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恩典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起“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抵抗日本侵略的过程中,一批又一批的中华儿女为祖国河山奉献青春和生命,战争的残酷与无情深深烙在他们心中。今年是抗战胜利69周年,抗战胜利是全体中华儿女的荣光,也是那一代中华儿女的血和命。我们记录了一些亲历抗战的老兵的口述,由于口述者年事已高,口述中也许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战役等一些小误差,请读者见谅。
焦润坤口述:
我是日寇侵略罪行的“活见证”
硬朗的腰板,矫健的步伐。看着眼前这位“风一般”的老人,很难让人相信,新四军老战士焦润坤已经年至耄耋。随着老人的深情述说,我们仿佛回到了77年前那个战火纷飞、国土沦陷的年代。
“我出生于江苏常州的一户贫民家庭。淞沪会战爆发后,日寇开始对南京及周边铁路沿线城市狂轰滥炸。日寇的滔天罪行,让我成为了‘孤儿。”焦润坤老人回忆说,“那一天,13岁的我正在常州火车站提着篮子叫卖豆腐。突然间,急促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日寇的炸弹如雨点般落下,街道上顿时血肉横飞,平民百姓死伤无数,真是造孽呀!”
虽然侥幸逃过一劫,焦润坤却在随后的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几经辗转,他最终被送入了位于上海的工华儿童收容所。1938年,为了不让这些孩子落入日寇手中,著名爱国人士竺梅先挺身而出,将收容所里的孩子全部转移到浙江奉化后琅乡泰清寺,创办了国际灾童教养院。
“为了顺利将我们送出日统区,竺先生还专门找了几个欧美人士,假装合作伙伴作为掩护。”焦润坤老人愤慨地说,“可恨的是,日寇连孩子也不放过。”
1940年10月,国际灾童教养院驻地遭到日寇细菌弹袭击,大面积爆发瘟疫,近百名孩子受到感染,焦润坤也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发高烧、打摆子,浑身脓包。每天早上起床,宿舍里都是哭声一片,因为脓包破裂,和被子粘在一起,撕心裂肺地疼”,焦润坤回忆说,“我们90多个人被集中隔离,由于日寇封锁,缺医少药,只能自生自灭。三个月后,隔离区里空出一大片床,我侥幸活下来,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
“我就是日寇侵略罪行的‘活见证!”焦润坤老人激动地说,“当年,日寇犯下了滔天罪行,造成了多少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但直至今天,日本还有一些人无视铁的历史事实,无视在战争中牺牲的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命,逆历史潮流而动,一再否认甚至美化侵略历史,真是丧心病狂,恬不知耻!对此,我们绝不答应,要坚决回击!”
“我们在国际灾童教养院接受的是爱国教育,最爱唱的是《大刀进行曲》、《五月的鲜花》等抗日歌曲。”焦润坤老人介绍,1942年,教养院驻地沦陷。当时,竺梅先因积劳成疾已去世,接替他继续这份事业的妻子徐锦华,也因经费、粮食无继,陷入重重困境。当时,汪伪驻军多次要挟接办,徐锦华坚定地说:“宁可解散,也绝不能把孩子们送到日寇和卖国贼的手中。”从此,教养院里的500多名孩子风流云散。
“从教养院里出来的孩子,如今有在大陆的,也有在台湾、美国的。我们在后来的聚会中常常聊及往昔岁月”,焦润坤老人动情地说,“虽然彼此际遇不同,但是有一点,500多人里没出一个汉奸!”
