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刻又悲悯的眼光

2014-10-21 17:50胡善兵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金瓶梅西游记红楼梦

摘 要:《游金梦——骆玉明读古典小说》漫谈《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三部小说,解读“游戏与幻想、金钱与欲望、爱情之梦”。作者不仅以独特的视角剖析、演示了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还同时怀抱了对现世的关怀和批判。洞悉毫芒的识见、老辣纵横的议论、平静深刻的悲悯,是该书的鲜明特色。

关键词:《游金梦》 骆玉明 《西游记》 《红楼梦》 《金瓶梅》

《游金梦——骆玉明读古典小说》漫谈《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三部小说,解读“游戏与幻想、金钱与欲望、爱情之梦”。作者不仅以独特的视角剖析、演示了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还同时怀抱了对现世的关怀和批判。洞悉毫芒的识见、老辣纵横的议论、平静深刻的悲悯,是该书的鲜明特色。该书秉持了骆先生解读小说的一贯观点,“通过文字所建构的空间,通过文学人物生命中的悲欢,探究人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从而达到“对人性的审视和演示”(见该书自序)。有评论者认为:“《游金梦》说到底也是书评,却是平凡人的读法,浅近而有深意。”笔者十分赞同。袭用骆先生曾使用的书名,《游金梦》实是“纵放悲歌”——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王国维说,中国文学好说诗化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以此给人以虚假的安慰。《金瓶梅》却是例外,它告诉人们:恶人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什么想象的正义可以惩罚他,死也只是他自己找死罢了。”(《游金梦·张公吃酒李公醉》,页73。以下只标明篇名和页码,不再另注。)既揭示《金瓶梅》在中国古典小说史(或说古典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意义,又何尝不是作者对现世社会所表达的一种愤怒?类此愤怒的“毒辣”评语常常在每一篇文字结束时平静地、精确地道出,挠到读者情感和思想的痒处、痛处,令人有浮白击节之想。如写贾宝玉这个“废物”(骆先生原文语)对于晴雯的被逐,“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去探望又被晴雯淫荡的嫂子吓跑,“他做的最认真的一件事,是精心撰写了一篇文辞华美的《芙蓉女儿诔》……但这仅仅是一个语言的胜利”(《梦断芙蓉》,页199)。“语言的胜利”,是贾宝玉无可奈何的悲哀,也是评论者“出离愤怒”下的悲悯。书中甚至将贾宝玉和西门庆进行对比:“西门庆恨不能把天下的女人都拉上自己的床,而贾宝玉的理想,则是周围的女孩在他死之前一个也不要出嫁。”(《女人的等级》,页193)这句话应该不为宝玉的拥趸所喜,然而仔细想想何尝不是如此呢?骆先生要揭示的是:精神的占有欲和肉体的占有欲并无本质不同,都是权利的表达,后者来自于金钱,前者来自于地位。凭什么精神的占有就高于肉体的占有?在论及“呆霸王”薛蟠时,则云:“是胡作非为久了,凡事不从脑子里过,心机就少,说话直来直去,愈发显得呆气十足。……因霸而呆。”(《薛蟠和“薛蟠体”》,页185)“因霸而呆”四字,笔锋见血,也可看作是对当今的“呆霸王”——“我爸是李刚”们的“富二代”“权二代”的心理、性格成因的分析与痛斥。

骆先生对魏晋文学情有独钟,其人也颇有“魏晋风度”,其文章既有学者的严谨,又有哲人的达观,偶杂“滑稽者流”的痛快戏谑。《观音菩萨的猴缘》开头部分提到藏族神话传说中有关神猴与观音的关系——“藏民族的起源,是有一神猴受了观音菩萨的点化,与罗刹女成婚,生下六只小猴,它们后来就演化为藏民的几个主要的分支。”另还有神猴族群发生食物危机时求救观音才得渡过难关等传说,加上八戒所入赘的高老庄也是藏区,故而“不能说藏族神话与《西游记》完全没有关系”(页12)。这显然是一个学者研究眼光的敏锐。但骆先生并不想就此“关系”敷衍成一篇“研究论文”,只是将它作为引子。骆先生的疑问是,为什么观音菩萨会对孙猴子如此关照且孙猴子又对观音这么服服帖帖?拟为“母子说”太坐实,“胡侃家把他们编排为一对情人”,更是“唐突而无据”,骆先生认为:“对骄傲的男性来说,女性是唯一能够为之低首的对象,她们象征了世界可能有的温情与慈爱。”——这种心理分析式的解读是十分合理的,美好的女性常常包含着男人对慈爱的母性、温情的“姊性”的顺从与向往。《西王母改嫁玉皇大帝》一文簡洁梳理“西王母”如何演变成“王母娘娘”的脉络时,俨然也是一副学者笔调;至文末,则由沙僧做卷帘大将失手打碎琉璃盏遭到极残酷的惩罚,“大胆地假设和推测”“他与王母娘娘有暧昧”,所谓“宫中贵妇寂寞无聊,容易同他们(‘英武的侍从)发生些浪漫故事”则是合乎情理的不怀好意了,令人忍俊不禁。又如《金瓶梅》的作者问题,向来争论不休。《〈金瓶梅〉作者之谜》一文简单罗列了明代有关《金瓶梅》的记录,说明当时的一流文人大都或看过或知道此奇书之后,骆先生写道:“作者究竟是谁,后人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谁不是可笑之人?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只留下一个嘲笑的影子,也许是最好的决定。”(页67)这种阐释比“学者式”的考证研究要达观并高明得多,“兰陵笑笑生”地下有知,或当莫逆一笑。

