳求道。
丽说:“不嘛!我不但心想你,身子还想你!”
宽说:“亲,我也是,现在就想要你。”
丽突然对着手机哭了,小声啜泣着。
宽说:“亲,别哭!亲,别哭!亲,别哭!”
丽把手机关了,汹涌的泪水滴落在枕头上……
3
婆婆起得早,一大早婆婆就在院子里折腾,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乱响。丽是被院子里的响声惊醒的,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着哭着睡着了,枕头被泪水打湿了半截,醒来摸着还湿漉漉的,自己竟然这么没出息。阳光很刺地照过了窗帘,房间里红彤彤的。丽想起床,但她不知道脸色是什么样子?肯定难看!她怕婆婆看出来了,看出了昨夜她哭过。婆婆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说:像伺候姑奶奶一样伺候你,没让你受半点委屈,夜里还偷偷地哭,真是不知道好歹。
婆婆做好早饭叫她,就婆媳俩人生活,公公是个泥瓦匠,大前年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丽这时候不得不起床了,赶紧起了床收拾过自已的脸,但还是遮不着一夜的憔悴。婆婆急着吃过饭去舅家,说宽的舅舅病了,没有过多地注意她,饭吃得仓促。婆婆这样的急性子,小事儿放不过,大事儿就更急拽了。舅舅病了肯定是大事儿,哪还有心思顾及到她。婆婆临走时一再叮咛,要她看好圈里的猪,特别是那两头瘦皮条猪,不让人省心,在圈里也不老实,上蹿下跳,一眼看不见,跳出圈跑了,可不好找。说这话时,不知婆婆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眼神,那话语分明透着个不放心。是不放心猪还是不放心她,就只有婆婆自己知道了。好在宽的舅家也不远,婆婆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没啥大事还要及早回来。婆婆人高马大,骑在自行车上,真像一头“大洋马”,头昂着,大脚片子一蹬,车子就驶出了院子。
圈里的猪,婆婆己经喂过,猪们还都老实,你压我,我挤你地憨睡。猪有很好的睡眠,除非饿了才闹腾,越饿越有劲儿闹。丽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婆婆不在,少了一双贼眼,该有时间补补妆了。丽平时是很少化妆的,丽的底板好,即使不化妆,看起来也很漂亮,一张红扑扑的鸭蛋脸,鼻眼都耐看。只是昨夜的事,丽还没忘,一照镜子,满脸残留着泪痕花斑,还真得补妆不可。补妆给谁看呢?屋子里空无一人,院子里空无一人,婆婆把院子扫得连片落叶也没留下。婆婆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怕她乱跑。丽苦笑了一下,那就给猪看吧!圈里不是有几头猪吗!
丽正补着妆,大门外有人敲门,丽、丽地叫着。丽忙补完妆去开大门,娟喜滋滋地站在门外。丽有些意外。娟是不经常来她家的,她结了婚这段时间,娟没来过几次。娟也是结过婚的人,男人也在外面打工,娟这人快人快语,快赶上婆婆“老洋马”了,婆婆平时喜欢她,丽却不喜欢她。
娟进得院子就跟丽开玩笑:“美女,一个人不孤独?”
丽说:“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娟摆着手说:“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明日黄花了,你是新婚燕尔……”后面还有话,但娟没说。endprint
丽有点讨厌她了。丽问:“有事?”
娟说:“咳,出门碰上你婆婆,你婆婆问我忙啥?我说去地里看玉米穗子长籽了没有。你婆婆说去我家玩吧,丽在家呢!”
丽一下明白了,婆婆太小心眼了,派了个人来监视她,她打心眼恼恨起了婆婆,脸上也冷了,用冷脸接待着娟。
娟显得兴奋,说:“你婆婆多好的人,真会体贴媳妇。”
丽在心里厌恶地“嗯”了一声。
娟感觉出了丽对她的冷淡,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新村你去过没?”