“我们去哪?参军!报国!打鬼子!”焦润坤自问自答。在进步人士的帮助下,焦润坤等32名年纪稍长的青年,一起投奔了部队。焦润坤本人,也如愿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淞沪四支队”,走上了烽火连天的抗日前线。一次,在成功打下日寇据点后,焦润坤还在《浙头战斗报》上写下了激情澎湃的《攻打下湖头庙》。“抗日战争期间,我脑子里只想着把日寇赶走,不管敌人多么疯狂残忍,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我都不畏惧。”焦老坚定地说。
刘桂英口述:
走出野人山的女兵
刘桂英,1920年8月出生于湖南长沙郊区,现居合肥。幼时家中旱灾,全家逃荒到长沙市,刘桂英被母亲送养在一户刘姓家中,她便改为姓刘,而亲生之姓她已经不记得,8月出生是否准确也是不太确定。幼小的刘桂英对于养父母的印象就是经常打骂她。三年后,养父母双亡,她便被送到孤儿院,院长给她取名刘桂英。
抗战爆发后,刘桂英考入长沙的湘雅医院做助理护士,那时的湘雅医院由美国人创办,医院条件设施很好,每个月能拿到12块大洋的工资,刘桂英很满意这个工作。1938年武汉吃紧,长沙岌岌可危,日军还未杀到长沙,守卫长沙的张治中便进行“焦土抗战”,一把火将长沙化为灰烬。睡梦中的刘桂英忽闻大火将至,慌乱中空手随人群向火车站跑去,沿途两边火光通天,逃难人群携儿带女哭嚎、呼喊、狂奔,烧死踩死者不计其数。
刘桂英顺利爬上运煤的车皮逃到衡阳,从上海和武汉退下来的伤兵和难民不计其数,会集在衡阳,到处是一片呻吟、咒骂、痛喊、哭泣声。在衡阳,刘桂英先加入79医院,后加入新二十二师的野战医院,至此跟着新二十二师且战且走且训练,一直到云南。1942年3月,刘桂英随部队到缅甸征战,在缅甸期间她曾在一线战壕里进行伤兵救助,刘桂英记得每次日军飞机轰炸或俯冲扫射时,所有人趴在地上躲避扫射,能不能活着完全听天由命。即便是在后方医院进行救助也不是简单的事,有些伤兵痛得不行一巴掌扇过来,还得忍痛掉着泪接着手术。
新二十二师兵败缅甸后退往野人山,刘桂英所在的野战医院也随部队进山。早前听闻远征军有大约1500名伤兵在进山前集体自焚,今天在刘桂英这里得到一定的验证:当时大约有一千多一点的伤兵被集中在缅甸的莫迪(音),这些伤兵大都是200、新22、96三个师的伤兵,或许还有新38师的,部队跟他们说现在能够毁掉的重武器和汽车装备都已毁掉,部队没办法带他们离开,没有足够的兵员和力量将他们带进山和安全带出山,所以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伤兵们便要求部队走的时候留下一些汽油。当刘桂英她们经过那里时,只剩下一堆烧焦的尸骨,连杜聿明在内的所有经过此地的士兵都向他们磕头,刘桂英她们更是痛哭流涕。
初进野人山的时候,刘桂英看到沿途三三两两或饿死或病死或自杀或被毒死的士兵不计其数,惨状更是触目惊心。刚开始她们见到这些死亡的士兵时还会惋惜难过而失声痛哭,久而久之就麻木了。一起跟刘桂英进山的女兵还有浙江诸暨的孙月霞,湖南的笑风、何姗和王萍,孙月霞不久便被毒蛇咬伤,刘桂英她们找了些药草进行简单医治,后来孙月霞又得了疟疾,强烈地打摆子,发高烧,头痛欲裂,最后难受到扯掉全身的衣服,裸体跳崖而亡。从古诗名句“桃花依旧笑春风”里摘出来取名的女兵笑风则被狼咬颈而亡,另两位何姗和王萍得瘴气而死。endprint
时年22岁的刘桂英很庆幸只是得了轻微疟疾,她经历了其他四位女战友的死去后,终于在新平洋得到了救助,休息一阵后被送往兰姆迦。1945年初,新二十二师奉命调回湖南,刘桂英随部队回国,抗战胜利后她离开部队。虽历经动荡和折磨,但她的晚年生活还算安稳,如今含饴弄孙,安享天伦。
尤广才口述:
用肉搏杀出的胜利
“我出生在1919年的9月3日,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出生那年发生了著名的‘五四运动,9月3日又是‘抗战胜利纪念日。”尤广才声音亮如洪钟。今年九十五岁的尤广才出生在山东台儿庄,父亲早逝,幼年生活得很艰难。
1938年日军打到家乡,尤广才因战乱而跟家人失去联系,于是他开始离家往第五战区逃难。逃到第五战区后他们见到李宗仁,尤广才对李宗仁的印象是个头不大,性情很温和,李宗仁请他们吃完饭后,把他们送到武汉战干一团学习。一年后尤广才在战干团毕业,毕业证上写的是黄埔军校十六期二分校步科毕业,并配有中正剑。
