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雪国》川端康成
2013年作者第二次去加拿大黄刀镇拍摄的极光
编者的话: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朱达一面对面的交谈,就明显感到作者对星空的爱,对宇宙的爱,更多地赋予了理性的色彩和思想的载荷。这一份爱,显得有些沉重,但却更为执着。在作者的眼中,深邃的宇宙、璀璨的星空是一个久不谋面但在困顿与疲倦之时可以无所不谈的老友。尤其在翻阅他的影集,看到他在桀骜的北极光下孤独的身影,就更领会到了作者为何痴心于耿耿星河了。或许作者的经历会在读者的心中荡起一丝涟漪,在别人的故事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文章的主标题是编者所拟,李白“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把“青山”改为“星空”,我们也许就走入了作者的心灵世界……
加拿大黄刀镇,北纬64度,北极圈的边缘。我伫立在湖边。川端康成笔下的情境不但历历在目,并且凭添了极光的飘逸的荣耀。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这个小镇目睹这自然的奇景了。虽然气温并不是那样的低,但久久伫立湖边,寒气还是从脚底升到全身。这感觉甚为熟悉,但并不为冬日游走于北京街头的肃穆萧瑟,也不是上海黄浦江边冬雨淅沥的湿湿答答。究其源头,思绪把我带入2012年的年初五,那是我第一次闯入这冰雪之夜的光景。
空旷的小镇天地交合,气温直逼-30℃。我拼命跑、跳以维持体温。极地黑夜漫漫无际,天宽地阔,星汉垂地,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天气,我真想躺倒在广袤天地间,抬头望星,一如童年时光。
在雪地守候的第三个晚上,天边,一道道墨绿色的光线骤然而至,它桀骜不驯,如一条粼光闪耀的巨龙,俯冲而下,横扫地平线。
北极光!我按下快门,童年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起来……
四百年前,伽利略用曙光女神欧若拉的名字为极光命名。它神秘奥妙,旦夕未测。
2012年春节后,我七拼八凑,勉强凑够了一周的假期,带着接受了一家摄影商的片约而筹到的路费,赶去下这个耗资巨大的赌注。囿于假期,观测极光,不得不在满月时。我也心存忐忑,也许,月光过于高调,会毁了我和极光的约会。
一个寒冬之夜,出没在北半球的极点,向一片冰雪荒地跋涉。在旁观者眼里,此行本身可能就足够疯狂。
硕大而坚硬的登山包从后背卸下,航班的安检人员安静地看着眼前对他们来说可能身材略显消瘦的我,从包里捧出一台又一台硕大的器材。望远镜、导航仪器、摄影器材接连从滚动带上滑过。前面的队伍走得很慢,每个人都被仔细盘问。当我走到他们面前,检查人员手拿我的护照,抬头看都不看一眼,发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我是天文摄影师,拍摄极光照片。”我回答道。
欤厄×哝栖×炊械×勘戛〃并凑祺欤厄卜俟将萧咩祺矬缁伛娆寻绌倥苄接爽蚬〃啼槲娆哝浯渝桎粳踮倥不可一世的北斗七星完全被湮没在极光的光耀之中。北斗七星第六颗星开阳边上,恰巧飞过一颗流星。
作者2012年2月7日第一次在加拿大黄刀镇拍摄的极光
他抬起头,上下打量我,看着我手中的所有设备,问道:“你去哪儿拍摄呢?”
“黄刀镇”我说道。
“天哪!这个季节你去黄刀?!你真勇敢!”说完之后,没有做更多的询问,立马放行。
其实,我后来知道,对于加拿大人来说,你在这个季节跟他说去黄刀,就无亚于天寒地冻时在上海入关时你对海关人员说,你要去阿里。
前年1月,从上海飞到加拿大埃德蒙顿之后,中途稍作休息,我就又搭乘飞机,转机飞去一个位于北极圈边上名叫黄刀的小镇。
一架小型飞机在微微气浪中颠伏,机舱里乘客寥寥。机身与气流的摩擦声中,机长的男中音通过广播传来。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个有趣的机长,他满腹好奇,这一小拨乘客,为何要奔赴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凉小镇。“当地的气温为-30℃。我给大家一个选择:继续飞往冰天雪地的黄刀镇受罪,或者,我们掉个头,到温暖的夏威夷度假吧?”
