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泽+庞国翔
王利器,我国著名的国学大师。他是我四伯父的长子,是我堂哥,我叫他时不加“堂”字,只叫大哥。
小小读书郎
1911年,大哥在江津县先锋乡永丰场笋溪河畔的塘湾出生。我们王家于清初“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广省北麻城县孝感乡迁来此“插占为业”,这一代已是十世。我们的祖父王章可省考中举后回江津任育才书院院长,后慢慢成为地主。祖父一家四代同堂,家训是“俭朴家风”“诗礼传家”。
大哥是王章可的长孙,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他4岁受家教,7岁在家里开办的庭训学校读书。老师刘昌文是前清秀才,先教读《百家姓》《三字经》《四言杂志》《随身宝》《增广贤文》之类的“当家书”,后教读《学而》“四书”“五经”。老师要求很严,每天教生书,第二天就要背诵、默写,如果未完成,就重读、重背、重写,再不能完成就要加以体罚,轻则打手板,重则罚跪。大哥常说:“《告子》一本,板子一捆。”他记性好,很少受体罚。读完“四书”、“五经”之后,老师加授《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赋学正鹄》等等。老师认为大哥读书上了路,就教他开笔作作文。一次,老师出了一个诗题《春归》,大哥写出的诗最后两句是:“满地落花红不扫,尚留春色在人间。”老师批道:“有俞荫甫‘花落春犹在之意。”
大哥受这样的“庭训”到13岁,祖父王章可去世。一天,大哥发现祖父书房中有大量藏书,其中有《天演论》《饮冰室文集》《白芙草堂算学丛书》等,取来阅读,获益匪浅。那些书比“子曰”“诗云”之类新鲜,“勾股弦”、英文字母等在旧书中是没有的。这时,大哥才知道,在庭训学校之外,还有别的天地;在“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别的学问。于是,他决定要走进更广阔的天地。
风华正茂读书时
大哥20岁时去考江津中学堂,3场考试,只有头场作文轻而易举地交了头卷,其余算术和常识两场交了白卷出场。隔了3天,他去看榜——学校收了两个班,正取100名,备取20名。大哥排在备取中的第16名,险些名落孙山了!
开学了,伯父叮嘱大哥:“明天进城去上学,要好好用功,学期考试要是不及格,就不要想再读书了。”大哥上学后,被三年级的学生们戏称“王宝气”“老夫子”,白眼相待。不久,一位同学病亡,大哥代表三十班撰写了一副挽联——
逢君却又别君,叹砥砺无缘,红树青山人已去;
见你为何哭你,恨文章憎命,素车白马我方来。
参加追悼会的各界人士都称:“这副挽联,是追悼会首屈一指之作。”从此大哥令同学们刮目相看。
当时,江津中学堂空气比较自由,同学们办社团、出刊物,只要向学校、教育局登记就行了。大哥和同学们一起创立了“朝暾社”,他们订阅《创造》周报、《创造》季刊,争读本县人漆树芬(漆南薰)的《帝国主义铁蹄下的中国》一书和郭沫若、蒋光慈的作品,每周举行一次讨论会,定期油印出版《朝暾》小报,宣传新思想。大哥曾在《朝暾》小报上刊登了一首讽刺县长的民谣,揭露当时四川军阀的丑闻:“一日挪百文(当地征收局长名罗伯文),留以度终身(县长名刘中生)。”
大哥通过1年的勤奋学习,成为全班第一名,收到了正式录取通知书。第二学年开学时,一进校门,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朝暾社”的同学刁福初被驻军逮捕后枪毙了。因当时我们的叔父王竹村是县警察局长,军阀才对大哥手下留情。
大哥在江津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重庆大学高中部。学校教师全是教授:向宗鲁先生讲《清儒》,陈季皋先生讲《文选》,陈伟谟先生讲英文,郭坚白先生讲代数,何鲁先生讲几何,段调元先生讲三角,李乃尧先生讲化学。大哥想考名牌大学,因而非常用功,还自修了《圣经》《茵梦湖》和钱基博先生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他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史》有错误,就大胆给钱先生写了一封信。不想钱先生回信,对他给予肯定。后来此书再版时,还将大哥写进序言里——这时他还只是一个高中生!