没多久,尤广才被选中并赴云南54军军部特务连任排长。当时的54军驻扎在云南文山州,下辖14、50、198三个师,不久,尤广才被调到50师师部任特务营排长,负责保卫师部的长官们。尤广才19岁到云南文山,一直到1944年离开,几年在文山期间并未参加过战斗。那时的第九集团军在文山期间仅与侵占越南的日军进行对峙,未有战事。
1944年,第54军的198师划入第20集团军,参与滇西反击战。14、50两师则奉命离开云南,飞往印度,再飞到缅北配合新一军作战。尤广才他们特务连连部四十余人乘坐的C47飞机飞越喜马拉雅东段——著名的“驼峰空运”航线。飞机上没有坐的地方,只能干站着,震耳欲聋的飞机越爬越高,到6000公尺高度时,尤广才他们被冻得浑身哆嗦。
到孟关后,50师派出150团去参加攻打密支那战役,潘裕昆师长亲自到一线督战,而尤广才后来进入的特务连则随师部驻扎在孟关。从五月份开始,热带丛林遍布的缅北就跟天漏了一样,进入了疯狂的雨季。密支那战役就是在雨雾和泥泞中艰难地打了三个月,到了八月份才拿下密支那。此战役50师150团损兵折将厉害,战役结束后他们在孟拱休整。时值蒋先生在国内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知识青年从军。大量兵员从国内源源不断补充到缅北战场,50师也就是在此期间补充到了四百多名兵员。
1945年3月16日,是尤广才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日子。密支那战役打完以后,尤广才就反思自己当兵的目的,他开始不满自己当兵几年总是远离一线阵地的现状,虽然安逸安全,但不能建功立业,让他心生厌倦。他随即跟潘师长请战,希望能带领特务连上战场打仗。基于“当兵吃粮”和保全身家性命的考虑,自古以来大多数当兵的人都不愿冲锋在一线,对于自动请命的士兵,长官自然高兴。潘裕昆答应了尤广才的请求,并让他参加接下来的西保战斗。
对于西保战斗的排兵布阵,50师是这么安排的:148团作为右翼进攻西保,149团担任左翼和正面进攻的角色,150师作为预备队。而尤广才所在的特务连则被配属在149团并充当正面进攻中的正面攻击。尤广才调1、2两排进攻,3排作为预备队,1排排长邱新江果然不负尤广才的期望,第一个冲上阵地与日军肉搏。
日军阻击手此时发现距离两三百公尺外、带着一个司号兵和两个传令兵,正在指挥督战的尤广才。阻击手朝他们射击过来的子弹差点让尤广才成仁缅北,应声倒下的却是在尤广才旁边拿着冲锋号随时等待命令而吹响冲锋的湖南籍号兵。“司号兵和传令兵跟连长走得最近,关系也最好,所以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很舍不得他。”对于战争的残酷,尤广才一脸无奈。
尤广才离开暴露在阻击手眼睛底下的位置,跑到一线助阵,士兵们看到连长亲自上阵,顿时军心大振。据七十年后的尤广才回忆,当年的肉搏时间大约进行了半个小时,日军遗尸四十多具堆于西保阵地,而特务连伤亡也达到了七十余人。西保被特务连第一排第一时间占领,这位邱新江排长也受到了嘉奖。六十三年后,潘裕昆将军的女婿晏伟权先生,从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驻印军第五十师缅北战役战斗详报》中发现了尤广才在1945年3月参加缅甸西保战役立功的记录原件——《陆军第五十师缅甸西保战役有功官兵勋绩表·附表第八》中的“功勋事迹”是这样评价尤广才的:“忠勇果敢,指挥从容,行动坚决,于三月十六日攻破敌坚固阵地,一举追敌至数英里,使敌不逞而抵抗。”
1945年5月,50师集结于缅北滇缅公路缅甸路段的起点——腊戌,并空运回国。除师部刚开始驻扎在曲靖之外,其他均运往广西南宁休整,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是攻打雷州半岛等。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正往梧州方向行军的尤广才并不知此事。到了梧州,看到当地百姓盛况庆祝抗战胜利并欢迎新一军回国,尤广才这才知道抗战胜利的消息。
赵振英口述:
见证南京受降
赵振英,1917年出生于河北通县(今北京通州)。卢沟桥事变后,赵振英刚在河北通县师范念完高中,打算报考北大。一天,赵振英在公园早读完英语后取自行车回家,结果一个日本宪兵把他拦下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听不懂的日语,说完打了赵振英一耳光便扬长而去,这个耳光让赵振英深受其辱,并记了八年,直到八年后在南京,一个日本士兵因无条件投降不服而喝酒闹事,被赵振英枪毙,他才报了这个仇。
