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
战乱中受托
上世纪30年代,战事纷乱。林道志与长子在战火连连的乱世艰难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因为年幼时上过私塾,林道志在读了几册化学方面的书籍以后,在自家办起了生产肥皂和复写纸的手工作坊,生活才逐渐宽裕起来。林道志拿着做生意赚来的钱,办起一座私立小学——慕义学校。尽管办学成本不菲,但林道志依然免费招收贫困家庭的孩子。
那一时期,德国法西斯正在灭杀犹太种族,很多国家怕惹祸上身都对犹太人关上了大门,不许他们入境,而中国上海却成了犹太人求生的避难地。当时上海提篮桥地区一下涌入了两万多名前来避难的犹太人,林道志的学校也接收了一些犹太孩子。期间,犹太人卡尔·安格尔同他经常接触,两人由陌生逐渐成为知心好友。林道志得知卡尔曾在德国任过中学校长,于是盛情邀请他到慕义学校任教,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
1943年,日军即将开始大面积轰炸的消息四起,一部分犹太人开始撤离。卡尔·安格尔也要随着族人撤离,他离开上海之前,将两千余册英文、德文、希伯来文书籍,包括一些珍贵的宗教类书籍寄存在林家。握着老朋友的手,卡尔说:“亲爱的林,请好好保存这些图书,我会回来取的!”
就在犹太难民撤离后不久,提篮桥地区不少本地居民也开始举家逃难,林道志带着全家逃往老家浙江黄岩。他们来不及带太多行李,却雇佣十名挑夫,用一个个大箩筐挑走了所有的书。与书同坐在箩筐里的,还有不满6岁的小儿子林尚义。
不久,日本兵的炸弹果然投到这片区域,大多数房子被夷为平地,林道志的家被彻底炸毁。
去黄岩,林道志一家走的是水路,而战乱期间,水路上也不太平。当时,林道志一家乘坐小舢板行至一处江面时,下起了雨。因为小船上有几大箱书,林道志担心小船超重倾覆,又怕书被大雨淋湿浇坏,一边要求家人尽量坐在船上不要动,一边不断用油布等物加盖那些大箩筐。忽然,有汽船“嘟嘟”的引擎声传来,他寻声望去,只见船后面有艘小汽轮一路全速追来,船老大慌张地告诉他,那是强盗船。强盗船步步逼近,书被抢只是时间问题。林道志近乎绝望,情急之中,他拉着船老大拼命喊道:“撑帆!快撑帆!”
船老大一脸茫然:“你看这河上哪里有风,桅杆上的绳子、小旗子都纹丝不动。” 林道志大喊:“你升,帆升上去,风就会来的。”
船老大终于拗不过林道志,在无风的晴天扯起了满帆。没想到奇迹突然出现了,扬帆的瞬间,水面上狂风大作。风帆助航,无助的小舢板速度明显加快,最后侥幸地逃脱了强盗船的追赶。
遇险转危为安
此后,这批书跟着林道志几经辗转,最终还是从乡下老家回到了上海提篮桥家里的一个亭子间。到了1966年夏,这批书再次险遭不测。那天下午,林道志的小儿子林尚义用门栓死命顶住家门,外面一片喧嚣。等着抄家的人,包围了林家。林尚义很快招架不住,抄家者破窗而入,厢房、卧室、客堂间,上上下下地扫荡,最后,所有人的脚步停在了这间神秘的亭子间外。亭子间里的书没有躲过他们的眼睛,这些已经泛黄的外文书被视作“大毒草”,领头的一个人厉声喊道:“拉出去烧掉!”时间不长,书被一批批拉到门外的一处空地上。他们挖了一大一小两个坑,将书扔进去准备焚烧。一旁的林尚义近乎绝望,他冲回亭子间,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然而,奇迹再次出现,只见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雨点。雨越下越大,直至抄家的人无奈改变原定计划。他们将书运回亭子间,贴上封条,抛下一句:“过几天再来!”然后,一帮人匆匆离去。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第二天,年届耄耋的林道志奔赴宗教局。他反复解释,这批书绝不是“大毒草”,“这不是我的,是别人的”。宗教局下达了封存令,这批书被原封不动封存于林道志家的亭子间。
“幸亏这场大雨及时而至,这批藏书再逃一劫。真是命中注定,这些犹太人的书不该被夺走。”林道志的儿媳潘碌激动地说。潘碌回忆:“从我嫁到林家开始,就时常听我公公提起,那个犹太人说会回来拿书,就一定会回来。”历经风雨几十年,林道志一家三代亦能感觉到落满纸间的呼吸,一年四季,他们仍要担忧那六个被木板封闭的大书箱受潮发霉,这几乎成了林家三代人的心病。
1981年2月,92岁的林道志在睡梦中辞世。临终前,林道志心中最牵挂的依然是那六大箱书,那一句几十年前的诺言。
林道志去世后,林尚义继续寻找和等待书的主人,但同样无功而返。2006年,林尚义突发疾病猝然离世,他的妻子潘碌和外甥孙礼德接过了接力棒。
林家二楼亭子间的秘密最终还是被一些外人得知。孙礼德说,不少书装帧精美,凹凸印刷,封面还烫金。“这可是二战中遗留下来的东西,堪称文物,很值钱的!”有人曾怂恿孙礼德从书箱里捞出一些当古董卖掉,他闻听后从不为之所动。
