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志强
长期以来,产能过剩和货币超发,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生长在中国经济之中,久治不愈,堪称顽症。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伴随着中国经济增速的不断下行,产能过剩的问题更加凸显。由于政府救市采用的是海量投资和超发货币的办法,致使产能过剩问题更加严重的同时,M2余额也随之增大。
这使宏观管理当局遇到了一个两难的问题:如果任凭产能过剩和货币超发这样持续下去,中国经济总有一天会崩盘。可是,如果去产能、去杠杆,必然又会导致企业倒闭、人员失业,同时还要涉及债务处理等问题。结果由谁来买单?
显然,产能过剩和货币超发这两大顽症,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经济和社会。不解决这两个问题,中国经济无法回归到稳增长之路。
产能过剩愈演愈烈
在中国,产能过剩现在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2013年,《国务院关于化解产能严重过剩矛盾的指导意见》说:“传统制造业产能普遍过剩,特别是钢铁、水泥、电解铝等高消耗、高排放行业尤为突出。”
国际上一般认为,产能利用率在80-85%是合理区间,75%以下为产能严重过剩。上述国务院指导意见数据显示:2012年年底,中国钢铁、水泥、电解铝、平板玻璃、船舶产能利用率分别仅为72%、73.7%、71.9%、73.1%和75%,明显低于国际通常水平,所以,已到了严重过剩的程度。因此,这五大产业也被称为“产能严重过剩产业”。
传统产业普遍产能过剩,新兴产业也未能幸免。据全国政协委员李毅中说,中国光伏电池行业开工率,仅为57%,多晶硅更是只有35%。天则经济研究所报告透露,2013年风电设备产能利用低于60%。
可见,中国的产能过剩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市场竞争的范围,而且是新老产业全都过剩。
据北京师范大学钟伟教授粗略估计,这些行业涉及的不良资产,钢铁为2万亿元,新能源为1.5万亿元,造船为5,000亿元,煤炭为5,000亿元,水泥、有色和平板玻璃约为1万亿元,加总约为5.5万亿元。不良资产规模之大令人震惊。
对于产能过剩的行业,国务院要求“消化一批、转移一批、整合一批、淘汰一批”,并下达了压缩五大产能严重过剩行业的具体指标。国务院有关部委、各地方政府在落实国务院文件精神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也花了很大力气,但和历次整治过剩产能一样,效果令人失望。例如,虽然整体经济呈下滑趋势,但今年1-7月粗钢产量同比增加2.67%,水泥产量同比增加3.69%,平板玻璃产量同比增加6.23%,电解铝产量同比增加7.46%。“这并不是这些行业的产能利用率有所提高,有关企业的经营环境有所好转的反映,相反只是进一步加大了库存压力,直接影响了工业品的出厂价格,拖累了企业效益(6月份出厂价格同比下降1.1%,已连续28个月下降)。”全国政协委员、工商银行前行长杨凯生说。
产能过剩久治不愈,导致这些行业严重亏损。据杨凯生说,钢铁行业亏损面在23%以上,玻璃行业亏损面超过25%,电解铝行业约有80%的企业陷入亏损。根据Wind数据统计,截至2014年7月24日,19家发布上半年业绩预告的煤炭企业,有8家净利润亏损,有14家净利润同比下降。有数据显示,目前我国煤炭行业亏损面已高达80%左右。
中国的产能过剩为什么这么严重,而且久治不愈?这与中国经济增长方式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经济增长一直是由投资和出口双驱动,本质上是投资驱动。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政府主导之下进行的。中国经济为什么会有如此特色?这与政府给自己定的特殊职能有重要关系。改革开放前,政府的工作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改革开放后,政府工作重心转移,把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定位于经济建设,保证GDP持续增长也就成了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即使是新一届政府也肩负着到2020年完成GDP和人均收入倍增计划的任务。经测算,若要完成倍增计划,GDP增速年均不能低于7%。
