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献
丹江,一条神性的江。神性的丹江两岸矗立着许多神秘的山,而这些山又有各自不同的神秘之处。位于淅川县马蹬镇境内丹江东岸的九头狮子山,就因为其临江的峭壁上巍然端坐着一尊巨型天然石佛而笼罩着神秘的光环。
瞻拜狮子山边的丹江大佛,最适宜的位置是大佛前的丹江江面,最恰切的途径是乘船渡江。
甲午年仲春的一天,我来到丹江的一个渡口。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艄公得知我的来意后,很高兴地为我做起了导游。乘上这只仅有3米长的小船,老艄公从容地划动双桨,载着我这惟一的乘客,朝着大佛的方向,轻快地驶去。
《诗经》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行驶在一碧万顷的丹江湖上,我竟真的有了坐在一片新采的苇叶上的感觉。
这是个天气极为晴好的春日,阳光煦暖地照着,天空碧蓝如洗,一丝微风轻轻地拂过面颊,若有若无。碧玉一般的丹江水分外平静,水面上松松皱缬着一层细小的縠纹。我几次忍不住将手伸入船舷边澄碧的江水中,即刻,清凉爽快的感觉便传遍了周身——这种方式,可以帮助我洗净双手的红尘和清退满身的浊气吧!从而,我才更有资格接近此行所要瞻拜的大佛!
伴着清越的桨声,小船轻盈地载着我,渐离尘世而渡往佛境。此时,我渐渐觉悟到:乘船渡过丹江,不仅是拜谒狮子山边的大佛最恰切的途径,更是佛对芸芸众生的一片良苦用心。这样想来,我所乘坐的这只小船,竟幻化成了一个蒲团——一个经由丹江而向狮子山边的大佛浮动的蒲团。
船到江心,老艄公指着东岸呈纵向排列的道道山岭告诉我:这些山岭共有九道,靠近丹江的山头都像威猛的狮子,因此,被称为“九头狮子山”。
我仔细观察,只见九道寻常山岭自远处一齐延伸过来,到达江边的时候,竟突然高峻起来,形成九座奇异的山头,气势磅礴,气象峥嵘,气宇非凡。虽然其形态各有区别,但声势、情状颇像九头威风凛凛的狮子,雄踞镇守在丹江岸边。九头狮子山中,最让人注目的是自北向南数的第三头。山势突兀,峻岩崔嵬,危石欲倾。临江的悬崖峭壁上,断层结构的巨大山岩,呈带状水平排列,似含某种章法,又像暗蕴某种玄机。遐迩闻名的丹江大佛,就端坐在其60余米高的山体中部。
原本就富有传奇特色的九头狮子山,由于这尊大佛,更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在距离大佛约30米的江面,老艄公把小船停了下来,说这里是观看大佛的最佳位置。我整理衣襟,恭敬地站立船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尊巨型天然石佛紧靠狮子山的崖壁,稳稳端坐在石头形成的莲台之上。大佛通体高约15米,宽3米有余,全身各部位比例协调,形象逼真,神态安详,宝相庄严。面对大佛,凡俗的我顿生崇拜敬仰之情。躬身长揖后,又久久地凝望着,不禁为造化的鬼斧神工和神秘玄妙而啧啧称奇。这时,老艄公指着大佛右边约10米的地方说:“喏,那里还有座天然石佛塔呢!”经过老艄公的指点,我审视有顷,连呼绝妙。但见陡峭的悬崖上,一部分弧形岩体鼓凸在外,极像一座里藏外露的圆形石塔,天然的层状岩体使石塔呈现明显的七层结构。我估摸了一下,石塔直径约有7米,高达20余米。
——大自然的奇观,深深震撼了我。
我的目光,此时,自石佛、石塔,转向了整个九头狮子山和烟波浩淼的丹江湖,不由在心里感叹:丹江岸边矗立着多少神奇的山啊!丹江不愧为一条神性的江!