沉默的机舱爆出一片哄笑声。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冬眠中的小城镇。目的地位于北纬64度,在地球仪中,它出现在最上端“北极圈”的边缘。太阳风进入地球磁场,地磁极地区的上空,带电粒子与气体分子猛烈冲击,极光“欧若拉”随之而舞。
一下飞机,满眼望尽,到处都是从未领略过的极地风光。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那个时节,那个地方的那个时候,太阳的角度已经很低,
像是木卫二的表面。比我想象中的极地,多了些砾石,还有那一片片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针叶林。
机场非常小,也就够停下几架飞机。一踏进大厅,一组巨大的北极熊捕猎海豹的标本塑像,告诉所有人:这里,是北极圈。
黄刀镇,为-30℃的冷空气咄咄逼人。当时的朱达一毫无潇洒可言,他把自己裹在一身厚棉袄里,拘束如蝉蛹。沿路的河流冻结成冰,雪地上徒留狐狸的脚印,冷空气无孔不入。
这简直是一场赌博,因为你不知道,在这么短的逗留时间内,极光会不会如愿出现。我记得时隔一年之后,当我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依稀回忆出发前,我仍心有余悸。
但当时,我渴望出发。引述最早发现尼罗河源头的探险家理查德伯顿的话,“每当我到了一片未知的地方。童年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我离开了机场,提起包裹就上路,像是去拜见一位相熟的老友。几乎在一瞬之间,白天切换到了黑夜。距离刚过去的极夜现象也就一个多月,太阳嗖一般地坠入地平线。四点多的天空,已经透射出深邃的蔚蓝。
天地荒凉,冬天的黄刀镇,每天有18个小时在黑夜的笼罩之下。小镇正在冬眠,卷裹在一个厚厚的冬天里。冰雪如棉被,覆盖了房顶和营地的房车。
夜晚,我在雪地上拼命地奔跑、弹跳,抖落身上的寒气。寒冬肃杀,一旦怠惰,不免被凝固成雕塑。
天际银河高悬。笔挺的针叶林高耸入云,似要刺穿夜空。抬头望天,星汉灿烂。只是等候许久,依然不见极光踪影。
镜头自拍了一组星空下的剪影。照片里的我,背着镜头,仰天望。守候雪地的第一个晚上,极光失约,我只能从漫天星宿中找寻安慰。如果不是身处寒冬,我真想躺在旷野之上,面对无边无际又耐人寻味的天。
喜欢看天空的人,也许总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像孩子一样。那时候尽管没有极光,那些穿越历史远道而来的星光,依然闪烁着它们的光辉,给我带来从小就感知到的一如既往的壮丽与纯粹。
记得5岁生日那天,父母带我去观看了一场天象表演。父亲送了我的两套书:绘画版的《世界通史》和《十万个为什么》。也许就是从那以后,天文和历史的种子就埋伏在我的生命里了。
至今,我办公室的书橱里还存着小时候的《十万个为什么》。红黑相间的封皮,也许是我们80后一代人的经典记忆。封面的书角被揉搓成坑洼的大弧度,封皮背面,有“朱达一”的签字和“中(1)班”的字样,大小不一,笔画歪斜。
月全食、土星光环、火星大冲、猎户座大星云……这些遥远的、在书上才能看见的名词,在高中我考入上南中学并加入天文社之后,终于得以一见。
第一次拿起学校圆顶里的那架望远镜观测的天体就是土星。那顶小小的草帽,悬浮在深邃的夜空中。尽管真的很小,但却足以让我为之震撼。
高二那年,在学校的天文台里,宇宙的生态,鲜活的、浮动的星宿,在天文望远镜里,跑了亿万光年的路,现身现实世界。
那时候,我通过望远镜,我看到了它们。数学并不好的我并不热衷于计算天文学中蕴含的那些数学公式,只是对天文本身,那种赋予感官的自然的美,油然而生地产生好感。
仰躺在北极圈边缘的雪地中,极光在作者的眼前飞舞,此景何景?绚烂之极!
