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生:浮生久远

2014-10-09 03:52王京雪
摄影世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摄影

王京雪

小学三年级时,杨凯生参加学校组织的一场作文比赛,很寻常的半命题作文题目:《我的理想—》,同学们纷纷写着要当解放军、当科学家、当工人……杨凯生写的是要当作家。那次比赛,他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

1949年生人,和同代的每个年轻人一道,随时代颠簸翻滚,想当作家、能通篇背诵《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少年后来下了乡、当了兵、进了工厂、入了大学、闯荡金融界,成为中国最大商业银行中国工商银行的行长,最终,以“银行家”的身份为人们所知。

2013年5月,64岁的杨凯生从工行行长的位置上退下来。9月,想当作家的银行家出了一本摄影书。不少人、连同杨凯生的友人都捧卷讶异,半为书中的图,半为书中的文—《浮生·二十四小时》。

5点12分,江苏东山的陆巷古镇。天色是初醒的灰蓝,菜市人声渐响,“早风吹过那些风化成骨的陈迹,沾上暖烘烘的俗世气息。色彩突然饱和起来。农夫小贩,百姓市井,古楼的高窗在不远处淡淡俯望,看着从未见过的新的一天,照例又这样开始。”

一页之遥是5点49分的福建霞浦,渔民已出海归来,肩扛渔网,赤脚走过多褶细腻的滩涂,“任何一项事物,但凡耐住了时间的摩挲,或许都能触动人心。譬如陈年的酒,考古的发现,传唱的歌谣,以及代代相承的生活方式。至今他们仍不愿使用阳历,继续依照渔谚和节气出海捕鱼。和任何一个朝代的祖辈一样,背负三角形的渔网,游走在未有太多改变的滩涂。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鳍。”

6点20分,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亚,山石如林,“风呼啸过高原,在无数岩洞间留下箜篌之声。”转转身,6点25分的白洋淀,远山近水晨雾重,有轻舟破了雾海,“由远及近,伴随微不可闻的橹声……每个人都是历史洪流中的一叶孤舟,逝如飞蓬,生如飘萍。”

6点31分,去看莫斯科红场,栖鸟蹲在高音谱号般的灯杆上;3分钟外,6点34分的南岳衡山,香客已成行;7点05分的新疆喀纳斯如入水墨画境;7点17分的威尼斯,犹在舒卷喧闹后的身体;7点20分,冰岛雷克雅未克的阴天疏离节制;7点24分,以扁担挑起一双小姐妹,霞浦妇人的帽檐下露出半张笑脸;10分钟后,7点35分,雨后的挪威奥斯陆,有冬季来临前最后的彩色天空……

这是浮生里的寻常一日。5点12分到22点02分,101张照片配着101篇短文,定格24小时中的101个瞬间,时空跳掷,身形疾转,一日间,从东方至西方,坐地观尽世界各处的景致人情。

《浮生·二十四小时》的目录里没有页码,只有时刻表;作为一本摄影集,风光、人物、纪实等各类片子皆有收录,间杂其中却无所不谐。

2013年4月,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收到朋友电话,说工行行长杨凯生想在三联出一本摄影集。前去会面的路上,他跟同行编辑一路忐忑,反复商量如何婉谢这位领导的提议,毕竟以人文性与思想性著称的三联,不是专业的美术出版社,基本不出画册,何况一位跨界人士的摄影集。

杨凯生拿出初选的照片、文字初稿和完整的编辑思路,包括“浮生·二十四小时”的书名与以时间为轴线的编排构想,大概半小时后,李昕坦率相告:来的路上,我们正在想怎么才能回绝你,但现在我觉得,这本书,三联可以出。

有些作品须出自年少,有些则必经时间积淀,要先耐心等待。

杨凯生接触摄影是在1960年代,家里放着父亲的老基辅牌、卓尔基牌相机,还是初中生的他常把相机偷偷带出门去。“那时候,对摄影是玩的成分更多,但也挺专业,自己在家里的储物间,用毯子遮严门缝,在灯头换上红灯泡,洗印和放大自己拍摄的照片,显影液、定影液也是自己来配,还常去照相馆买他们前一天用剩的药水。”