丽只好说没去过。娟说:“新村到了晚上可热闹了,几个村的女人们都去跳舞。新村有钱,聘了教跳舞的,你这身材,要是会跳,不把她们全震了。”娟扭了扭屁股,丽觉得好笑,又讨厌。
丽问:“你去跳过?”
娟说:“跳过呀!这几天晚上都去。”丽想说,晚上也带我去吧,欲言又止。说到跳舞,丽和娟就有了话题,也不再那么厌烦她了。
丽说:“新村就是不一样!瞅瞅人家那房子,那道路,弄个舞场还是不露天的,阴天下雨也不怕,超过北京了。”
娟说:“你肯定去过!”
丽摇了摇头:“哪能呀!不是刚听你说的吗。”
娟说:“咳!我现在领你看看去,晚上我再叫你,咱俩再一块去玩。”丽像圈里的猪也被圈急了,正想溜出去转转,听娟这么一说,满心欢喜起来。趁婆婆不在家,丽说走就要走,大门忘了落锁,和娟一起慌慌地出了门。
玉米地里扑出的热浪,冲着丽和娟的脸。有头牤牛在深处“咕咕”地叫,微风吹过,还有玉米叶相互摩擦出的“沙沙”声。
4
就隔了一深子地,隔了一条小河,一条大路,新村别样的诱人,和丽的村子有着较大的反差。丽在回北京的路上,从车窗里见过这样的村子,不想这样的村子家门口也有。有就有吧,现在村上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楼房多了去了,新村还不是被四面八方的玉米地包围着,还是叫个村,也不叫城。但人家却要过城里人的生活,泥腿子也能跟着音乐跳舞。现在的事情,说起来新鲜,其实一点也不新鲜,只是丽心里头太闷了。
路上,娟说,她原来跟着婆婆信主(耶稣),夜里集会,唱主歌,还过礼拜,觉得也挺有意思,去了新村跳舞,再也不想去唱主歌了,和婆婆没少生气。娟还说,对了,你婆婆“老洋马”原来也信主,自从你过了门,她再不去唱主歌了。
丽无言。婆婆对她要说也不错,宽又对他好。婆婆为了她连主都不信了,真是的,这婆婆要做什么呀?丽知道这层意思,并不再往深处想了,丽其实就是一个单纯而缺心眼的女孩。只是到了夜里,这新村的音乐一响起来,就有一只小花猫钻进她的怀里,搔得她心头痒痒。
新村的村头是个大广场,大广场上新村人用白铁皮搭了个大音棚,音棚里有音乐设备,还有灯光设备,只有这样的新村才有这种气派。这得毁多少地,少种多少玉米。瞅瞅周围的村子,哪个村子不是迈步就进了田地了。据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原来是在江边住,江边的乡村,该是风景如画的好地方。现在,新村里全剩下妇女儿童了,男人们又全回到原来的地方打鱼去了,打鱼比种庄稼更挣钱。
丽不管这个村子是打鱼的,还是种庄稼的。这里的女人晚上总是有事情做,哪像她,在婆婆的监视下吃了睡,睡了吃,活像圈里年底要杀的猪,不胖才怪哩。想到这里,丽才觉得事态严重,昨晚擦身子时还没想到这一层,在镜子里裸着身子也没看透这一层,忙低头审视自己的身子,身子还是老样子,胳膊还是那么细,腿也没长粗,小腹还在腰里凹着,她这才如释重负。
却引起娟的好笑。娟说:“你这是干啥呀?人家晚上才跳呢,你身段再好,也只能到了晚上才能显摆岀来……”娟这是一语双关。
丽说:“去,贫嘴。”
俩人一起来到广场上,她们在音乐棚里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好像是电工,他刚从梯子上爬下来,像是在棚上修理过电线。
电工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丽,丽显得无动于衷。娟给电工抛了个媚眼,电工却没把目光用在娟身上。
娟没话找话说:“哎,帅哥,今晚还有人跳舞吗?”
电工眉毛一挑说:“有呀!晚上人可多了。两位美女,光临啊!”
娟说:“今晚我们一起来,是吧!丽。”
丽点了一下头。
电工觑着双贼眼对丽说:“啧啧,美女。这身材!你的舞姿一定很优美吧?”