从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来看,消费和净出口政府无法直接控制,但投资则不同,政府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掌握的资源直接大举投资,从而拉动GDP快速增长。在市场经济中,投资本来主要是私人的事情,但在中国则不同,政府一直把投资看做自己的重要职能。政府也正是以一轮比一轮更大的投资,拉动了中国GDP的高速增长。但投资和消费严重失衡也与经济增长相伴而生。“去年的最终消费对GDP增长的贡献率是50%,资本形成总额的贡献率是54.4%,货物和服务净出口贡献率是-4.4%。”马建堂在今年初的新闻发布会上说。可见,资本形成,也就是投资对GDP的贡献率一枝独秀。
资本形成总额来源于投资。从中国的投资增长率来看,这两年虽略有下降,但过去基本都是以20%以上的速度在增长,而消费的增长率只有10%左右,投资增速快于消费增速一倍。这样长期下去的结果会如何呢?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产能过剩。
近十多年来,政府对产能过剩进行过几次比较集中的治理,但结果却是越治理越严重,现在已是普遍过剩。究其原因,工信部产业政策司司长冯飞认为,“产能过剩的原因首先有周期性的因素,所谓周期性就是经济的波动性,特别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慢慢显露出来。经济需求急剧回落,使产能过剩问题显露出来。第二个和经济发展的方式有关系,和政府的作用,特别是经济职能的定位有很大的关系,包括地方政府更多地去靠行政性的手段干预经济的增长,干预行业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是造成产能过剩最重要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些结构性的原因。”
冯飞把产能过剩归结为周期性、结构性原因,同时还认为与发展方式、政府作用以及职能定位、行政干预有关。但其中主要原因是什么?笔者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政府的职能定位。中国政府既然把自己的工作重心集中在经济增长上,自然就要主导、干预经济运行。经济周期在政府干预下扭曲,经济结构在政府干预下失衡。经济下行谁最着急?一定是政府。例如,本届政府向全国人民承诺,到2020年GDP和人均收入比2010年要翻一番。这如同一个社会契约,政府能不为GDP着急吗?所以,面对经济下行,本届政府虽然没有“强刺激”,但“微刺激”还是持续不断。
在现代混合制经济中,总需求管理本来是政府应对经济萧条或过热时的短期办法,但在中国它却成了政府拉动GDP增长的长期工具。无论经济冷热,政府总是一如既往地刺激总需求,不断地拉动GDP高速增长。短期办法的长期化,特别是对投资的过度依赖,导致经济中的弊端和风险不断积累,特别是产能过剩愈演愈烈。
货币超发加大了金融和债务风险
中国高度投资和债务依赖的经济增长模式,一方面导致产能过剩,使产品市场供求失衡;另一方面它还推动了货币超发,从而使货币市场也深陷困境,经济中金融和债务风险越积越多,越来越大。
2013年末,中国M2余额为110.65万亿元,GDP为56.89万亿元。M2余额与GDP之比几近2:1,领先世界。数据显示,2002年,中国M2仅为18.3万亿元,此后货币供给总量迅速增长,金融危机之后货币量的增速达到了惊人的程度。2008年底,中国M2余额还是47万亿元,而到2012年底这一数字已经攀升至97万亿元,4年间翻了一番。
面对这样的M2增速,货币管理当局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央行行长周小川早在他的《国际金融危机:观察、分析与应对》一书中,就对于中国的“超额货币”供给现象进行了辩解。央行调查统计司司长盛松成针对M2的增速还具体解释说,“合理的M2增速为:GDP增速+CPI增速+2至3个百分点。只要在这个区间就合理。”
我们把盛松成这句话标准化、模型化如下,即:
M2增速=GDP增速+CPI增速+X
其中,X代表“超额货币”,即没有与其对应的商品和服务的货币。盛松成说的“2-3%”就是“超额货币”。考察中国M2的历年变化,“超额货币”的增速并不是一个固定数值,所以这里用X来表示。
只要按照这个模型发行货币,货币供应就将落入盛松成说的合理区间。但这个模型是有问题的,首先CPI并不是价格总水平,更让人困惑的是这个模型为什么要多出一个X呢?