时代卷走了杨凯生少年时的文学梦,也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暇顾及摄影,直到年近耳顺。

“年龄越大就越是发现,看到同样一个场景,会产生不同于以往的感受。这些感受不仅有别于今天的年轻人,也有别于过去看到类似场景时的自己。我内心有一种越来越强的冲动,觉得对许多事物都需要更进一步的观察和思考。”他选择相机为工具,协助进行这种观察、思考,以观看的方式审视内心的鼓动,并最终加以表达。

身为工行行长,杨凯生一年要批几千份签报,开无数会,出无数差,常常是凌晨0点后就寝,早上7点半已出现在办公室。他没时间像其他摄影爱好者那样,充分地准备旅行,倒有足够机会奔走在出差途中—工行的大小营业机构遍布海内外,杨凯生习惯亲自去下面了解一手情况,他说:“毕竟银行的主要业务就是经营风险,管理要十分严格,总行必须要下去看看,不能投入资本后就置之不理。”

相机点缀了杨凯生的旅途。在工作间隙,他会变身为一名眼神敏利、心思细密的捕手,左肩一个相机,右肩一个相机,各挂着24-70mm和70-200mm的头,巡游街头,走哪儿是哪儿,随时准备捕获击中内心的画面。

杨凯生拍得最多的不是自然风光,而是沾着烟火气的人文景致,这固然是因其照片多摄于出差工作之余,而非赏玩名山大川途中,又未尝不是其心之所向。所有作家里,杨凯生最青睐19世纪的俄国文学与法国文学巨匠,这代作家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与人文情怀或许也映射在他的摄影创作上。

譬如15点44分,俄罗斯伊尔库茨克,他拍下街头偶遇的一位白发拄杖老妇,神情沉静,脊梁笔直,衣着体面,如不留心,你可能注意不到她手指扣着一个装零钱的塑料小盒,这是一位乞者。一边的文字中,杨凯生说:“尊严这件事,端看各人态度如何,与人生际遇关联甚微。它是一件私人藏品。”

四川阆中某个傍晚,17点48分,杨凯生在高地的一处亭子中休息,放眼是古城风景,令他按下快门的却是一户民居小院:四方瓦檐困着一棵树,檐下一角,隐约可见一张麻将桌,四人牌墙砌成了四方城,有人伸手码着牌。这代代流传的市井爱好叫他感慨:“它似乎不担心被时间杀死。它本身就是杀时间的物什。”一旁亭中的歇脚老太,看他拍得认真,大声跟院子里的人喊话:“要曝光喽—!这么大岁数的记者都来喽!”endprint

22点02分,夜晚的巴黎街头,迎面走来一个粉嫩一团依在家人身旁,专心咬着饼干的小姑娘,“这孩子的表情神态太漂亮了。”女孩已经走了过去,杨凯生反身往回跑了十几米,蹲下身子,调好光圈,咔嚓,捉到一个小仙女,“全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和她嘴里那块香甜的饼干。那么心无旁骛的幸福,让她从心里发出光来,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圈黑夜。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小仙女,虽然没有翅膀,但是她有饼干。”

杨凯生的片子多质朴安静,景物小品具有明显的形式美感,相较而言,人文片的气质大抵不属“第一眼美人”,一顾只觉自然舒服,眼熟面善如记忆中亲见过却已模糊的神情,再顾又顾,滋味渐生,故事被平稳顺遂地娓娓道来。

“蹲着总比站着好。”杨凯生用物理学的重力势能公式解释自己欣赏的这句白话般的格言,质量与离地面距离的乘积决定着物体的重力势能,被举得越高,势能越大,也就越不稳定安全,“干银行最需要的就是沉稳,摄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也要沉稳,不惜代价、乱按一气的方式难出好片,这是我在工作和摄影中的体会。”

