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华
自《沈括诗词辑存》面世后,研究者集中在两方面研究沈括诗词:一方面着重探讨沈括诗词的史料价值,如祖慧先生从沈括的《图画歌》、《延州诗》、《鄜延凯歌》等显现其诗歌的科学和历史史料价值①;另一方面则将沈括的诗词理论与创作分开来研究,如杨渭生先生从沈括重视诗歌的情韵,以及与音乐、绘画的结合等探讨诗歌理论,然后单独就其诗歌创作进行研究②。事实上,沈括的诗词创作与诗词理论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基于此,本文主要探讨沈括诗词理论观照下的诗词创作情况。
宋初出现了宗唐的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三体,这三体虽然各具特点,但却承续了晚唐五代以来格力卑弱的局面。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即是为扭转诗坛的卑弱局面而兴起了诗歌革新运动。
沈括虽然与欧阳修、梅尧臣等人一样,皆处于北宋诗歌革新运动中,但与他们效仿韩愈,追求具有“以文为诗”的宋调不同,沈括更欣赏拥有含蓄委婉风格的诗歌。沈括与吕惠卿等人于治平年间所谈论的一则,为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记载的材料,即可反映他的诗学主张与审美追求③。沈括与吕惠卿对韩愈的诗风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其中沈括认为诗歌应该具有“格调纯正、意象优美、韵律和谐”④的特点。沈括反对“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而要求严守诗体的“当行本色”⑤,实际上正是追求“诗人之诗”的表现。
北宋中叶文人李复指出:“退之好为文,诗似其文。退之诗,非诗人之诗,乃文人之诗也。”⑥祝尚书先生认为:“诗人创作的以兴寄、意象为特点的诗歌作品,又被称为‘诗人之诗’。”⑦沈括对“诗人之诗”的肯定与对“文人之诗”的不满,虽然体现了他在诗歌发展史中的保守态度,但也反映了他对宋诗新变不足的清醒认识。沈括虽然在与吕惠卿的探讨中,反对韩愈的“文人之诗”,但未全面指出自己所追寻的诗歌特征。而这在《梦溪笔谈》中有所体现。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艺文》、《书画》部分,集中地提出了诗歌理论,它们与“诗人之诗”的主张相吻合。他指出诗歌应锤炼工巧,以语意为主。沈括认为唐人崔护《题城南诗》原诗由于语意未工巧,所以后来将其第三句改为“人面祗今何处在”,显示出对诗歌语意的精求。但后人却因为诗中有两“今”字,不重视其语意,而多行前篇⑧。诗歌追求工巧,语意齐全固然无可厚非,但在沈括看来仅此还不够,还需要有耐人揣摩的无穷味道,方可为好诗。为此,沈括要求律诗字词当精工,语意应掞丽,景意须纵全,且指出不当让读者有“一读便尽”,缺少韵味之感⑨。虽仅针对律诗而言,实际上也是对优秀诗歌所作的规定。而这些规定既是沈括诗歌审美趣味的体现,同时也影响了其诗歌文体的选择与创作。“作家的审美趣味对其文体的形成影响很大,甚至可以说一个作家具有什么样的审美趣味,其作品就会有什么样的文体。因为当一个作家感觉到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愉悦的,什么是有吸引力的,那么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这种感觉转化为一种审美的追求,从而对他笔下的文体产生支配性的作用。”⑩就诗歌而言,由于沈括追求“格调纯正、意象优美、韵律和谐”的当行本色,因此他笔下的诗歌也是“诗人之诗”。