丽摆着手说:“我不会,不会……不会跳。”拉着娟逃也似地就走。
穿过大路,过了小河。娟问丽:“你跑啥哩跑?”
丽说:“这个男人,不老实。”
娟惊奇地问:“我咋没看出来,他哪不老实了?”
丽说:“两眼。”
娟笑着拍了丽一巴掌说:“你那眼也够尖了!”
过了河就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己经开过花了,棒子开始鼓胀,有的趔着身子就要离杆子了。丽说她要尿尿,让娟在地头边看着人,有人来了就咳嗽。
娟说:“尿吧尿吧,这儿哪有人,你把一地玉米都冲跑了,也没人来。”
丽往玉米地深处走了走,找了一块大的空地方,脱了裤子蹲下就尿。这时,玉米地里“哗”地一声骤响。丽“妈呀!”一声,提着裤子冲出了玉米地。
“咋啦?咋啦?”娟叫道。
丽惊慌地说:“地里有人!”
娟感到纳闷,这玉米嫩得一股儿水,还不能吃呢!不可能是偷玉米的吧,那一定是色狼了。丽怕,要娟赶紧走。娟不怕,娟说:“瞅瞅是哪鬼孙,敢想老娘的点子。”玉米地里还在哗哗地响,娟在地上摸了块石头,使劲朝响声的地方砸去。一头黑猪轰地一声蹿出了玉米地。
娟大笑,说:“看把你吓哩,不就是一头猪嘛?尿吧尿吧,这回放心地尿。”
丽说:“不尿了,尿吓没了。”
俩人又说又笑地穿过玉米地,朝村子里走去。
5
丽进院就看见了婆婆,婆婆一脸怒气。丽胆怯地说了声:“妈,回来了,俺舅咋样儿?”endprint
婆婆的脸立楞着:“你舅死不了!这猪哩?猪哩?”丽慌忙朝猪圈里看了一眼,圈里只剩下了那两头等着年下挨刀的大肥猪,两头瘦皮条猪,啥时候不翼而飞了。婆婆瞪了她一眼,把她瞪得打了个寒颤。婆婆埋怨道:“让你看门呢,出去连门也不锁,也不知道这两死龟孙会糟踏谁家的庄稼。”丽突然想起来,她尿尿的时候玉米地里蹿出来的那头猪。丽小跑着就要出门。婆婆喝住她:“你又干啥去?”丽说:“东边地里有头猪。”婆婆说:“我去找吧,糟踏了谁家的庄稼,赔谁家的钱。”婆婆人高马大的身子,一晃就出门了。
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这下完了,婆婆一定会骂她的,还会把她看得更牢、更紧。她茫然地望着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大柿子树,柿子树今年结的柿子特别地稠。还没到秋天,柿子还在长,还生涩,树枝就被压弯了。有几只麻雀在上面喳喳地叫,有一对麻雀像是在亲嘴。丽噘着嘴冲着麻雀说:“去、去、去……”麻雀们才不听她那一套,依然干着自己的事儿。丽摸了个石子朝树上砸去,麻雀们受到惊吓,“日楞”一声飞走了。
两只瘦皮猪找到了,钻到人家村长的地里去了,把人家村长的玉米毁了半亩多。把猪赶回来的时候,村长也来了。婆婆拿出来一百块钱,要赔村长家糟踏掉的玉米。村长说啥也不要,婆婆死劲儿,非撵着要给村长不可。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显得很老练,很沉稳。就是两只眼睛不够老实。丽正好在院子里,村长的两眼光往丽身上使劲,像是讨救,要丽说话。丽要是说,村长不要就算了,村长就能找到台阶下了。丽扭身进屋了,村长只好说:“算了吧哈,婶子,等直补下来,我从你家的直补里扣哈。”村长说到这里,婆婆也不强塞给他钱了。
村长临走时,问婆婆:“你咋不去唱主歌了哈?”