老艄公轻荡双桨,小船悠然泊岸。
受江风的拂拭和江水的冲刷,由赪色岩石组成的江岸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我下船登岸,蹑手蹑脚,敛声屏气,唯恐自己的尘泥俗垢、浊骨凡胎玷污了佛的洁净,干扰了佛的清静。站在大佛脚下,仰视狮子山,越发觉得险峻嵯峨,奇伟超迈,非同寻常。仲春时节,石佛、石塔周围的岩缝和石隙里,丛生的灌木和纠结的藤萝,已经发出盎然的绿意。佛地的一岩一石、一草一木都透着灵气和禅韵吧?!
瞻拜狮子山上巍巍端坐的石佛和高高矗立的石塔,我深信,在它们那饱经风雨、历尽沧桑的躯体上,一定凝固着悠久的过往岁月,刻录着繁复的历史年轮,贮存着丰富的地球信息,隐藏着难解的宇宙密码。我惊惧于造化的神秘、神奥与神奇,并沉浸在幽思冥想之中。
——遥想亿万年前,在一次声势浩大的造山运动中,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九座酷似威武狮子的山头横空出世,它们相互依傍着,雄踞镇守在丹江岸边。可怎么偏巧是九座呢?“九”,这个象征至高和顶点的神秘阳数寄寓着什么?更令我难以理解的是,与狮子山相伴而生的石佛、石塔,形象竟如此逼真!亿万年前就已形成的石佛、石塔与南朝宋末(公元5世纪)才传入中国的禅宗之间,存在着什么神秘关联?威猛骇人、血性阳刚的狮子与面容安详、慈悲为怀的大佛这看似矛盾的二者,为什么能和谐融于一体?在瞻拜中,我还在石塔的第五层上惊异地发现了一组天然石头纹理,构成“□明□□”4个擘窠大字,其余的3个是什么字?里面又蕴涵着怎样高深玄奥的佛学义理?平庸凡俗的我无力解读、破译……
顺着大佛的目光,我把视线投向了九头狮子山下澄碧幽深的丹江。历史上,丹江航道“西接秦川,南通鄂渚”,是江汉平原联系古都长安的唯一水上通道。皇帝的诏书,官府的文告,百姓的贡赋,贬谪失意的官员,落魄江湖的文人,进京赶考的书生,西北的秦腔、秧歌、生漆、桐油、药材,湖湘的汉剧、花鼓、布匹、丝绸、食盐等,正是通过丹江传送、抵达、交流……
在九头狮子山西北千米远处,丹江接纳了其最大的支流——淅水。上世纪70年代,丹江口水库修建前,夏秋汛期,丹江、淅水两条河流的浩荡洪水一起袭来,惊涛翻滚,浊浪汹涌,致使江水暴涨,河床泛滥,灾害频发;而在南边约两千米的地方,是丹江三峡的入口——白渡滩,再往下,岩塞滩、关防滩、云岭滩、马滩这些被昔日船工称为“虎口”、“狼牙”、“鬼门关”的激流险滩更是联翩而至。因而,狮子山下的这段丹江,在整个丹江航道上,可谓上接丹淅汇流,下扼三峡入口,地理位置十分特殊。
望着茫茫丹江,穿过悠悠时光,我仿佛看到,由十几条木帆船组成的船队,高耸桅杆,满载货物,自烟雨迷濛的丹江上游,迤逦而来,鱼贯而下。行至大佛前,船工们一个个跪在船头,虔诚揖拜。尔后,或紧握双桨,或力撑竹篙,或把牢船舵,向着下游的激流、漩涡和险滩,小心翼翼地行进着。又依稀看见,炎炎烈日下,崎岖江岸边,一群丹江纤夫,赤足裸背,弓身弯腰,艰难地拉着一只货船,溯流北上,粗壮的纤绳深深地勒进他们黝黑的肩膀里,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滴在脚下粗粝的石头上。“呀噢依嗨哟!哎嚎!哎嚎嗨哟!”一阵阵悲壮、沉郁的丹江号子久久回荡在狮子山间、丹江河上……时至今日,在我脚下的江岸上,仍有丹江纤夫们留下的脚窝、手印和纤痕。其上,不知凝聚了历代多少船工、纤夫的眼泪、汗水和热血。endprint
在绵延千余年的丹江航运史上,船行狮子山下,面对大佛,顶礼膜拜,焚香祈祷,以求消灾避难,一帆风顺。这,已成为风口浪尖上闯荡、湍流险滩里搏击的无数商人、船工、纤夫们,行走八百里丹江最庄严神圣、不可或缺的一种仪式……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雄踞在此的九头狮子山,是为了镇守丹江,降妖除灾;而巍然端坐的大佛,一定是为了护佑百姓,荫庇众生了!
