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
“呜……”列车缓缓驶出了下关车站。别了,玄武湖!别了,夫子庙!别了,紫金山!别了,我的南京,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一百多双眼睛潮湿了,车窗外的景色模糊而迅速地向后退去。 金风送爽,牛羊撒欢,瓜果飘香。这是阿勒泰草原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地处阿勒泰东部的富蕴县,浸沉在一片节日般的气氛里。
富蕴县街道两旁,一簇簇菊花迎着秋风怒放。庆祝国庆、中秋节的横幅,一条条横穿马路上空,其中有几幅格外醒目:“热烈欢迎南京支边青年回乡访问”。
支边青年们——不,准确地说,他们大都已经须发斑白,进入花甲之年。额头上布满阿尔泰山红松树皮般的,或者额尔齐斯河波纹似的皱纹。可此时此刻,他们一个个激动异常,还是一声声地:“我们支边青年……”
白天,他们游览了镇容。一条条宽阔的街道,一幢幢崭新的楼房,一排排苍翠的松树,一簇簇怒放的菊花使他们激动不已。现代化的市政设施,繁华的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五花八门的水果蔬菜。街上来往穿梭的各种档次的汽车使他们眼花缭乱。如果说这是南京的某个局部,你也不会怀疑。他们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变了,变化太大了!”
乐曲响起来了,《送你一束沙枣花》的旋律充满了大厅,耳熟能详的歌词是那么亲切,激动人心。
谢谢!干杯!本就兴奋异常的支边青年们,怎么也坐不住,真正是醉了:灯光在眼前闪烁,泪花在眼睛里闪亮。一个个离席而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用略显苍老的声调,激情洋溢地唱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歌儿唱了一个又一个,40年前的往事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出来……
列车西去
1965年秋天的一天,南京下关车站。
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绿色车厢上挂着的横幅格外醒目:“热烈欢送南京青年支援新疆农业建设”。
此刻,站台上远行的和送行的人正在道别。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当父亲的给孩子买来书籍,叮嘱要利用空闲充实自己;母亲则更多的给孩子装着食品和零碎的用品,叮嘱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兄弟姐妹比较洒脱,叫他们到了新疆一定写信来。说不尽的心里话,道不完的离别情。哭声笑声,交织在一起。
站台上送行的人很多,先上车的人打开车窗和亲友挥泪告别,人声鼎沸。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车厢前部车窗口递出一沓什么东西。一名男青年迅速上前抢过来,转到送行的人身后,和另两位姑娘一起,匆匆别到胸前,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行李,3人一起朝车门口走去。
“呜……”列车缓缓驶出了下关车站。别了,玄武湖!别了,夫子庙!别了,紫金山!别了,我的南京,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一百多双眼睛潮湿了,车窗外的景色模糊而迅速地向后退去。
一路上,支边青年们唱啊闹啊笑啊,歌声笑语挤出车窗,随风四散而去。毕竟是青年人,短暂的难受之后,很快融入到集体生活的激动之中,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使他们彻夜难眠。
开饭时,富蕴县带队干部郭永堂发现,每天按人数定好的盒饭不够了,需要再加3份。他心里想,可能是哪个小伙子饭量大多吃了,就吩咐餐厅补上。可以后几天依然如此,他没有多想,就多增加3份。
列车终于停靠在乌鲁木齐车站。
