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昊
每年七八月,炮兵团都要连人带炮千里机动到黄海训练。武装泅渡,是必考科目。海训官兵都穿着墨绿色的大裤头,海风吹得像旗帜一样“哗哗”地响。大裤头后面印着一个红色的方框,可以填写姓名、血型和番号。没人往那上头写字,我就不想让我的名字紧贴着屁股。我们腰上都系着自制的白色浮包,用一米多长的绳子拴着,救急用。几千号人一起扑向大海时,大裤头被风吹得跟船帆似的,场面很是壮观,连海都吓退了几步。
武装泅渡要背枪。新兵上的第一堂政治教育课,题目就是《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部队每回下海上岸的头一件事,就是点名验枪。不少新兵为保安全,用绳子将枪拴在腰上,李小刚也是。我笑他:“你把这么重的枪挂在身上,还能像鱼一样游?”
一趟5公里游回来,我已筋疲力尽。踏上松软的沙滩,我下意识地摸摸身后的枪,心像掉进冰窖里一样。
“报告连长,我的枪丢了!”
“什么?混蛋!找死啊?”连长的脸瞬间白了。他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沙滩上。
倒在沙滩上并不难受,甚至有些舒服,但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连长也不管我们了,直接往团指挥所帐篷跑去。全连都愣在那里,我连跳海的心都有了。
一声锐利的哨音响起,团长带着一个营来了。团长走到我面前,黑着脸,冷冷望我一眼,迅速组织部队:“将枪再清点一遍放好,全营横队下海搜查。”
李小刚笑着拍拍我的肩:“大不了处分,死不了人。”枪要是丢在大街上,落到坏人手里,那就惨了;丢在海里,哪个人能捞起来呢?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呆呆地望着战友们一个个向海里游去,不时扎猛子,露出墨绿色的屁股。
来回搜了两趟,还是没有。武装泅渡要游5公里,也就是向海里纵深2.5公里,别说人找枪,就是鱼去找也找不到啊。
团长焦急地望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官兵,大声宣布:“今天要是谁把枪找上来,我当场给他荣记三等功一次!”
部队再次下海,仍然空手而回。
团长望着翻着跟头扑过来的浪花,表情看上去有些沉重。
李小刚突然举手报告:“团长,你先前说三等功的事儿,是真的吗?”
团长看了李小刚一眼,有些漠然,又有些期待,说:“这是军令状!”
李小刚将腰里的浮包系紧,转身又向海里游去。官兵们第三次列队游向大海。看到李小刚在前面奋力地游,我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
在离海岸一百多米的地方,李小刚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都没上来。我屏住呼吸,只听得海浪“哗哗”地响。
“枪找到了。”李小刚露出海面时,高高举着枪。官兵们都鼓起掌来,团长和连长兴奋地说:“这个兵啊!”上岸时,团长高兴地冲过去,一把将湿漉漉的李小刚抱在怀里:“我宣布,给李小刚同志荣记三等功一次!”
李小刚高举着手,说:“报告团长,我不要记功,只希望团里别处分谷中天就行!”
我真想冲过去狠狠亲他一口。可是,我不敢,提心吊胆地悄悄缩在边上不说话。团长愣了,望着还在大口喘气的李小刚,又望望愁眉苦脸的我,大声宣布:“李小刚荣记三等功一次,谷中天免予处分,在营军人大会上检讨。”
我和李小刚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后来,我考上军校,去了南京。临走前,他突然笑着拉住我说:“找枪那回,我第二趟就摸到枪了,悄悄拿石头压在观察哨底下。我就是要等团长的那句话!”我使劲擂他的胸脯,擂得跟大海涨潮一样“轰轰”地响。直到今天我都怀疑,李小刚的身体里是有海的。
我军校毕业前一年,李小刚退伍,我们失去联系。前些天,他在杂志上看到我的小说,才按编辑部给的电话联系上我。他刚刚开了家服装店,赔了两万多元钱。我说:“小刚,别太上心了,先到我这里玩几天吧。”他说:“我一定去。赔本算啥?枪我都能从海里拎回来,何况是钱呢?”电话里,我们都放肆地笑起来。
选自《青年博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