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
有一天穷得裤子掉下来了,趁夜狂奔到韩牛家,请求他收留一下。
韩牛说,前妻在,你回避一下。
我说,回避可以,我回避到厨房还是厕所你尽管说。
那时候我除了韩牛的家门口,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韩牛开了门,丢给我一个睡袋,顺便还丢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个地址。小陆,公交车司机,他的地址。他开813晚班,也不知道他之前跟韩牛发生了什么关系,总之在我最困难的那几天,他跟我有了朋友的关系。
当时夏天还没有到来,我跟着他上班,跟着他交班,跟着他踏着深夜的碎酒瓶和烟头回家。
有次在南大广州路门口的夜宵摊子吃馄饨。我问,每天都是同样的线路,两边道路同样的树,烦不烦?凭良心讲,我在旁边玩游戏等他都很烦。
他帮我叫了份炒饭,说,每天重复的不止线路,还有乘客。比如,几位老太太总是固定的一起买菜,几个中学生放学冲上后门,时间一长,他能记住他们的脸,甚至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偶尔,有的老太太会生病缺席。他记得一个小男孩每天带酸奶给小女孩,后来他们手牵到了一起。后来,他们不一起坐车了,故意错开班次。
我说,你喜欢这样?
小陆说,挺好的,下班回家睡觉,睡醒回来上班,同样的生活挺好的。
小陆就是我生活中遇见最稳定的人。我打算跟他交情坚固一些,或许几年后坐上813,还能免费蹭一趟。
几年后轮到我收留韩牛,韩牛说小陆已经辞职了,离开他生活二十几年的城市,远走高飞。
我绝望又霞惊,像我这样的人不老实也就算了,小陆也这么乱世风流,让我还怎么相信地球是圆的?
韩牛说,本来他也竒怪,后来从小陆同事那儿打听出了一件事。
小陆离职前的几个月,总有个女孩在等末班车。女孩坐最后一排,从起站坐到末站。
听到这儿我一阵恐慌,连公交车司机也要发生突如其来的爱情了,我还在玩泥巴。
本来不起眼,连续这样一个礼拜之后,小陆还是多情了起来。
这末班车本来就没多少人,连续几天只有他和这个女孩,沉默着开一路,隔看几十个座位的距离。
公交车哐啷哐啷。
小陆变道,等红灯,时间突然凝固的刹那,会觉得女孩坐在后面,像是在陪伴他。
他有时候偷看,女孩只是望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
深夜的窗外除了灯光流离,只有漆黑。
小陆越来越在意,但情况又不是他喜欢的那样。
女孩上车,看都不看他一眼。女孩下车,他一句“路上小心”都会噎在喉咙。
小陆等到了机会,女孩掏公交卡,掉了一大串钥匙。
小陆说:“你是不是老加班,单位挺远的。”
女孩说:“我只是睡不着。”
这句话筒直等于逼着对方问:“咦,那你为什么睡不着啊?”
小陆却没问,第二天带了MP3和音箱,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放钢琴曲。
他有时候在刷卡机上放杯牛奶,有时候换成心灵鸡汤的播音台,有次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放了件披肩。
女孩默默取下牛奶,听到主持人念错别字的时候,笑了一声。
那是小陆第一次见到她笑。
女孩裹上披肩,靠在了窗边,她睡着了。
小陆把车停在终点站很久。
这样持续到女孩最后一次出现。她带了夜宵,坐到前排,告诉小陆她现在不失眠了,谢谢他的关心。
女孩跟小陆就这样聊了一路。她太久没有人说话,因为之前开口能说的,都是失败。
父母失败,离婚了各自重建家庭,她是多余的。
工作失败,朝九晚五输入一样的数字,她是无用的。
感情失败,男朋友已经三十天不联系,连分手都懒得对她说,她是可笑的。
女孩说她每天酲来想到的字,是熬,能熬得过日出,熬得过打卡,熬到了晚上,熬不过失眠。一闭眼那么多细节纷至沓来,想下去疲惫得要命,清醒得要命。
人都有生命的低谷啊,而且永远不知道是不是最低谷。
睡不着她就坐公车,在那稳定节奏的揺晃中,换来恍恍惚惚的一段空白。
她将心事说个不停。那么长时间和路途的沉默,被她独自一个人的情绪全部补满。
讲完,她下车,对小陆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有这么个人无声地对她好,她活过来了。
那么,谢谢你。
那么,她要活着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而小陆的末班车从此空荡荡,一个人。
在最需要的时候,有人出现了。在不需要的时候,有人被丢下了。
那么,谢谢你。
我觉得索然无味。整体的感觉非常无聊,本来以为可以听到一个公交车车震的故事。
我说,想想可以理解的,女孩又不是白娘子,给个披肩换不来什么承诺的。小陆要是觉得这是真爱,那就贴告示发微博到处去找,远走高飞算个蛋。还有,韩牛啊,我老家亲戚要来,你回避一下。
韩牛回避前又丢给我一个微博,小陆的。
翻他的微博,故事到这里总算出现了一些意义。
在那一个月的公交车上,小陆用尽了他木讷的招数,倾尽了所有的温柔。在谢谢你之后,变得又不是心酸,又不是忧愁,只是种简单的遗憾。
他遗憾在琴键里跃动的沉默。遗憾洒出杯口的牛奶。遗憾透过车窗只能见到同样的风景,同样的路。
整段相遇的尾声,就是她说谢谢你,他说别客气,从此各自不见踪迹。
于是他把积蓄买了小巴,和不同旅游公司签约,几百张专辑随着天气情况播放。
他微博有句话说,即使是乘客,坐同样的车同样的路线,但也可以有不同的心情。
这是小陆的梦想,因为他其实不喜欢每一天重复,他要有自己的每一天。
他不是开着车去找一个女孩,而是找到了自己。
他们并不需要在一起,但互相改变了对方的轨迹。
在最需要的时候,有人出现了。谢谢你,即使我无法报答你。
在不需要的时候,有人丟下了。别客气,原来我不该在这里。
(马佳雯荐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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