这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分配住房时,意外地多出3个人。郭永堂感到奇怪了,他拿花名册进行点名,一一核对,结果发现3人并不在册。询问后得知,这3人在南京报了名,可家里不同意,组织没有批准。在伙伴们的帮助下,他们利用伙伴的徽章,顺利地混进了车厢。郭永堂哭笑不得,但也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经请示两地领导同意,将他们纳入支边青年名单。他这时才想起了每餐少3份盒饭的原因。
此后,这3人就被大家戏称为“飞虎队”,带头的葛为贤当然就是飞虎队长了,尽管时隔多年,人们提起这事仍然津津乐道。
牧场落户
南京支边青年被安排在农业生产队。见来了汉族巴郎,热情好客的哈萨克兄弟腾出自己的房子,邀请远道而来的南京巴郎入住。
哈萨克农民也定居不久,住房同样紧张。100多人到来,使住房成了最大的难题,但这个问题必须在入冬前解决,否则后果严重。
牧场领导紧急开会研究解决方案。支边青年队提出,自己动手解决居住问题。领导们非常感动,表示牧场竭尽全力支持。
此时已近9月底,盖房子显然已来不及,且没有建筑材料。再过一个月,这里将会落下头一场雪,冬天会不期而至。时不我待,可用的时间也就二三十天。
到过新疆的人,都知道当地有一种古老的“房子”——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个四方的大坑,坑上架上檩条,檩条上放上椽子,椽子上摊开柳条,柳条上铺上麦草,麦草上再覆盖厚厚的土层,这就是屋顶了。至于门,从一旁挖个斜坡,直通坑内。屋顶留一小孔,平放个窗户,用作采光之用。地窝子非常简陋,潮湿,墙壁上不时会掉落黄土,根本不能同土房相比,但它冬暖夏凉。本是牛羊的棚圈,作为一种应急措施,此时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男女青年分作几组,砍树条的,挖坑的,运输的……工具不够,姑娘们拿出自己的脸盆端土。由于第一次干这活路,人们每天累得精疲力尽,不少人连饭都吃不下,但却没有一人叫苦叫累。手上磨出血泡了,用手帕包上,咬着牙继续干,有姑娘来“情况”了,也不愿叫人知道。
冬天到来之前,地窝子盖好了。陈队长为了照顾女青年,让她们住平房,小伙子住地窝子,姑娘们直埋怨队长偏心眼。住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支边青年来自江南的鱼米之乡,从小以大米为主食。可此地仅有面粉,大米极为稀罕。县领导考虑支边青年刚来,特指示粮食局供应一些。由于太少,只能在节日时吃一顿。习惯了大米饭的肠胃不得不开始接受馍馍面条。开始不适应,有人甚至胃里泛酸水,不久也就好了。刚吃牛羊肉,那强烈的腥膻味让姑娘们苦不堪言。说也奇怪,一段时间过后,大家都慢慢喜欢这美味的食品了。
头痛的是蔬菜,冬天只有土豆。支边青年刚见到土豆,个个兴奋异常,新疆的土豆好大啊!南京的土豆要同它比,只能算作孙子,在南京土豆是稀罕菜,因为南方不适合它的生长。可天天吃土豆,时间长就腻了,且胃里会泛酸。队上的马车偶尔外出,从县城带回一些胡萝卜、包心菜等蔬菜。因为天冷,都冻成了冰疙瘩,可青年们仍十分惊喜,用凉水化开吃,也觉得津津有味。
为了生存,为了建设边疆,支边青年闯过了第一道生活关。
“农业学大寨”
严寒的冬天里,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着,呼啸的西北风鞭子一样抽在人们身上。冬天的主要劳动是平整土地,为来年的春耕作准备。那是“农业学大寨”的年代,人们被高昂的政治口号激励着,积极地投入到农田建设中去。青年们穿着臃肿的光板皮大衣,脚蹬厚厚的毡靴,和社员一起劳动。社员一部分是当地的哈萨克族,另一部分主要是自愿来疆人员。
男青年主要任务是挖土,零下二三十度的季节里。土包冻得像铁块,十字镐使劲挖下去,只能刨出一个白点,人却被震得眼冒金星,虎口都裂开口子。时间长了,慢慢的摸索出一些窍门,先用榔头钢钎撬开冻土层,再用十字镐挖,这样工效提高好多。晚上收工,用松土盖上土层,次日就不会冻得太深。女青年主要运土。用一种叫做“抬把子”的工具,把土抬到低洼处摊开。“抬把子”用木棍和柳条编制而成,两人抬着,就像抬轿子一样,不过上面坐的不是人,是土。这也不是轻松的活儿,手臂整天垂着,两手抬着一百多斤的负重。土和雪混合湿滑的地面,走起来东倒西歪。要命的是不能休息,一旦干起活来就要出汗,这样暖和一些。要是停下来,一会就冻得瑟瑟发抖。就像陀螺一样,要不停地转下去,直到收工。
一天下来,青年们累得精疲力尽,浑身酸痛。他们中的部分人在南京虽然已经工作,可哪里出过这样大的力气啊!有的人是应届初中、高中毕业生,从没有干过体力活。此刻,大家都在支撑着,为了信念,为了理想,为了自己建设边疆的誓言。