婆婆朝屋里看了丽一眼。婆婆说:“好看戏,没事了在电视里看看戏。”
村长说:“电视里就那几路数哈,去吧!带上媳妇哈。咱村里有的娘们夜里去新村跳舞了,舞有啥好跳的哈,不就扭个屁股嘛哈。咱是农村人,又不是城市人那哈,跳不岀个啥法名儿,早晚还得去唱主歌哈。唱唱主歌,心里有了主哈,就不生闲气了哈。”
婆婆说:“去哩,去哩,晚上我和媳妇一起去。”
送走了村长,婆婆并没有骂丽。丽自已给自己生起了气,一直噘着嘴,寒个脸,也不理婆婆了。
婆婆在院里“啪啪”地拍过身子,进得屋里说丽:“甭气了,我也没说你啥,猪也找回来了,村长也没要钱,要咱上他家唱主歌呢。”
丽没好气地说:“他是村长还信主?咋没要钱,不是他要扣直补吗?”
婆婆说:“信主咋啦?他要不是主头能当上村长,选他的时候都是信主的投他票。”
婆婆又笑了一下说:“直补本子在我手里呢,他是找个台阶下。”
丽冲口说了一句,不可思议。
婆婆知道不可思议的意思。婆婆说:“咱村信主的多了去了,不信我领你去看看,没几个娘们去新村跳舞。”
丽见婆婆也没因为跑猪的事说她啥,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娟说过的晚上要一起去新村跳舞,看来是不行了,婆婆决定晚上带她去唱主歌。她觉得唱主歌也许是挺有意思的事,既然不能去跳舞,晚上跟婆婆一起去看看。
刚吃罢晚饭,娟果然来找丽了。婆婆在院里喂猪,娟进屋就嚷着要去新村跳舞。丽把一根指头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丽说:“怕是去不成了,咱俩白天去新村的时候,猪跳圈跑了,糟踏了村长家的庄稼,‘老洋马生气了。”
娟说:“是不是你尿泡的时候,吓你一跳的那头猪?”
丽说:“两头都跑了,村长帮她撵回来的,她要赔村长钱,村长不接,晚上要她领我去唱主歌。”
娟愣了一下。娟说:“丽,你可不能去,你不知道……”娟欲言又止了。
丽说:“咋不能去?看看好玩不。”
娟说:“你反正是甭去……哪……哪……哪有跳舞好呀!又锻炼身体,又热闹。”
丽说:“我婆婆肯定不让去跳舞。”
婆婆这时刚好进屋,立楞着脸说:“咱可不去,屁股有啥扭头?”
娟说:“婶,你咋能领着丽去唱主歌呢?你不知道村长是啥人?”
婆婆说:“啥人呀!主头呗。”
娟猛跺了一下脚,走了。
丽觉得娟话里有话,只是不便说罢了,心里惴惴不安。
6
去村长家里的路上,新村的音乐传了过来,荡在村子里,也荡进了丽的心里,丽的心里又有了那只小花猫。婆婆一路上开始说娟,说娟原来信主信的挺真的,总是早去晚走,有时还帮助村长家干活,看着可勤快,嘴也会说,村长把头批的低保就给了她家。原来是假做作,没良心,新村里安了喇叭,喇叭一响,她去跳舞去了,你没听村长在咱家说那话?我看村长一定会摆治她,主也要惩罚她……
丽听婆婆这么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为娟担心起来。
唱主歌的都集中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村长家的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大槐树的阴凉很厚,照过了整个院子。日头晒不着地,白天院子里阴森森的,到了晚上就有了凉气袭人的感觉。
丽初次进这座院子,就有了这种感觉。
来村长家唱主歌的人还真不少,大多数是些妇女和老太太,也有男的,男的都上了岁数。像娟和丽这样的年轻的小媳妇不多,有的还是从外村赶来的。村长的院子里坐满了人,黑压压地一片,都是席地而坐。婆婆和她也席地而坐,丽挨紧了婆婆。
村长在一张桌子前出现了,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丽见过那书,那一定是本《圣经》了。村长清了清嗓门,丽以为村长开始领着大伙唱主歌了。村长却说:“我先给大家说个事儿哈!”大家鸦雀无声,都听村长说。
村长说:“从今个开始哈,村委会研究了一下哈,凡是吃低保的哈,连续三次不来唱主歌啊哈,取消低保资格哈,转给唱主歌积极的哈,上新村跳舞的那哈,让新村给你低保那哈……”丽觉得村长讲话很可笑,怎么一句一个“哈”呢?但她又可笑不起来,吃低保还能跟唱主歌联系在一起。endprint
丽小声问婆婆:“咱吃低保没?”