林家从未动过变卖书籍换钱的念头,也从未将这些书视作祖传家产,“我从未拿出过家门,哪怕一本!这是别人的东西!”潘碌说。甚至有友人提出取出一本开开眼界,也被潘碌当即回绝。
三代人守护诺言
如今,距林道志和卡尔·安格尔相约已达七十多年,2013年10月11日,林家人在整理房间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早已泛黄发脆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有林道志的字“关于犹太人的书的说明”,里面装有1947年9月卡尔先生写给林先生的信,这是一封打字机打的英文短信,信中写道:“我已回到故乡德国,现住在岳母的公寓里……食品供应不是很好,回乡的生活总算安定,也找了份不錯的工作。”信的末尾写道,“愿神祝福你和你的家庭,许你们富足。我很想得悉你们的消息。”此外,里面还有卡尔夫妇的合影和一张圣诞贺卡,以及卡尔·安格尔一家在德国的地址。这一发现让林家后人无比兴奋。潘碌说,那一刻她流下了眼泪,觉得这些非常珍贵的外文书籍,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近了。
有了线索,潘碌和外甥写了一封信, 找了两位在上海的德国留学生,帮助译成德文,按照卡尔·安格尔之前留下的地址寄出去。信的抬头是“卡尔·安格尔先生或他的后人”,潘碌写道:“如果你还记得这一批书,请与上海的我们联系,我们一直在等你。”
令人颇感遗憾的是,一番苦苦等待之后,寄出的信又被退了回来,德国邮政局告知“收信地址查无此人”。
无奈之下,潘碌前去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求助,希望找到那位犹太教师或其亲属,书归原主,好了却公公的夙愿。
犹太难民纪念馆的馆长陈俭与同事们听到过许多犹太难民与上海的故事,但在收到潘碌的求助信时,这两千册书和不平凡的七十多年经历,还是让他们震撼了。“这是我们遇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一件事。以往是犹太人找中国人,这次是中国人找犹太人”。但显然,故事的特殊意义远不止这些。
2007年,陈俭到德国参观犹太大屠杀纪念馆,其中一个展厅介绍了犹太难民在上海的历史,却令他深受刺激。那里有一个小地球仪,标注着二战期间为犹太难民提供庇护的国度。陈俭看到,在上海的位置上,插着的是一面日本国旗。有当地人解释,一些不明就里的犹太人因为上海提篮桥地区是当时的日租界,都以为是日本人救了他们。
“后来有德国历史学者告诉我,犹太难民对当年最感念的是,两万多人一下子涌入提篮桥,生活大受影响的当地居民,却自始至终没有对他们造成一起伤害。”陈俭说,“显然,在犹太人落难时,是同样遭受战争蹂躏的中国人伸手帮助了他们,必须讲清这段历史。”后来,以色列政府甚至还专门把上海人救犹太人的事写进了小学课本,他们想让下一代犹太人永远记住,上海人对犹太人有救命之恩。
正是出于这样的意念,陈俭和同事们展开了绵延至今的史料收集工作。林家三代的故事,显然提供了最好的佐证。
更令陈俭感动的是林家信守诺言的执著。“几十年,自己颠沛流离,何必为书付出这么多代价?为什么不可以扔掉?卖掉?”在陈俭看来,林道志和他的后代身上有着一种中国人骨子里的精神力量。
很快,上海市犹太难民纪念馆和德国驻沪总领事馆取得联系,并向其寻求帮助。德国驻沪总领事馆负责人听到这个故事后非常感动,表示马上联系当地政府,通过档案系统仔细查找卡尔及其家人的迁徙状况。同时,这批书则被送往虹口区图书馆妥善保管,直至找到它们的主人为止。
2014年春天,央视综合频道《等着我》栏目和德国电视台合作,对此事进行跟踪采访报道,一批欧洲志愿者加入寻找卡尔先生的行列。很快,经过大家的努力,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6月中旬,潘碌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前不久在德国北部什未林小镇,志愿者们找到了卡尔先生和他夫人宝拉·安格尔的合葬墓。令人遗憾的是,经反复调查得知,卡尔夫妇生前并没有子女,这让守护藏书七十余载的林家难掩惆怅!
“这至少是一个安慰,至少对外公和妈妈,有了一个交代。”林道志的外孙孙礼德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他说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这件事情终于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当时卡尔寄来的信不是说他寄居在岳父家吗,说不定还有其他亲友,说不定还有新的线索。”孙礼德说,他们不甘心就此放弃,要继续寻找,“我们还是想把书亲手还给卡尔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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