多年来,人们对必须要“超发货币”一直疑惑不解。人们需要货币,是要满足购买商品和服务的交易需求。所以,货币供给一定要有与其相对应的商品和服务。如果超发货币,货币追逐不到与其相对应的商品和服务,那么,结果必将引发通货膨胀、物价上涨。
现在,我们用央行的货币供给模型来检验一下实际的货币供应情况。
先以今年上半年为例,今年上半年GDP增速为7.4%、CPI增速为2.3%。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2-3% 的“超额货币”按3%计算。将这三个数据代入央行的货币供给模型,计算结果M2增速应为12.7%。但今年上半年M2增速实际为14.7%,比央行货币供给模型的计算结果多出了2个百分点。
再以2009年为例,央行年初M2增速目标值是17%,而最终的结果却是27.7%。当年GDP增长8.7%、CPI下降0.7%,M2增速远远高于经济增长速度与通货膨胀率之和,超发了近20个百分点。
显然,“超额货币”量在不同的年份是不同的。因此,它是个X。谁来求解这个X呢?当然是央行即政府。
有人曾以CPI没有持续上涨为理由,辩解说货币没有超发,央行官员也这么认为。但这完全是一个缺乏常识的辩解。CPI只代表消费者物价水平,它是物价总水平的一部分。如果我们看看这些年要素价格和资产价格的狂涨,如土地价格和房价,就会知道超发的货币去了哪里,也就能理解弗里德曼“通货膨胀在任何地方都永远只是一种货币现象”这个著名论断。
2013年末,中国M2余额为110.65万亿元。同年末,金融机构人民币贷款余额71.90万亿元。这么巨大的贷款总量都去哪儿了?显然,构成投资三大领域的房地产、基建以及产能过剩的制造业成了吸纳贷款的主要产业容器。这也是政府以投资来拉动GDP增长的三大主力。
2013年,房地产贷款和地方政府贷款两项合计几乎占到贷款余额总规模的50%,而且它们的贷款需求还在增长。令人担忧的是,目前房地产市场变化莫测,风险正在加剧,地方政府基本建设项目也是问题重重,加之制造业过剩产能行业的偿债能力的疑问,在债务规模不断扩大的同时,债务风险爆发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据测算,2013年企业(不包含金融企业和融资平台)债务余额占GDP的比重已攀升至120%,超OECD国家90%的阈值,已达历史高位。
据央行《中国货币政策执行报告》(2013年第4季度)反映,债务风险仍在上升和加剧。“当前经济稳定增长的基础尚不稳固,增长对投资和债务的依赖仍在上升,高投资模式以及资源过度向房地产等领域集中,容易导致债务水平上升。”
如何医治两大顽症
从以上情况看,如果不解决产能过剩问题和超发货币带来的金融、债务风险问题,不坚决地去产能、去杠杆,经济可持续发展是不可能的。在这些问题同时交织存在的情况下,任何短期的需求刺激都将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起作用。如果继续使用短期的需求刺激工具,虽然有时还能换来一点经济增长,但是,代价却是经济中的弊端和风险越积越多、越来越大,直至经济崩溃。
由于这些问题的产生都与政府主导的经济增长方式密不可分,所以,要根除这些问题,重新定位政府职能则变得十分关键。比如,政府要不要每年给自己定一个GDP目标?政府最重要的职能是创造GDP吗?如果GDP是由企业而不是由政府创造,那么,政府的中心工作有可能继“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变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之后,又要有新的转变和定位。新的定位应充分考虑市场经济要求设立什么样的政府,应考虑划清政府和市场的边界。这需要把改革继续推向深入,需要真正的市场化改革。
从企业的角度看,解决产能过剩问题还要靠创新。现在的产品过剩,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同质化。在产品同质化的情况下,企业竞争的手段往往就是打价格战。企业想从这种混战中走出来,就要做出“差异性”,最终形成品牌。这就要求企业要不断创新,用创新开拓新的市场,创造新的需求,从红海进入蓝海。
从经济学角度看,创新这个概念起源于经济学大师熊彼特。他指出:创新是指把一种新的生产要素和生产条件的“新组合”引入生产体系。包括五种情况:引进一种新的产品、采用一种新的生产方法、开辟一个新的市场、获得或控制原材料或半成品的一种新的供应来源、任何一种工业执行新的组织。
诺奖得主菲尔普斯在《大繁荣——大众创新如何带来国家繁荣》一书中说,创新是指新工艺或新产品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成为新的生产实践。它涉及新工艺和新产品的构思、开发与普及,是深入草根阶层的自主创新。一个民族的繁荣程度取决于创新活动的广度和深度。
菲尔普斯倡导的的草根创新大有克里斯·安德森在《创客:新工业革命》中讲的创客运动的神韵。但在中国实现这样的草根创新,或叫创客运动,还需要解决很多观念和制度方面的问题。
正如菲尔普斯说:“我描述的经济活力并不否认科技进步,但并不把繁荣与科技直接挂钩。在我的叙述中,态度和信仰才是现代经济活力的源泉,主要是指保护和激发个性、想象力、理解力和自我实现的文化,它们促进了一个国家的自主创新。”
诺奖得主科斯在世时曾对中国创新乏力的原因进行过诊断,他认为“从经济到教育,从法律到政治,中国社会每个角落都缺乏充满活力的思想市场。”而思想市场在他看来是生产要素市场,在市场经济中,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建议,中国应尽快培育一个开放的思想市场。
我们愿意接受他的忠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