1937年,赵振英怀揣着母亲给的3块大洋离开了北京,去了连云港,随后到江西星子县加入了中央军校特训班第6期学生队。毕业后,赵振英进入54军14师,随部队转战湖南、四川、广东、云南等省。1944年3月,赵振英所在的14师被编入新六军,进入印度参加对日作战。那一年赵振英27岁,是新六军14师40团第一营少校营长。新六军配合新一军攻克南坎的一个县城后,被调回湖南参加湘西会战,赵振英也就是在湘西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8月28日,赵振英所在的第一营奉命从湖南芷江飞往南京,成为抗战胜利后第一支进驻南京的中国部队。他们坐了3个多小时飞机到南京大校飞机场,机场周围有农民种田,知道来的是国军,都拿着镐头、锄头什么的,挥舞着手表示欢迎。下了飞机之后,赵振英的营队就在大校机场担任警戒。在机场驻扎没多久,他们奉命去受降现场(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礼堂)警戒。赵振英记得从军校门口到街上,每五十公尺都要有一个旗杆,每棵旗杆都用蓝色、白色的布缠着,很漂亮。旗杆上挂着五个国家的国旗,中、英、美、苏、法五国。每个旗杆底下,都要站着第一营的一个士兵。当时的士兵都着米黄色的哔叽军服,背着背包。endprint
受降仪式会场左右各有两扇门,北边墙上挂着孙中山像和一面党旗、一面国旗。北边墙前面是中国的受降席,桌子比较宽。受降席往南一点是投降的日本席,留给同盟国的一些高级官员,以及观礼的一些中国高官,再旁边是记者席。赵振英在会场里可以走动,因为他要维持秩序,同时要看士兵是不是都很警惕,别出事情。士兵手里的枪都要事先检查,确保里面没子弹。
1945年9月9日上午9点,仪式开始后,先是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等五个人从门后出来坐下。然后由军训部次长把驻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等7个日本投降代表带进来坐下。赵振英记得冈村宁次把手枪交出来了,没让带进会场。
冈村宁次的参谋长小林浅三郎,把日本投降书交给何应钦。何就把中国拟定的受降书交给中国陆军总参谋长萧毅肃,再由萧毅肃交给冈村宁次。冈村宁次看完以后签字盖章,再让小林浅三郎交到何应钦那里去。“当时日本人是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路啊,都不抬头的。他们七个人坐在那,帽子都摘了。”赵振英说。
签字仪式很简短,只用了10-15分钟。日本人签字之后退场,恭恭敬敬地出去。之后,日本人就坐车走了,当时没有警卫。然后何应钦发表讲话《告全国人民书》:“我们胜利地接受了日本投降。”赵振英当时心里很激动,“一方面有我的责任,仪式警戒工作不能发生任何问题;另一方面,能为仪式做一些工作,我也感到很自豪。”
投降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南京举行了全市大联欢、大游行。赵振英记得自己骑着马,南京很宽的街道上,老百姓都快挤满了。赵振英说这是中国自甲午战争一百多年以来,第一次抵抗外国侵略取得的重大胜利,这是中国人民努力争取得来的,大家都很兴奋。
为了忘却的纪念
2014年6月20日凌晨,信宜籍远征军新22师老兵,后加入伞兵的李秀辉在广州去世,享年92岁。李秀辉出身世家,国难当头放弃留学从军,后受困几十年,终身未婚。2011年寒冬,志愿者在信宜一个小镇上的工地找到已在工地卧床半年的李秀辉,当时他瘦骨嶙峋,头发很长,身边蝇虫围绕,他说他的愿望只是想喝杯牛奶和晒晒太阳。
2014年7月9日上午9时,抗战老兵张文河去世。张文河,原国民革命军第21师506团5连,后入黄埔军校7分校16期5纵队,参加过南口战衣、忻口会战、台儿庄战役、徐州会战等,原国民党少校军衔。
2014年9月7日下午15时50分,山西抗战老兵冯满去世。冯满生于1919年2月12日,山西朔县人。1935年入伍,国民革命军34军196旅413团2营4连,捷克轻机枪手。1937年8月太原会战爆发,冯满随所在部队于山西原平镇与日军激战9天。
……
在枪林弹雨中为我们挣来幸福生活的人,正在一个个离去。他们中幸运的,能安享晚年,子孙满堂,不幸的,也许牺牲在战场,也许因种种原因早逝,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贫困潦倒。这些人,不该被遗忘,他们在战争年代里的残酷经历,告诉我们,要为了感恩去补偿,要为了和平而图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