婆婆低着头小声说:“咱吃了,你可不能去跳舞啊!”丽心里的小花猫,突然不见了,感觉浑身冰凉,她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主歌响起来了:
我主耶稣,为我钉死十架,
流血牺牲,使我得着救恩;
十架,十架,神爱告大!
我信,我信,尽我全生!
我主耶稣,为我埋于坟墓,
这主歌唱的是啥?丽一句也听不懂。丽只是觉得心里很沉,像压了块巨石一样的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7
丽一连几天晚上,都跟着婆婆去村长家唱主歌,丽每次去都昏昏欲睡。人们唱着低沉的主歌像催眠曲,使她找到了瞌睡的感觉。但一回到家里,丽就睡意全无,心里那只小花猫突然又会闯进来。这几天没见着娟,她突然觉得娟还是不错的人,这女人嘻嘻哈哈,是个热情的主。娟一定知道村长不让她家吃低保的事了,在村子里吃低保可是个大事,不光涉及到面子,还有生病、小灾小难吃药住院的切身利益。
礼拜日这天,婆婆要带丽去村长家参加洗礼。丽是坚决不去了,婆婆说你不去村长会不高兴的,你也算入了教的人了,又是第一次参加洗礼。丽说我只是去听了几次唱主歌,怎么就入了教?我连户口还没转过来呢!还不算这个村的人。这次婆婆没能拗过丽,也不再强求丽,嘟囔着自己去参加洗礼去了。洗礼是干什么的,丽不懂,丽也懒得懂。她已把娟当成了闺蜜,就给娟打了个电话。娟接到丽的电话,很高兴。
丽说:“你来吧!‘老洋马过去洗礼了。”
娟说:“你咋没去?”
丽说:“我挣得了半晌自由。”
娟真的来了,娟这些天看起来光鲜了不少。村长不让她家吃低保的事,并没给她带来不好的情绪!这让丽有些诧异。
丽说:“村长不让你家吃低保了,你还那么高兴?”
娟说:“他可以不让别人吃,他不敢不让我吃。”
丽不明白她的意思。娟说:“你真笨,村长是啥人?也是个老色迷。俺婆婆公公都是老实人,虔诚的信徒,我要不耍点手段,俺家能吃上低保?没门!”
丽惊恐地睁大眼睛问:“你跟他上床了?”
娟一阵爽朗大笑:“上床,上屁的床了,没少钻麦地、玉米地。那鬼孙连张手纸也舍不得拿,闹得我老是用麦叶玉米叶子擦,膈应死我了。”
丽有点恶心,心里想,娟呀!娟呀!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老男人来往呢!真是脸都不要了吗?
娟说:“你看不起我了吧?”
丽勉勉强强地对娟笑了一下说:“没有呀!”
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丽,你现在还没感觉,男人彻年不在身边,自己的身子虚得自己也做不了主了。有时候,随便是个男人都能用。”
丽这些天己有同感,丽觉得可怕。这日子还算日子吗?她决定下午给宽打电话,一定要去北京找宽去,再这样下去,她怕是等不到秋收了。不知那会儿,会不会心一软,也跟人钻了玉米地。夜里那只小花猫总是闯进她的怀里,还有宽的那双手、新村里贼眼热辣辣的电工、说话“啊哈,啊哈”的村长。
猛不丁娟又告诉她,她和新村里那个电工钻玉米地了。丽听她说,心里一阵阵地发热,惊异的眼神再次出现在丽的眼眶里。丽说:“才认识几天呀?你真够胆大的。”娟撇了撇了嘴说:“人家嘴上一直挂着你呢,老问你咋不去跳舞?那娃子舞姿好着呢,他把我都快教会了。”说着,娟就比划起来。丽觉得娟够浪的,村里也就剩下像娟这样年轻的浪女人了,她可不愿走这一步,她不知道,这一步如果走下去,会是个什么样子。
丽说:“去、去、去,别净说你那风流韵事了。”
娟丢给丽个鬼脸说:“你心里发痒了吧?”