20世纪80年代后,铁路、公路建设突飞猛进,内河运输这种历史上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逐渐被取而代之。繁忙千年的丹江航道,渐趋衰落,风光不再。昔日白帆片片、舟楫穿梭的热闹景象,成了不惑之年以上的淅川人心中挥之不去的丹江记忆。淅川的子孙后代要想领略丹江当年帆樯林立的盛大场面,只有靠翻开《丹江航运史》,对着其中的黑白照片或有关文字,端详,品味,沉吟,想象。而响彻、传唱千百年的那高亢、豪迈、悲壮的“丹江号子”,而今,作为弥足珍贵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只能以艺术的形式在舞台上演绎、呈现,供人们观看,聆听,追怀……
然而,失之东隅,获之桑榆。丹江,并没有因为其航运的衰落式微而淡出人们的视野。相反,随着举世瞩目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竣工,被誉为“亚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小太平洋”的丹江口水库及其主要水源的丹江,再次聚焦了全世界的目光。于是,“丹江”、“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成了一江两岸、水库周边、干渠沿线人民的核心议题,也成了从地方到中央各级领导时刻牵挂的心头大事,进而,占据着报纸、电视、网络的显要位置,并成为无数作家、书画家、摄影家、歌唱家最乐于表现的艺术题材……
对于南水北调干渠沿线的京津冀等北方人而言,库容达290.5亿立方米的泱漭浩瀚的丹江口水库,恰如一座巨大“水缸”。毫无疑问,淅川陶岔渠首就是这座大水缸的出水口,而丹江三峡则是这座大水缸的两个最主要的入水口之一。令人惊异的是,扼守丹江三峡之咽喉的九头狮子山和丹江大佛,刚好处于这座大水缸的北端入水口。如此看来,几千年间镇守丹江、穰灾解难的九头狮子山,与护佑丹江过往船只、荫庇丹江两岸百姓的大佛,并未由于丹江主航运地位的丧失而寂寞冷落。现今,未来,九头狮子山的九头气势雄壮的勇猛狮子,将恪尽职守地日夜保护着京津冀人民的这座大水缸,以确保其不受任何污染、侵蚀;而慈眉善目的丹江大佛,将施展他的无边法力,佑护这座大水缸的水永远丰沛、澄澈、纯净、甘甜……
辞离九头狮子山,拜别丹江大佛,老艄公划起小船,载着我依依离去。凝眸眼前碧若绿玉一般的丹江水,我终于禁不住诱惑,傍着船舷,一次次掬而饮之。顿时,丝丝清凉、甘醇便沁透了肺腑,一种舒爽、熨帖之感也随之通彻了全身。
今年10月,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就要正式通水了。届时,丹江口水库这座大水缸的水,将沿着1241.2公里的干渠,浇灌、哺育、滋润、膏泽豫、冀、京、津等地干渴缺水的土地、庄稼、乡村、城市、工厂以及心灵。
我想,那时候,在源源北上的丹江水中,一定蕴含着丹江之滨九头狮子山的威武,恪守和担当,也一定寄寓着狮子山边丹江大佛的慈悲、护佑和希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