沈括的诗歌虽保存不多,但具有五、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以及七言古体诗多种诗体。在这些诗歌中,特别是五、七言律诗,七言绝句语意齐全、意境优美、韵味深远,颇具唐诗风味。它们与宋初白体追求浅切不同,字词锤炼工巧;与晚唐体尚锤炼苦吟虽有所相似,但在意境上具备阔大有气势的特征。因此沈括虽然亦创作“诗人之诗”,但并非简单地回归唐韵。它们是沈括的抒情言志之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
沈括于嘉祐六、七年(1061—1062)为宣州宁国县令时,作有七言古体诗《江南曲》:
新秋拂水无行迹,夜夜随潮过江北。西风卷雨上半天,渡口微凉含晚碧。城头鼓响日脚垂,天际笼烟锁山色。高楼索莫临长陌,黄竹一声无北客。时平田苦少人耕,唯有芦花满江白。⑪
《江南曲》原为乐府古辞,属相和歌辞。宋人郭茂倩曾引《乐府解题》以说明《江南曲》的特点,其云:“江南古辞,盖美芳辰丽景,嬉游得时。若梁简文‘桂楫晚应旋’,唯歌游戏也。”⑫《江南曲》本来可歌,但随着时代的久远与词等音乐文学的发展,已渐失音乐性,惟是徒诗,但仍被冠于乐府之名。朱建新先生将乐府分为四种:创制之入乐者、摹拟之入乐者、创制之不入乐者、摹拟之不入乐者⑬。按《沈括诗词辑存》的分类来看,当属于七言古体诗,因此此诗当是不入乐的拟作,属于摹拟之不入乐者。此诗构造了一幅秋天黄昏的江南美丽图画。除了秋风卷雨所发出的声响,以及傍晚城头的暮鼓声外,其它如所见的秋风拂水入江北、天际的烟雾深锁山色、满江面的白色芦花,以及所感渡口的微凉等,皆给读者以舒适感。而整首诗简练而不散漫的特点,也赋予诗歌以空灵意境。所谓“美芳辰丽景,嬉游得时”,可以当成此诗贴近《江南曲》古辞原意的注脚。
元丰八年(1085),沈括徙秀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至元祐三年(1088),他在秀州创作了《游秀州东湖》、《秀州秋日》等诗。《游秀州东湖》表现了他欲借游览秀州东湖以忘情而不得的惆怅心态,七言律诗《秀州秋日》则与其相反。诗云:
草满池塘霜送梅,林疏野色近楼台。天围故越侵云尽,潮上孤城带月回。客梦冷随枫叶断,愁心低逐雁声来。流年又喜经重九,可意黄花是处开。⑭
前四句写出秀州重九的萧瑟景象,从远处所见长满野草的池塘的凄凉写到逼近楼台的树木的惨淡,随即又将视线转移到阴沉的天色、隐藏的云朵,以及潮水围绕孤城,扑面而来的月色。而沈括的羁旅悲情,也随着景色由暗淡变为明亮而好转,虽然此时仍有心灰意冷之情。最后两句顺理成章地把心情的灰暗色彩扫除,使喜悦之情由处处开放耀眼黄花的场景引出。所用的韵脚“回”、“来”、“开”将心情的愉快逐渐到来的过程,十分巧妙地衔接,而最终使之完全浮出了水面。
沈括于元祐三年(1088)迁居润州梦溪园,直至绍圣二年(1095),度过了其人生的最后阶段。此期的他虽然远离官场,较为自由,也有更多的时间著述,但是其不得志的思想情感并未马上得到完全改观。如五言律诗《望海楼》云:
雨声林外尽,秋色望中添。落日挂疏柳,远江横暮檐。好风疑有意,堕叶故争帘。为问楼中客,胡为尽日淹。⑮
前两联为作者于望海楼远望所见。雨声由于距离的愈来愈远而随之变得越来越弱,甚至听不到。而秋色却由于作者的悲凉心境,越远越灰沉,两句中一“尽”一“添”,形成强烈对比。落日如同悬挂于疏柳之下,远江则好像横放于暮檐之下,一“竖”一“横”,亦产生鲜明对照。后两联作者将视线转移到好风与堕叶上,采用拟人和疑问的手法,含蓄地表达了哀痛情绪,点明全诗的主旨。此诗情景交融较为成功,一切景语皆为情语,构思巧妙,所表达的情感和所提出的疑问亦耐人寻味。
离梦溪园不远处有宋丞相陈升之故宅,沈括寓居梦溪园时,曾游览于此,并作有七言绝句《陈丞相故宅》。诗云:
丞相旌旗久不归,虚堂宁止叹伊威。绿槐楼阁山蝉响,青草池塘野燕飞。⑯