大哥高中毕业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没有在四川招生,他只好考四川大学中文系。由于日寇入侵华北,平津名师宿儒多来川大任教,川大一时蔚为蜀学中心,其中中文系以张颐为首,全是学富五车和善为师者。大哥总是尽量挤时间去听他们的课,并在教授们的指导下,专攻《吕氏春秋》《风俗通义》。
在第四学年时,学校为了躲避日军飞机轰炸,迁到了峨眉山,这里很安静,大哥专心写成了30余万字的毕业论文《风俗通义校注》。学校推荐该论文去参加重庆举办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会评,竟然得了满分,大哥得了一大笔奖金。
川大毕业后,大哥以《风俗通义校注》作者的身份报名北大文科研究所,之后回到江津。然而,接到去重庆中英庚款管理委员会参加考试的通知时考期已过,大哥难过极了,但他不甘心,仍想去看看。到了重庆考场,考试已结束。经人介绍,大哥赶去中央研究院办事处找到傅斯年先生。傅对他开恩,让他考英文,即写一篇英语作文。然而,大哥作文还未做完,防空警报就拉响了,他就在防空洞里继续考试。傅斯年对大哥说:“你回江津去吧,敌机轰炸重庆,很危险——不考了。我告诉你,你早就被录取了。我们还准备给你中英庚款的奖学金。你去昆明,还是去李庄?昆明有老师,李庄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有藏书,由你选。”大哥听了万分激动,他想去历史语言研究所,选了李庄。
大哥回到江津后不久,收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入学通知书。研究所由邓广铭先生负责,那里的同学都很有功底,大哥与他们朝夕相处,左右采获,获益良多。他选定写《吕氏春秋比义》论文,半天写论文,半天读书。研究所藏书甚多,他选读了《大藏》和《道藏》。当时,研究所定期举行学术报告会,大哥在会上宣读了论文《家人对文解》——这篇论文后来收入《辽海引年集》。
大哥是一个敬重师长的人。1941年,他的老师、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向宗鲁先生在峨眉病故,操办丧事人手有限,大哥就当夜由李庄奔赴峨眉,在山下报国寺灵堂前行拜谒礼,然后护柩回巴县。船小,棺材大,向先生遗物又多达14挑,大哥只好睡在棺材边。每过险滩暗礁前,船夫都请大哥下船上岸。大哥不同意:“船在人在,我上了岸,万一出了事,我怎样向师母交代?”经过两天多时间顺利到达江津后,大哥又包轮船到巴县,安置好灵柩。后来,向宗鲁先生的老友陈季皋先生称誉大哥“此行为行芳而名高”。
在北大的讲台上
后来,大哥又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学习3年,写成论文《吕氏春秋比义》,全书共计24册,约200余万字。
毕业后,他回到四川大学任教,兼任成华大学教授。他在川大购置图书,开设讲座,延聘陈寅恪、李方桂先来校开讲座,听讲者不只研究生,还扩大到了本科生。
日本投降后,北大迁回北平,大哥又应邀到北大任教,他在中文系讲校勘学、讲《史记》《庄子》《文心雕龙》等。法国巴黎大学汉学研究所来北大约稿,学校将大哥的《文心雕龙新书》推荐给他们,后来该书收入中法汉学研究所《通检丛刊》。由于该书在国内很少,后改名为《文心雕龙校证》,198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北大复员后,仍是民主运动的战场之一。大哥与进步学生常在民主墙、民主广场活动。地下党组织还在红楼办了一个孑民图书室,传播进步思想、销售进步书刊。图书室负责人是农学院学生、江津人王藩,凭着是本家、是同乡,大哥与他经常串门,有时住在一起。当时,即将失去政权的国民政府欲强送北平文化教育界300余名重要人士去台湾,大哥也在名单内。他接到通知:“明后天有人来请你上飞机,你要立刻就走。”大哥将此事告诉了王蕃,王蕃说:“大哥,你不要走,北平很快就解放了。”与此同时,大哥的三舅刁泰贞是国民党空军北平后勤处处长,他对大哥说:“现在时局不好,你赶快离开北平,要去南京或回四川,坐我的飞机都行。” 可大哥却说:“我要和北大一起行动,不能独行其事。”
黑云压城城欲摧,国民党变本加厉作垂死挣扎,对北平的高等学校进行残酷镇压。朝阳大学学生会主席毛之范被特务追捕,跑到大哥那里躲了几天才安全度过。不想这时,大哥在朝阳大学读书的另一堂弟王利民和同学薛绍源等5位闹学潮的党员和外围学生也被特务追捕,大哥通过王家的关系将他们送回江津老家永丰场塘湾躲避起来。在那里,他们与大哥一起办起了学校,王家在外读中学的子女全都回来读书,还招了很多学生,分中学班和小学班。大哥他们的学校经常办讲座,讲授《新民主主义论》,宣传革命思想,还请德国博士王香本来校讲授哲学、德文、英文。
