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庆
由于参加汶川地震灾后重建项目,我多次路过成都。每当看到穿城而过的府河,我时常会想,锦江在哪儿呢?
我的父亲刘文哲在他50岁生日那天,曾写下一首诗:“南北驰驱近卅年,故国共逝灭凶顽,锦江怒浪冲天起,延水清波灌顶鲜,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战友皆健在,奋勇尤堪立马前。”
有老者指点:绕成都旧城北面和东面的那条府河,与旧城南边的那条南河,在城东南的合江亭相汇,合称锦江,然后经乐山、宜宾入长江。锦江是成都文化的摇篮,难怪父亲会把自己经历中十分重要的这段轨迹以“锦江”来命名。
父亲诗中的“故国”当然是指老家四川省大足县(今重庆市大足区)了。自20世纪30年代离开家乡,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今年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前些日子二弟问起父亲的出生年月,都知道父亲属牛,出生于农历癸丑年之尾(即1914年1月1日至25日之间),可惜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
黑白两块石碑
成都人民公园东门矗立着一尊解放军战士的雕像,马路东边就是通往天府广场的西御街。那天,我竟然在这个街角发现一块白色的石碑“中共川康特委活动旧址”。碑文是这样的:
成都市西御西街113号(现西御街77号),是抗战时期中共川康地下党的重要活动地,中共川康特委曾多次在此召开会议,举办中心县委书记培训班,罗世文、车耀先、李一氓等地下党领导干部常在这里开展革命工作。一九三二年秋,李鹏同志随母亲赵君陶曾寄居于此达九年。一九三九年六月,中共南方局负责妇女工作的邓颖超同志在此主持召开中共川康特委妇委扩大会议,特立纪念。
“中共川康特委”这个词好熟悉!记得父亲曾经在川康特委担任过军委委员。“1932年到1939年”,这期间父亲应该在这里工作过,不知他见没见过李鹏或者邓颖超?我不能断定父亲在成都的确切时间,而他又早在1970年就去世了。
我一直不能释怀,常为自己未能深入地了解父亲而后悔,为自己的不孝而自责。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恐怕只有远在重庆的姑父吴天纵了,可他老人家已经95岁高龄,连电话都接不了。
转机终于出现了。《红岩春秋》2014年1期刊登了《95岁的老红军吴天纵从大足到延安的传奇人生》,文中提到:
这时(20世纪30年代),大足已有地下党在活动了。1936年8月,1928年入党的武汉人张晓峰卧底上海国民党军界,为了打入川军,派人来大足发展地下党组织,经张晓峰请示中共上海临时中央局特委批准,建立中共大足特支,大足特支由刘文哲任书记,梁洪等任委员。
吴昊(吴天纵之子)说:“这个刘文哲就是当时我父亲前妻的哥哥,经他考察,我父亲属于抗日救亡的热血青年,信仰坚定,敢于提着脑袋干革命,于是就和梁洪一起介绍他入了党。梁洪1938年冬赴延安学习,解放后任内蒙古大学校长,刘文哲解放后任河北师大(副)校长。”
老爷子(吴天纵)有时开玩笑说自己当年是跟着舅子闹革命。结婚不久,吴天纵就被刘文哲带到成都开创局面,派遣他潜伏成都市警察分局,任户籍员。后来又在成都新闻界活动,先后在《成都时事新刊》、《成都新民报》担任校对和主任校对,还在成都市战时民众教育学校任主任,宣传抗日救国。吴昊说:“1938年他地下党的身份暴露,党的领导车耀先就叫他转移,送去延安。妻子后来在家里病故。”
1937年前后到1938年父亲确实在成都,这一点得到了证实。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过,他16岁参加革命,1936年入党。那么,1938年之后他还在成都吗?