据《梦溪笔谈》载,“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唯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⑰沈括参观此处时,陈升之已亡故。陈升之的旌旗久久未能归还,绿槐围绕着楼阁一片绿意葱葱,山蝉高响入耳,野燕环绕着长满野草的池塘尽情飞翔。此诗前两句直接抒发人去楼空的惆怅,后两句则通过描写优美的景色反衬作者的寂寞感。
综上所述,沈括在其五言、七言体律诗、绝句,以及七言古体诗中,皆能遵守诗歌当行本色的创作原则,写出具有个性的“诗人之诗”。这些诗由于篇幅相对较短,适合于抒情言志,所以更需要锤炼,方可使其在字词、语意、构思、意境上更耐人寻味。而即使在篇幅较长的古体叙事诗中,沈括亦力求避免使用“文人之诗”的创作方法,从而使全诗亦较具“诗人之诗”的风貌。如《浩燕堂》,此诗序言交代了受邀命名西堂为“浩燕堂”之由,并点明了此诗乃为称颂嘉兴太守张侯德甫的主旨⑱。由于受写作对象的限制,此诗叙事成分较浓,但沈括仍然尽量使用对仗句式,避免运用连接词赞扬太守善于治政和文采非凡,目的是为了减少诗句的参差不齐之感和散文化倾向,而使其具有音律和谐、词句华美、格调豪纵的特点。由此,亦可见沈括对诗歌创作当行本色的严格遵守。
中国古代的诗、画结合有着悠久的传统,至汉代已有之。汉刘褒根据《诗经》中的《云汉》、《北风》二诗配上了两幅图,此一般被认为是最早的诗、画结合。晋代的顾恺之据曹植的《洛阳赋》画了《洛阳赋图》。至田园山水诗、画日渐发展,两者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到唐代,诗、画的结合已日趋明朗化。或为画题诗、或为诗配画,其数量和质量为前代望尘莫及。到了宋代,诗、画的结合进入了成熟阶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表面上的依诗做画与依画做诗;其二,精神上的“诗中有画”与“画中有诗”;其三,理论上的普遍认知与深刻渗透⑲。
沈括善于收藏和精于鉴赏诗、画,他对诗、画的结合关系也有精辟的论述。而这些论述也与宋代诗、画融合的特点不谋而合,具有较强的时代特征。沈括还将其借用诗歌得以体现。《梦溪笔谈》中表达了对欧阳修《盘车图》:“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阐述诗、画关系的赞赏⑳,并指出绘画不应该仅停留于形象、色彩、位置等形器层面的追求,而应上升至神似的高度。并且他又认为诗歌应同绘画一样“忘形得意”,将二者紧密融合。针对欧阳修“古画画意不画形”,谢佩芬女士认为:“表面看来,画者似乎是画外物之‘形’,其实他画的是自我对‘形’(或说“形”背后所具有的‘意’)之领会,这一番领会构成画者之‘意’,因而是‘画意不画形’。”㉑而且谢女士结合徐复观先生于《中国艺术精神》中所提出的“北宋以欧阳修为中心的古文运动,与当时的山水画,亦有冥符默契”的关系,指出“见诗如见画”的写法是与时代风尚相吻合的,并且处于此种风气下的欧阳修所谓的“忘形得意知者寡”,其实也是他对诗文中言与意关系的表述。因此“写意”概念在欧阳修心中不只适用于绘画,诗歌同样有这些特质,而且也是以表现主体胸襟为重㉒,所论极为精辟。沈括对欧阳修的认同,说明了他对诗、画当以“表现主体胸襟为重”的肯定。以诗歌表现胸襟,在上文已有所论述。这里再以其山水诗为例,论述他是如何使诗歌具有画意以“表现胸襟”的。
依画作诗是沈括实践其诗、画融合理论的一方面。他作有《图画歌》,可将其当做一部绘画史来看待。与《图画歌》依画作诗和阐发画论不同,沈括对诗、画精神上的共通性有深刻的认识,并将其体现在具体的山水诗创作中,使得“诗中有画”。“诗与画结合,最好不要在形式上纠缠。追求的重点要放在诗画的本身上,就是说,诗不依靠画而有画意,画不依靠诗而有诗情。”㉓摆脱外在形式上的束缚,而探索内在精神上的互通,使得沈括的山水诗充满了诗情画意。