北平解放后,大哥仍在北大任教。文化部艺术局组织整理中国古籍丛书,邀他参加《杜甫集》和《水浒全传》的整理工作。他于1953年写成《水浒与农民革命》一文,在《光明日报》连载,得到党组织和学界的重视。那年,党组织还邀他参加了天安门的国庆观礼。随后,由何其芳、陈翔鸿推荐,大哥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后被调到文学古籍刊行社工作,开始参与中国文化文学遗产的整理工作。此间,他重新整理出版了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
被“安排”当右派亦不忘学术
1957年开始整风反右运动,上级下达了“右派”指标,单位为了完成任务,竟将指标分配给大哥。大哥一贯听党的话,表示服从“分配”。哪知这一服从,给大哥的家庭,尤其是给他的学术生涯带来了灾难。
这年,46岁的大哥每天完成打扫厕所等任务后,其余时间都属于自己,他落得清闲,专心一志地整理文化文学遗产。这期间,有人背地说他是“白专道路”和反动学术权威,他诺诺连声,唯唯听命,不与他人争执,以此幸免于难。后来,他又被叫去陪斗“受教育”,去“过堂”,直至被关进了牛棚,他都泰然处之,随遇而安。每当要他交代问题时,他都枯坐冥搜,煞有介事。其实他思想早已开了小差,去悬想他在学术上没有解决的问题。
后来,大哥被赶出北大,暂住在北新桥一处6平方米的小屋。小小的杂院,住有8家人。人们在屋檐下生火煮饭,院门外人声、车马声不息。一间小屋里,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生存空间很狭小,哪有著书立说的环境?但他安之若泰,闹中取静,仍坚持早晨4时起床,伏案工作。一个冬天的早晨,大哥的小女儿王贞白很早回家,见房门紧闭,屋里没有灯光,感到奇怪:要是在平时,父亲早就起床在灯下工作了。她撞开门,惊讶地发现老人煤气中毒昏迷在地。王贞白赶快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原来是屋子太小,又不通风,差点酿成大祸。
说来也怪,一些“造反派”对大哥这样的“死老虎”逐渐失去了兴趣,还慢慢地有些来往。见“造反派”松懈,大哥就开始“里通外国”——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浦安迪教授、威斯康辛大学的倪豪士教授、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的叶嘉莹教授以及波多野太郎、中村璋八教授等开始书信往来。这些“洋学者”希望与大哥在汉学研究上相互交流,波多野太郎还寄给大哥日本影印的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但后来这宝贵的资料被“革委会”没收。大哥在“五七”干校时,悄悄地翻读中华书局印本《二十四史》,发现其中《三国志》整理工作做得差,有很多错误,就拿练习本写了60多页意见,寄给中华书局了,大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梅开二度写华章
粉碎“四人帮”后,党组织给大哥落实政策,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摘帽”平反会,会上党委书记严文井说:“当年划右派时党委意见也不一致,我说:‘王利器不像右派。立即有人说:‘他不像,你还像呢!——这样谁还敢说话呢?今天,经党委研究,认为划错了,现在正式平反。”
接下来,在一次大学校长会上,原中宣部副部长、中国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周扬宣布大哥为国学大师,当时《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光明日报》等各大媒体都给予报道,称大哥“著作逾两千万言,号称两千万富翁”。大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没有什么成就,只不过数十年如一日地读书,辛勤地劳动而已,如果有点成绩,那也是导师和文友指导帮助支持的结果,不要过誉了!”