每天晚饭过后,支边青年队住地毫无例外地会响起昂扬地歌声,《到农村去》、《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唱了一首又一首,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有时是男女声合唱。住地的哈萨克社员很有兴趣,也来听他们唱歌。时间长了,有人竟学会不少汉语歌曲。
十天里一个休息日。这是青年们最快乐的一天。洗衣、缝补衣服、给家里写信。邮递员十天来一次,收寄信件包裹。
刚来没有工资,吃饭记账。肥皂、邮票、牙膏等日用品可到管理员那里登记领取,日子似乎进入了“共产主义”。衣服是从家里带来的,只是磨损严重,要经常缝补。
同队的哈萨克社员养鸡,想吃鸡蛋了就去买。不会讲哈萨克语,闹了不少笑话,但也难不住他们。准备一块白色的卵石,坐上去,然后搧着两臂,学几声母鸡叫,哈萨克大娘就明白了,笑着拿出鸡蛋。至于付钱,更是简单,你只要掏出钱让主人自己拿就行,鸡蛋每个7分钱,哈萨克民风淳朴,卖家是绝不会多拿的。
牧场办公室附近有家小商店,支边青年很少光顾,就是去多数人就是看看。从家里带的一点钱花光了,就是有剩下的也被藏入箱底,以备不时之需。谁如果有10块钱,也会被大家称作“资本家”,要他拿出来请客。
春节到了,队上从县城采购了一些年货,尽管单调量少,毕竟有了一些节庆的气氛,有的人家里寄来了一些食品。两位队长也没有回家,和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饭,随后便挤到会议室举行联欢晚会,唱歌、跳舞……度过了来新疆的第一个春节。
劳动是繁重的,生活是清苦的,精神是快乐的。青年们被建设边疆的理想激励着,被美好的明天鼓舞着。
冰化,河开,风暖,柳绿。支边青年队请来个汉族老农指导大家在河坝林间开了块地,种上各种蔬菜。
水萝卜长到大拇指粗,黄瓜结出了小扭儿……乌伦古河来了融雪洪水。这年雪特别大,洪水也大。本来四五十米宽的河床徒然增加到一二百米。融雪水夹杂着枯枝败叶不断上涨,漫上了草地,冲刷着河岸,菜地也进了水。
眼看着劳动果实要付诸东流,支边青年忧心如焚。灾害面前不能退缩,陈队长带领大家挖草皮,堆围堰。会水的小伙子跳进齐腰深的水里运草皮,打桩。阿勒泰的河水是山里来的融雪水,就是到夏天河水依然冰冷刺骨。不多久,这些“浪里白条”便冻得打起寒噤,可没人后退。经过奋战,菜地保住了,玉米地也保住了。
洪水漫过的林地形成数不清的水塘,为蚊子的滋生提供了条件。这里的蚊子有三大特点:一是大,有人调侃:“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阿勒泰的蚊子用把抓。”又道:“五只蚊子一盘菜,百只蚊子装满袋。”虽说夸张,倒也形象;二是多,可谓铺天盖地。你走进树林草地,“嗡”地一下会腾起一片“乌云”,无论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此刻都是灰色。你要是挥手随意一抓,至少抓十几只蚊子;三是毒,它不仅叮牲畜,更叮人。人被叮后奇痒无比,难以忍受,甚者皮肤溃烂,流淌黄水,经久难愈。哈萨克社员干活时,每人斜挎一条马尾巴或牛尾巴,像军人佩戴的武装带似的,用来驱赶蚊子。令人难堪的是,姑娘们根本不敢野外解手,再急也要忍到下班,有人吓得白天不敢多喝水。小伙子大大咧咧,向当地老乡学习,大便时找个背人的地方,燃起一堆牛粪火,迎风蹲下,腾云驾雾般的完成。更可怕的是“小咬”,比蚊子小得多的家伙,飞起来直往脖子里,耳朵里,鼻孔里,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钻,而且不怕烟雾。不过小咬肆虐的时间较短。
开头支边青年没有准备,吃了不少苦。天再热,姑娘们也只得收起裙子,穿起厚厚的衣裤。就这样,身上也被叮了无数红包,苦不堪言。后来,队上为大家购置了防蚊帽,一个个像养蜂人似的。陈队长和几个姑娘一起,给每人缝了蚊帐,情况才渐渐地好起来。还有人也向老乡找了马尾巴,干活带上。即使这样,有几人被蚊子叮的伤到入冬才好利索。
秋天到来了,丰收的喜悦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望无际的麦浪,金色的玉米。在亘古荒原,第一次长出辣椒、豆角,西红柿……颜色各异,形态不同,琳琅满目。看着这些和哈萨克兄弟共同劳动的成果,想到这其中也浸透着自己的汗水,支边青年们醉了。劳动,原来是如此美妙神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