从成都人民公园沿东城根南街向北走,无意中我又发现了一块黑色的石碑,上书“祠堂街旧址”,碑文中说:
祠堂街位于成都市城区西部,属青羊区,东起东城根南街与半边桥北街交汇处接西御街,西止人民公园大门西侧,与少城路中部相连。据传,康熙五十七年,八旗官兵曾为年羹尧建生祠于此,祠堂街因此得名。……蜀都大道建成后,西段划归少城路,仅余东段200余米。此街在三十和四十年代,是中共地下党革命活动的重要据点,中共中央南方局、四川省委、成都市委先后在此建立七个支部及秘密联络点、交通站,开展各种活动。党领导的《新华日报》成都办事处驻此街38号(原103号)。时任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同志曾下榻于此,此外还是《大声社》《群力社》《星艺社》《战时学生周刊》等社团发行地。又有“生活书店”“三联书店”“开明书店”等180多家书店。四川省委军委领导人车耀先为掩护革命活动而开设的“努力餐”饭馆也设于此街(现迁至金河路),故被誉为文化街、革命街。
“车耀先”?他不是长篇小说《红岩》里许晓轩的原型吗?他曾是父亲的战友,《红岩》出版的时候,父亲亲口对我们讲过,车耀先开办的“努力餐”如何卖低价的百姓餐。还有成都“抢米事件”发生后,敌人将罗世文(中共川康特委书记)和车耀先等一批共产党员秘密逮捕,使成都党组织遭到了破坏。这些都是父亲的亲身经历,“文革”当中,四川的红卫兵还到家里来让父亲写过有关车耀先的详细情况。
生死抉择
我继续查找史料。“抢米事件”发生在1940年3月,而姑父1938年已经去了延安。父亲应该没有同去,因为“抢米事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父亲似乎还在成都。
我在“百度”上输入父亲的名字——四川地下党刘文哲,搜索的结果让人意外,竟然全是围绕电视连续剧《潜伏》的文章:“现实版余则成”“曾为国民党最高官阶的中共特工”“余则成原型黎强”“魔窟孤军”“长期埋伏在‘中统的情报战士” 等。主角都是黎强,相关内容比想象中还要丰富:
……1940年2月下旬的一天拂晓,黎强悄悄离开安岳,来到了他曾经求学三载的省城成都。到成都后,黎强住在斌陞街17号翟自湘的公馆里,一面帮助谢明昭办理上诉事宜,一面赶到祠堂街88号《新华日报》成都分销处,以买书付款的方式交给门市部一封转交周俊烈的信。
又是1940年,就在“抢米事件”前夕,发生在祠堂街的事。
几天后,周俊烈领着一个中年人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黎强约定的茶馆里。周俊烈告诉黎强,他刚从重庆红岩回来,已把他的情况向南方局作了汇报。他指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对黎强介绍说,“这位就是南方局廖似光同志指定今后与你直接联系的刘文哲同志。”
黎强把自己最近的情况向刘文哲作了详细的汇报。
刘文哲对黎强说:“根据南方局的指示,从现在起,你就由我一个人单线联系。你必须尽快地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一个社会职业做掩护,然后再谈开展工作的事。”
通过这段文字记载,我似乎见到了父亲当时的模样。他进过敌人的监狱,身体饱受摧残,人很瘦,而且很早就开始谢顶。算起来那年他只有26岁,却被称为“中年男子”。更没想到,原来父亲此时在中共南方局工作。
这是黎强与父亲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后来黎强在他的回忆录中谈到地下工作的活动经费时说:
记得我刚刚到成都与组织联系上不久,刘文哲给我抱床被子来,被子还是热的,他说:“这是一个刚被捕的同志盖过的,我卷起他的被子就给你抱来了。”我明知道党组织经费很困难,哪还能向组织领活动费呢!
看起来父亲他们那时经济上很困难,而且随时都有被敌人逮捕的危险。父亲出生于并不算十分贫寒的家庭,可他还是毅然放弃了自己当文学家的梦,为了民族的兴亡,坚持自己的信仰,在生死考验面前做出了“跟共产党走”的抉择。
出污泥而不染
从资料中得知,刚开始,黎强认为民众教育馆是一个今后开展群众工作的最佳掩护职业,向父亲请示是否可以参加民教馆长训练班,或者到省教育厅担任教育测验统计员。
而刘文哲则根据重庆红岩南方局组织部最近给他的指示,要黎强留在成都,想法打入国民党中统,为党发挥更大的作用。
父亲和黎强在会面中还提到了“抢米事件”:
刘文哲对黎强分析说:“目前国民党的反共活动已经搞得十分厉害,现在已不可能再像1938年、1939年那样开展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了。因此,做民教馆长意义不大。根据目前国民党发动的反共高潮形势来看,大后方我党有些地方组织遭到严重的破坏。最近国民党在成都制造的‘抢米事件,使我党川西及成都地区组织损失惨重。川康特委书记罗世文、车耀先等人均遭逮捕,至今被秘密关押,这就是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中统系统干的,要是我们有人在里面事先了解点情况就好了。因此,现在我们党需要的是打进国民党内部去,南方局组织部考虑你比较合适。”
后来,黎强得到一个机会可以打入中统,马上把这个情况向父亲作了汇报。父亲与中共南方局派在成都做上层统战和秘密工作的张曙时商量后,即指示黎强:尽量想办法打进去。
刘文哲说:“组织上早已研究决定你不参加军统,但应想办法打入到中统里去,中统对我们危害更大。”
黎强对刘文哲说:“进去还必须要加入国民党,这怎么办呢?”