进入新时期,大哥再次焕发活力,他更加勤奋地读书和写作,接连交出10多部书稿:《盐铁论校注增订本》《风俗通义校注》《颜氏家训集解》《文心雕龙校证》《文镜秘府论校注》《郑康成年谱》《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宋会要辑补》《历代笑话集续编》《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九籥集》(校点本)《警世通言》(校点本)《越缦堂读书简端记》等共约700万字,还不断发表单篇论文。老友们说:“老王这两年大丰收,创造了奇迹。”问他奥妙何在?大哥却说:“没啥奥妙,只是我锲而不舍罢了。”
大哥治学严谨,每本书稿都要叫子女认真校对两遍后才交给出版社。他的《水浒全注》是女儿王贞琼校的。王贞琼说:“校后发现书中有的章回注文达300多条。大多数条目都不只一例引证,有的多达七八例。读到那些翔实的注条,真有不可思议之感。真不知父亲查阅了多少书籍,搜求到多少出处,又作了多少认真的比较,最后才写出自认为难以推翻的结论。”对出版的书,如果读者发现错误给大哥指出,他会十分感谢,并登报更正。
大哥嗜书如命。1979年,他生病住院,把书也带到了病房,精神稍好时就读书,医生、护士都很惊讶。出院后,大哥身体不如以前了,家人劝他休息,但他积习难改。床上、桌上、椅上,甚至地上,到处都是书,他总是不停地阅读。1985年,他到日本京都、九州、神户、关西等大学讲学,各校都有赠书,大多为影印善本书,既精且多,他视为至宝。因为太多无法随身带回,只得通过轮船公司全部托运回北京。
大哥曾向我介绍他的读书经验:“读书要靠记忆,读那么多书,哪里记得了那么多。除了发蒙读私学时死读硬背那些书外,现在读书全靠写卡片来辅助记忆。”卡片可记录读书的心得和不同见解,也便于查找。几十年来,大哥积累了数以万计的读书卡片。在“文革”中,红卫兵收走了他4万多册书和数以万计的读书卡片。平反落实政策后,只退还了一小部分书籍,大哥问他们要那些读书卡片,原“革委会”的一名成员告之:“你的卡片,我们一张也没有要,全烧了。”大哥一听,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一次,我与大哥一起登北京八达岭,大家都大汗淋漓。他对我说:“读书和学习就如登山,就要锲而不舍,天天生活于此,实践于此,乐而忘返,痴若着迷。一旦把未知的变为已知,那种境界,多像今天爬八达岭,登上高峰才算好汉,才能把长城内外一览无遗。登上了排云楼,才能把颐和园的湖光山色,都收来眼底。天天读书,锲而不舍,这是我取得小小成绩的主要原因。”
1998年7月24日,大哥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6岁。侄女王贞琼曾给我讲:父亲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也没有留下金银财宝,只留下了一些书籍,但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在祖国文化文学遗产这片沃土上辛勤耕耘,几十年逆境中,从不颓丧的生活勇气、在长期寂寞中不坠青云之志的风节,令我们由衷敬佩,永志不忘。
(本文作者系重庆市江津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江津区作家协会主席。本文系作者任中共重庆市江津区委党史研究室主任时于2010年在合川采访后整理。图片来源:网络)
(责任编辑:吴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