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囿杂务,今日得宽余,非常认真地学习了评论家张敞先生最新发表的京剧评论文章《一场七零八落的<野猪林>》。文章写得很朴素,很真诚,情之殷殷,爱之切切,绵长的忧思与淡淡的忧伤充盈其间,如丝如缕,萦绕缠怀,久久拂之不去。
京剧《野猪林》是李少春先生的代表剧目。1948年,他在同名传统京剧基础上,创作了新的剧本。1949年在上海首演后,创出了连演70余场的盛况。至上世纪50年代,此剧演出更盛。1957年5月,前苏联首脑伏罗希洛夫访问中国,毛主席特邀他和代表团成员在中南海怀仁堂观赏此剧。1962年,该剧搬上荧幕,由李少春先生饰演林冲,杜近芳先生饰演林娘子,裘派花脸名家袁世海先生饰演鲁智深。“京剧电影《野猪林》是李少春先生惟一的一部传世戏曲电影作品,也是惟一真实记录李先生鲜活形象、优美唱腔,再现其表演才华的艺术珍品。李少春是京剧表演艺术领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艺术家,他艺兼南北、文武皆精,开创了把京剧老生与武生艺术融为一体的艺术流派”。
作为一名京剧爱好者,2014年1月3日晚,我有幸在国家大剧院现场观看了由李少春先生之子李宝春先生、袁世海先生弟子杨赤先生、杜近芳先生高足丁晓君女士、天津京剧院优秀青年丑行演员窦骞先生联袂主演的该剧。时过境迁,由大师子嗣与当年主演该剧的众位名家亲传弟子们复演此剧,应该说,这一经典剧目的再度上演,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极易勾起人们对那个大师风云际会与京剧艺术鼎盛繁荣美好时代的幸福记忆与深切缅怀。——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两岸文化艺术交流不遗余力的推动者与实践者,身兼台北新剧团掌门人与主演于一身的李宝春先生,在京剧艺术资源相对偏薄的宝岛,能够复排此剧,并在大陆地区密集地进行市场化巡演,这种“我不挂帅谁挂帅”的文化担当,足以令人敬佩与感叹!
国家大剧院那晚的现场,邀请与吸引到了首都艺术界与京剧界的众多名家及心仪李先生父子两代表演艺术的热情观众。从“岳庙进香”始至“手刃陆谦”止,剧场内始终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压抑得仿佛令人窒息的悲剧气息。李先生父子两代梨园人戏里戏外辉煌与苦难如影随形欲说还休的传奇人生故事与李宝春先生苍凉悲壮愤懑难抑的传神表演,让人沉重难当,扼腕叹息。或许是连续两天分别担任《弄臣》与《渭南之战》的主演,还有重回故地的快慰,以及身兼团长协调诸多演出事务等多个原因的叠加,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李先生是夜嗓音的宽裕,但,并不有损于该剧的艺术表现。相反地,偶尔略带沙哑的泣声与走投无路的悲鸣,正好入情入理地表达着“英雄末路”的漫天悲情与“逼上梁山”的绝望无助。
“爱之深,恨之愈切”。中肯的、与人为善的、搬梯子下楼式的、建设性的文艺批评,对于任何一个艺术门类来说,都是“苦口的良药”,有百益而无一害。遗憾的是,由于有的评论者站位不同,放弃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有意无意忽略了当下京剧艺术的现实生态环境,故作深沉状,“唱衰京剧”论调此起彼伏,让本已十分脆弱的京剧国粹雪上加霜,这无疑会给传统艺术的传承与保护带来实实在在的伤害。戏剧评论家水晶先生曾颇有体会地谈到:“其实,看戏和写评论,都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而且戏是活体艺术,一场和一场的效果,可能颇有不同,所以今天饮的是这瓢,明天或许又勺了另一瓢,没法刻舟求剑”。针对当前文艺评论界“捧杀”与“棒杀”之风大行其道的现象,水晶先生不无忧虑地写道:所以写评论的至高境界,除宣传评点抒发之外,若真能对表演者本身有建设性的贡献作用,那是至高才情方能抵达的。“每个创作者大概都希望看到那些有建设性的、又能心平气和把话说明白的文章,哪哪哪儿有问题,为什么有问题,如果怎么处理可能会怎么样,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一家之言,仅供参考的谦语。最怕那些情绪与观点交杂、偏见与指责齐飞的文章,即便还有些有价值的观点在其中,也被这无效的交流方式给裹成了一团乱麻,只能先丢到一边了”(引自《<蒋公的面子>,我们历史上见》,作者:水晶)——诚哉斯言。
是夜,谢幕时,在舞台口,我看到李宝春先生情不自已,连连躬身报谢观众们热烈的掌声与厚爱。长时间的掌声中,尽管近在咫尺,我的手机相机却几乎没有捕捉到一张李宝春先生正面的照片。先生过于谦卑的腰身躬得太低太低,看得人不由得心口隐隐作疼。我知道,那是先生用情太专太深,或许,那深深的致谢里,似有意犹未尽的遗憾与歉疚。他也一定知道:这满场的热烈,既是为他的恭谨与虔诚,更是通过他的影子,表达人们对以李少春先生、袁世海先生、杜近芳先生等为代表的前辈艺术大师所缔造的艺术高峰的无限敬意与深切怀念,以及对于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的依依不舍与江水流春去欲尽的淡淡忧伤,还有无可排遣的绵绵乡愁……
一湾浅浅的海峡,终是挡不住游子归家的踉跄脚步。哪怕英雄迟暮,皂靴沉重,雾霾浓遮,大雪飘飞……
此刻,故乡,仿佛是那么的远,却又如此的近!
(刘赋,青年评论家,现居北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