“这是工作的需要,为了要打入国民党,你就必须得加入国民党,这事你尽管放心,组织上是同意的。”刘文哲不假思索地说。
黎强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还讲述了在成都长顺街一个茶馆里我父亲和周俊烈对他的谈话:
他们说:打进国民党最反动的特务机关里去工作,是革命的需要,其作用比一般的大得多。孙悟空还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进了中统里面去,才能做到知已知彼。并说:“前些时候我们有的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就因为事先不知道特务的动向,给革命事业带来了损失。我们党的一位同志(指李克农)就曾经被派到国民党里担任重要职务,他及时地将了解的重要情况报告了党,保卫了当时党的中央机关,为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你若在早些时候就打入成都的特务机关,掌握了情况,罗世文、车耀先等一些同志就不会被捕了,川康特委和成都市委的党组织也就可以避免或减少损失。”他们还引用了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书中的精辟论断来说服我,并要我好好学习这本书。
为了让黎强扩大社会接触面,在身份上社会化、合法化,以便了解更多的情况和深入国民党机关内部,组织上允许他“三教九流、袍哥帮会”等都可以参加。父亲对黎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做到同流而不合污,出污泥而不染。”
告慰那些无名英雄
就这样,黎强在我父亲的直接领导下,开始了自己的地下工作者生涯,就连他加入中国共产党都与父亲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1940年10月24日,刘文哲和周俊烈约了黎强在成都外南门桑树街茶馆见面。由周俊烈做黎强的入党介绍人,刘文哲代表上级党组织批准黎强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期间,一直与黎强保持单线联络的刘文哲因工作需要调离成都,中共中央南方局改派了陈于彤与黎强继续保持联系。
资料中出现的“这期间”肯定是1940年10月24日之后。在“从群生公司到大有字号”一文中,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篇文章是写胡春浦的:
胡春浦,四川渠县人,1913年生。……1935年在上海白色恐怖的严峻时刻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胡春浦在汉口期间,先后受中共长江局叶剑英、李克农指示:到成都利用其与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黄季陆的特殊关系,独立工作并与时任中共四川省委书记的罗世文同志保持组织关系,开展上层统战和情报工作。1940年3月成都发生“抢米事件”,罗世文等被捕;胡即利用先前的一些地方关系到成都周边川西各县开展活动。次年,南方局刘文哲来成都传达周恩来指示:继续搞好黄季陆的关系,坚持工作。此后,他进一步取得了黄的信任,打入国民党四川省党部机关;并担任了黄私人开办的“群生公司”经理。
“次年”就是1941年,父亲是什么时候调回南方局工作的呢?也许是去南方局工作之后专程前往成都传达周恩来指示的?可惜解放后曾任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顾问的胡春浦于1983年3月去世,已经无从考证。
记得父亲说过,他离开四川是1941秋天,当时坐的是卡车,还不觉得冷,应该是10月份吧。父亲他们是公开以共产党干部的名义去延安,路上经过国民党的关卡时特意报上“文件一批”,让敌人好一通搜查。其实都是国民党政府给毛泽东的“文件”。
20世纪50年代末,有一次父亲去北京参加某个全国性会议,回来后非常激动,因为他见到了周总理,他说周总理与他紧紧握手,一定是回忆起了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及南方局共同工作时的情景。
今天,在纪念我父亲刘文哲百岁诞辰的时候,我替父亲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余则成”们自豪,我想告诉那些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有名的或无名的英雄们:祖国不会忘记你们,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回顾锦江岸边那段难忘的历史,就是对你们最好的纪念。
(本文作者系刘文哲女儿。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