天空变幻莫测,突如其来迸发着灵光。正如在黄刀镇的第二个夜晚,当我在等待中趋于困倦时,听到周围有人喊叫。大团橙黄的月光中,一道绿色的彩练散进天空里,纤盈而柔和,“极光啊!”几秒钟后,极光匆匆过场,我决定继续等下去。
这种执拗的性格大约可追溯到我的青春期。高中二年级下半学期临近期末考试的那个一月的某天,我在学校天文台结束观测,锁上铁门回家的时候,突然感到嘴里一阵血腥味,咳嗽之后,吐出一口血。后来医生说是我经常熬夜,劳累过度,我得了肺结核。
“喜欢天文的人,不会去追究人世间种种复杂的关联,他们单纯地爱着那些他们所热爱的事物。”
一个人在家养病的日子里,我就做着生命交付给我的功课,乐理不通的我,却将巴赫的室内乐听了个遍。从《托卡塔与赋格》到《音乐的奉献》,我迷醉在美的事物中,对生命赋予的美好心生敬畏。无论是人,音乐,色彩斑斓、生机盎然的画,抑或是大自然波澜壮阔的美景,都让我的心情无比愉悦。
也就在那段养病的时候,我慢慢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观念:一种近似于古代的、非功利性的生活状态。必然地,我所追求的东西和现实生活会产生极大的矛盾。
正值高三,身边的同学埋头苦读,志在考取理想大学。而我的“理想”与他们相距悬殊。我向往的是古典式的“理想”。我经常这样描述自我,“外表很激进的我,在骨子里是相当传统的,无论是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还是西方古典伦理中的追求。”
若干年后,我以天文台工作人员的身份,回到学校,带孩子们看星空。过去的老师还记得当年的我,一个桀骜不驯的叛逆少年。
在身体基本痊愈之后,我又爬上学校天文台的圆顶,观测火星冲日。天文胜景,不惜一切代价。在我父母眼里,也许我的表现同样荒诞不经——
第一次高考,我落榜了,2004年6月8日,我第二次参加高考。当天的考试,我记得我提前了一个小时交卷,打车从考场赶回母校天文台。母校也是考场,我就从平日经常翻越的游泳池的墙里翻进学校,跑上天文台,打开圆顶,观测金星凌日。那天晚上,当我观测完毕回家,推开门,发现母亲在家中等待,我清楚地记得,我把这件事告诉她时,她很无奈地看着我。
极光与北斗七星在湖面的倒影。此非常之观果在“而人之所罕至焉!”