人们形容一本书“图文并茂”,多半是指以文为主的文配图,或以图为主的图配文。《浮生·二十四小时》则给图文对半平分的分量,以共同达成清晰表达作者所思所感,尝试触及阅者内心的目的。

罗兰·巴特认为,好的照片需要有意趣和“刺点”,前者让人们得以在文化范畴内识别、理解摄影师的作品;后者以带来刺伤和疼痛感的细节从情感上感动观者。杨凯生在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寻找着“刺点”,在他为图片撰写的文字里,能清楚看到这种努力。他的“刺点”往往有关对时间、生命的感悟,图文布满修辞,有时,文字是对图片中不够明晰易懂的“刺点”的补救,有时,则是对疼痛的掩护和慰藉。

杨凯生承认自己更易被沉静、略带忧郁的事物打动,常能发现场景中伤感的一面,但又几次强调,感性不等于消沉虚无,他总尽量给所有感伤一个阳光的结尾。

例如,10点48分,无锡阳光下一排长长的石阶,举着阳伞的少女刚走到台阶顶部,准备移步下楼,拎着购物袋、拄着拐的白发老妪已至台阶中部,正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下迈步,两人衣服上都有一抹桃红。杨凯生写:“所有故事说到最后,几乎都是相同的结局……如果这张照片记录的是时间隧道的两个剖面,看到的是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我很愿意为故事里的主角喝一声彩。她把她最喜欢的明亮桃红,一直穿到了谢幕。”

又如16点20分的南充,他逆光拍下小院门前,带着女儿不知刚送走谁的女人抹着眼泪的画面,想象她也许正目送去城里打工的丈夫,也许刚告别从娘家赶来探望的母亲,又也许,送走的是考上了省城大学的孩子她小姑。

照片截取瞬间为永恒,文字是定格动作于画框外的延伸。在自己的摄影书中,杨凯生为照片所配的文字不止交代了拍摄时间和地点,更附上了相机拍不下的声音、气味、心情与想象,人们可随之体会作者感受,也可自行延展、读解。

书名“浮生”,典出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这个词自古便被用得飘渺无常:浮生若梦,浮生如寄,浮生长匆匆……选了这样一个书名,杨凯生却说:“人不该一味感叹时光流逝、人生短暂、世态炎凉,忧郁里也要有向上的劲头。”

“浮生二十四小时”,一天的时间里,排列着被定格成永恒的瞬间,它讲的是一天,也是一生。

“会不会过于小资啊?小清新?”杨凯生翻翻书,抬头问道。他说自己的夫人认为书中文字与他原有文字习惯相差太大,建议恢复固有风格,可他反复思量,认为“我原来的语言风格可能中老年人会比较喜欢,希望这本书能有更广的受众面,年轻人也能接受,”到底坚持了这种“文艺范儿”,还邀请年轻同事叶冰参与配文的撰写。

他始终看重与读者的对话交流,明确要求出小开本,不要精装,不用画册常用的铜版纸,不要书封,装帧设计要淡雅朴素。这样的条件下,照片的层次与效果损耗明显,但他坚持如此,“大开本、精装本、铜版纸谁愿意拿在手里、背在包里?费劲。” 他说今天人心浮躁,生活压力沉重,希望自己的书能让人们感到放松,在飞机上翻翻,于枕边床榻卧读,发现生活中的美,消解劳顿后的倦怠。

摄影是一场发现与自我发现,照片和文字背后,大概是几十年来,头一回以这样放松、温柔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的杨凯生;早前,人们更熟悉的,是那个西装革履、压着嘴角挑着眉,睿智而果决的行长。“这究竟算我的另一面,还是我本来就是这样,只是没被发现呢?”退休后,终于能睡到自然醒,可以更尽情地去拍照的杨凯生,穿着一身休闲装,靠在沙发里微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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