对三部小说主要人物的分析,是《游金梦》的重头,单从各篇的小标题就能看出骆先生对这些人物(或者套用一个俗套的文学批评语言——原作者所想刻画的“人物形象”)的分析是十分到位的。“沙僧的沉默”、“晦暗的生命”(孙雪娥)、“玉楼人醉杏花天”(孟玉楼)、“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春梅)、“正妻的角色”(吴月娘)、“灰暗的彩霞”(丫环彩霞)、“焦大:从马尿到马粪”等等;讲到薛宝钗,是“‘冷与‘热”,讲到史湘云,是“沉醉”,讲到秦可卿,是“奇瑰”,讲到妙玉,是“隐秘”,这些词语将人物的性格和经历的故事,都勾勒得极为精准。在《贾宝玉的婚事》(页152—154)一文中,骆先生对高鹗续书所设计的“调包计”甚为不满:“对于一部伟大的小说来说,实在是狗尾续貂,荒唐不堪。”为何?因为贾母最宠爱的女儿贾敏是黛玉的母亲,“怎么可能亲手把他们(指宝玉和黛玉)给掐死?”况且,贾母这样“阅历广有见识的老太君”,是不能“容忍以骗局的方式缔结一桩重要的婚姻”的,那样太儿戏了。“更严重的问题在薛宝钗一边”,因为如此“明察大事、拿定主意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以‘调包冒充旁人的方式出嫁?一点面子、一点尊严都没有”,“这还是薛宝钗吗?”从贾母和宝钗的性格来批评高鹗续作对这场婚姻安排的失当,眼光很是老辣。

除了主角及次主角外,骆先生还尽量发掘小说中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故事,以此引发对作者用心及现实荒诞的深刻思考,这正是我们一般读者及学者所常常忽略的。郓哥在武大西门恩怨中的作用问题即是很好的例证。郓哥先是找西门庆卖梨不成,转而想向王婆分点好处费,不成之后,只好向武大郎出售“信息费”,大赚了一笔(十个炊饼,加一个有酒有肉的吃席,以及好几贯钱),也正因为郓哥的“告密”“谋划”和“协助”,武大郎才“精心”捉奸,才心口被踹,才生出无穷的故事。骆先生写道:“郓哥其实是一个最无足轻重、最不相干、也最没理由介入的人。而一群人的生死恩怨,却因为他的出现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于为什么《金瓶梅》完全照搬《水浒传》中的郓哥情节,骆先生的看法则是:“《水浒传》所写的郓哥,特别吻合《金瓶梅》的基调。在《金瓶梅》里,几乎没有纯然的善与恶、好人与坏人。人都是活在他们的欲望中,而他们的欲望彼此冲突。”(《小泼皮郓哥》,页97)大人物的欲望可能颠覆世界,而小人物的欲望也可能使“大人物”們颠沛流离。套用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的台词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会相互冲突。”世界的偶然和荒诞正由于此。

骆先生并非一味驰骋眼光和文笔的尖刻,相反,每每在尖刻之后,施以看似平静实很强烈的悲悯,无论这些人物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论及陈敬济祭奠被武松杀死的潘金莲时,骆先生写道:“假如陈敬济赶在武松前面救下了潘金莲,他们会成为一对好夫妻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坠落的生活里只有贪欲的游戏,这种游戏浮浪无根。只有当贪欲被禁遏、生命遭残杀时,他们才感受到彼此的珍重,和心底里辛酸的眷恋。”(《陈敬济的乱伦之爱》,页112)正因如此,文学中才会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语言的胜利”。论及孙雪娥:“她没有做过多少了不起的错事,却倒了无穷的霉;你终于知道,让蠢女人倒霉,是这世界表现它的无情的方式。”(《晦暗的生命》,页88)很容易令读者想起生活中曾经遇到的倒霉的“蠢女人”,抚卷一声长叹。庶出的探春和她的作为妾的母亲赵姨娘各自反抗着命运,尽管方式不同,然则本质实一,骆先生云:“探春处处要表现得高贵风雅是对命运的反抗,从赵姨娘来说,她那种粗蠢的混闹、歹毒的阴谋,也是她可能的反抗命运的方式。而说到底,所谓‘反抗命运,也仍然是命运。”(《探春和她妈》,页169)读到这里,笔者也竟对一直以来十分厌恶的赵姨娘抱有一丝怜悯了,因为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用自以为高明而实际可能颇为荒诞的方式在“反抗着”仍然是命运的命运。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也有一时代之文学批评,一时代也有一时代重温经典的方式。当我们温一壶酒,温一卷书,“清楚地感觉到他是稀见的天才,他以一种悲悯而又尖刻的眼光看着人世的一切,看着人们厚颜无耻而兴高采烈,忙忙碌碌而一无所获”(《〈金瓶梅〉作者之谜》,页67)。这一段话用来评价骆先生的《游金梦》,亦甚宜称。而且,这“悲悯而又尖刻的眼光”,不仅仅是针对这三部小说中的人和事。

参考文献:

[1] 柳雨青.戏梦人间[J].书城,2013(11).

[2] 骆玉明.游金梦——骆玉明读古典小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作 者:胡善兵,澳门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诗词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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