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124页附着表格“1981年~2010年中国日食时刻表。”再翻一页,“1981年~2010年中国月食时刻表。”小时候看来,2010年遥远的年份,却一晃来到了面前。小时候觉得时间漫漫无期。不知不觉中,光阴的轴轮把未知的将来,一一推到面前。
每一张时刻表,都会和生命中的时段暗合。2008年的日全食倏忽即来。对天文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狂欢的年份。时刻表显示,观测的地点在新疆。
2008年,正逢我大学毕业。穿越漫漫沙漠,背起背包上路,从嘉峪关到新疆哈密,从戈壁沙滩,途经片片的胡杨林。临行前,我被一家知名杂志社录用。收到了入职通知,我却抛下一句话:等日全食结束,我再来上班吧。于是,我便收拾了行囊,奔赴西行之路。
漫漫戈壁一望无际,一小时,两小时……车在公路上飞奔,窗外的风景纹丝未变,一根漫长的直线切割了天与地。汽车开到了路尽头,公路上的界碑显示为0。中蒙边界线上,“国门小学”隐匿在戈壁滩中。黄昏时节,圆重的落日垂向地平线。落日还未消融,天空已星宿高悬。
戈壁滩的小学校里,我被孩子们包围。观测之余,我带着孩子们玩游戏。我把天文知识串进了节目里:三个孩子做游戏,哥哥是太阳,妹妹是地球,姐姐是月亮。姐姐围着妹妹转,妹妹围着哥哥转。
夜晚,我架起了望远镜,镜头朝向南方的星空,周围乘凉的孩子们都聚集到了它身边,听我讲星座故事。孩子们一笔一画地给星星连线,一颗,又一颗。连成飞马、白羊……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还有勺子状的北斗七星莹然粲然。
千里之外的上海,光污染弥漫夜空。夜天染成了微红,星空隐匿不见。那时的我,想起了5岁时坐在外婆家的弄堂里,那时候市区里还能看见银河,看着遥远的神秘的夜空,天外飞星、外星球神话,在脑海里热热闹闹地出演。通过天文望远镜,天外传奇,从光年之外,欢蹦乱跳地蹿到了面前。
将来还会再去新疆,给他们讲故事。
2012年7月,我也因参与到上海天文馆的筹备工作,被派遣到美国的各大城市的天文馆进行考察调研。无论洛杉矶的格林菲思天文馆,还是芝加哥的阿德勒天文馆,随着那些个大天文馆建成,都将千里之外的星空,“嫁接”到这个欲望都市来。在同一片星空下,一起听讲关于星星的故事。若干年后,我想,我一定会站在自己参与建设的天文馆里,向孩子们讲述星空的故事。
“日食节”结束,我便打道回府。一落地,美好幻想被现实绞碎。我被杂志社拒之门外。方才毕业,却成了“无业游民”。
后来我很有幸地进入佘山天文台,不过是以电工的名义。我在接受媒体采访自我介绍时说起这个桥段,记者们总会哈哈一笑。
去天文台上班,一种神奇的体验,像似穿越到了童年。我在食堂里,走廊里,遇见了《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我常捧着泛黄的书页,请老天文学家们签名。每次走在年岁百年佘山天文台里,我也会想起,小时候坐车从山脚下驶过时,我便经常仰头赞叹。此时,我26岁,离开大学已有两年了。
大学时,就在佘山天文台星空下,一群年轻人露天而宿,相谈彻夜。从天文到政治,从社会学到哲学,天南海北,年轻的思想互相碰撞。这一刻,太美了。雅典学院式的交流讨论方式,我期盼在我的身边重现。大学本该如此:关乎宇宙,步五星,揽日月,从而心怀天下。我设计制作了一个观星盘,给孩子们讲述老祖宗观星的故事,刻下了中国天文中的星座。星盘上的文字,取自郑文光翻译的张衡所作《思玄赋》:我走出清幽幽的“紫微宫”,到达宽敞的“太微桓”,让“王良”驱赶着“骏马”……
天与地,大美而不言。
作者2013年10月7日第二次在加拿大黄刀镇,极光共长天一色。
作者2011年12月拍摄的猎户座大星云M42
左牵银河,右擎极光
还依稀记得多年前拍摄的M42猎户座大星云,我守候一夜,15张胶片叠加后,出现了瑰丽的效果——星光闪烁,层叠的云团簇拥,斑斓的色泽和云翳,形似一只凤凰匿身其中。
还有北极极光,在镜头前,光线游走,杀过天际,如魔幻般。
极光的照片拍摄于这两年我两次赴黄刀镇的数个不眠的夜晚,雪地里守候,凝固成一栋雕塑。深秋的湖边,在星空下伫立。
左手牵银河,右手擎极光。
极光从天边飞蹿而出,她一改前夜的温柔面相,变得神气活现又桀骜不驯。如一条巨龙般,粼光闪烁,俯冲而下,横扫地平线。
那久违的童年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涌起来。
★ 注:笔者现为上海天文馆建设指挥部成员。
(责任编辑 张恩红)
我见星空多妩媚
——从小小天文迷,到北极圈追极光
□ 朱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