是痒了,丽这些天心里一直痒得难受,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进北京城。
婆婆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婆婆一头扎进灶上做饭去了。娟走之后,丽觉得胃里不对劲儿,有了想吐的感觉。不知是娟那些胡言乱语引起的,还是吃啥东西不对劲儿了。她干吐了几次,什么也吐不出来,只知道自己恶心。
婆婆做好了饭让她吃,她说吃不下,老恶心,想吐。说着说着就吐了起来,腰弓得虾米一样,婆婆轻轻地为她捶背,她吐了两眼泪花子,又是什么也没吐岀来。婆婆掐指算了一下,脸上立马漾满了喜色。婆婆算出来,丽该怀孕了。婆婆是想告诉她的,话到嘴边,婆婆又咽了回去。丽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
8
丽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翻看了一下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丽就给宽打电话,宽接着了电话。她问宽在干啥?宽说正在干活,忙着呢。她听到有钢铁的响声,还有电焊的声音,像是在很高的地方,空中一样。
丽说:“不是星期天嘛,还上啥班呀!”
宽说:“哪有星期天过呀!加班加点赶进度呢。”
丽也不给他多扯,直来直去地说:“我要上北京找你去。”
宽说:“哎呀!不是说好了嘛,收秋的时候我就回去。”
丽说:“不嘛!我这会儿就想你了,非去不可。”
宽说:“亲,别惹妈生气啊亲!”
丽说:“谁惹她生气了,你要是不让我去,可别怪我给你戴绿帽子。”
宽说:“可别,亲……”
亲字还没说完,宽的电话就不通了。丽接着又打,还是打不通。丽想宽一定是听她说,要给他戴绿帽子就生气了,关了手机,再也不听她说话了。丽也生气了,“啪”地摔了手机。这时候她又呕吐起来,吐得天旋地转。
接到宽出事的电话,是在第二天早上。是婆婆接的电话,婆婆接完电话一屁股就蹲在地上闭了气,好长时间才吼了一声:“主啊!我的苦命的儿呀……”
丽听到宽的死讯,也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丽给宽打电话时,宽正在高空作业,在一个大钢架上焊钢梁。丽打过去电话,宽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忘了自己在高空的钢梁上。宽猛一起身,就和手机小鸟一样一起飞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工地上。是头朝下摔下去的,脑浆都摔出来了,和他当年死去的父亲一个样子。
从北京回来,丽就疯了。她再也不敢见手机,见到谁手里有手机就拼了命的去抢去夺,夺过来就朝地上摔。嘴里还叫着:“都是你害死了宽,都是你害死了宽……”
丽开始跳舞,也不分地方不分场合,说跳就跳。她还往新村里跑,一天能跑去几趟,总是扭着屁股在音棚里跳呀跳的。夜里还随着音乐跳,见男人就喊宽,要跟人家牵着手跳舞。婆婆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也老了许多。腰也弯了,人高马大的人,腰一弯,个子也低了。她再也不去村长家信主,唱主歌了。她佝偻着腰,紧紧地跟着丽,丽到哪里,她到哪里,嘴里总是喃喃着“主啊!耶稣,救救俺儿媳妇吧!救救俺儿媳妇吧!”
地里的玉米一天一个样儿,玉米棒饱胀胀地趔着身子,离开了玉米秆,秋天就要到了。婆婆紧跟着丽,她再也不能让丽出啥子意外了。她知道,丽己经怀孕,那是她唯一的希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