沈括对“诗中有画”的追求,主要是通过空间描写艺术来捕捉画意,从而追求绘画的审美效果。具体而言,沈括所使用的空间描写类型有:色彩空间、气味空间、声响空间,以及形状空间描写,并且往往能把它们较好融合。
色彩与线条、构思是绘画的重要元素。色彩较线条和构思,更倾向于表现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具有暗示情感、烘托环境、渲染意绪的功能。而气味由于其具备可扩张性,因而能够使读者在想象中,感染到气韵和味道的流动,从而产生愉悦感和美感。特别是香味“本是一种嗅觉意象,看不见,摸不着,但香烟缭绕就成为了一种空间意象,使人置身其中,通过嗅觉去捕捉那缥缈的气味,在这种虚化的立体空间中,人的心情也就随着空中的香气一起飞扬飘散。”㉔沈括的《姑熟溪二首》即较好地融合运用了色彩空间、气味空间描写艺术,在诗情画意的形式下表达情志。诗云:
新晴渡口百花香,石子池头鸭弄黄。卷幔夕阳留不住,好风将雨过梅塘。
豹堂春水绿泱泱,谢市云深柳线长。睡熟不知潮信过,船头晚雨打菰蒋。㉕
两诗作于嘉祐六年(1061)至七年(1062)间,沈括此时在当涂准备科考。第一首诗写黄昏时,作者卷幔观赏姑熟溪的景色。百花的香味弥漫,好风的吹拂让其飘远,使得作者“心情随着空中的香气一起飞扬飘散”,而这样美丽的画面背后,所“表现的胸襟”正是沈括闲适平和的心情。第二首诗前两句侧重于写春水与柳条的盎然生意,绿意葱葱是它们的共同特点。在这样的环境中,作者睡意充足,以致于不知潮水流过,而只听到船头的晚雨轻轻敲打着菰蒋。所要展示的,同样是上首诗的闲适平和情感。
“声响是声音通过空气振动所形成的频率,在经过传播后达到的空间效果,声响也是一种场。诗歌中的声响空间与气味空间一样,当场景中的声音意象超过实体意象时,想像中的声音就会将实体空间虚化,从而形成一种声响空间,使人通过听觉去感受并为之触动。”㉖沈括的《雨中过临平湖》就较好地使用了声响空间描写技术展示了其愉悦心情。诗云:
绿蒲浅水清回环,浪头雨急声珊珊。画桡惊起远近雁,宿霭欲乱高低山。败蓬半漏野更好,短缆数断迟转间。溪翁此日乘浩渺,搔首坐哨烟云间。㉗
沈括于熙宁六年(1073)六月,被任命处理兼察访两浙路农田、水利、差役等事,足迹至浙东之括苍山脉一带。此诗为两浙察访途中所作。浅水清澈见底,回环往复,发出潺潺的声响;急雨落在浪头上,于空中打转,发出珊珊的声响;船桨搅动远近飞翔的大雁,发出惊怕不断的声响;败蓬半漏不绝,发出滴滴如坠的声响;短缆随着水势而旋转,发出迟缓有序的声响;以及沈括吹哨,发出动听悦耳的声响。这些交响使得“声音意象超过实体意象”,“将实体空间虚化”。而所有的声响,皆是为了反映沈括此时即将至两浙察访的欣喜不已。
如果说气味和声响意象由于超过实体意象,而削弱了场景的物质存在性的话,那么形态空间的介入则提升了其物质存在性。《峨眉亭》即是这样的作品,此诗乃沈括于当涂县所作。诗云:
双峰秀出两眉弯,翠黛依然鉴影间。终日含颦缘底事,祗应长对望夫山。㉘
峨眉亭,从诗意来看,当为蛾眉亭。因其似人之蛾眉,故称。前两句从正面写出了蛾眉亭的形状,后两句则通过设问的修辞手法和议论的表现手法,以侧面巧妙地赋予蛾眉亭似人的多情形象。而背后正是沈括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好奇之情。
沈括的山水诗具备较强的画意,这使得这些诗颇富深远的意境和优美的韵律,但这尚停留在形器层面,他更重视的是藉此表达“胸襟”。山水诗同其它题材的诗歌一样,也可抒情言志,“但其言志抒情的方式,也有其特殊性。一种情形是:描绘山川景物的生动形象,艺术地再现大自然的美,表达作者对自然美的激赏和热爱之情的,这是最典型的、最纯粹的山水诗,在我国山水诗史上,这类作品只占少数。”㉙沈括的山水诗多属此类,他通过对山水的描写,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但又不仅仅如此,而是进一步表现由于仕途的舒畅以及生活自由闲适等的喜怒哀乐。
中国古代诗、乐结合与诗、画的结合一样,皆有较为悠久的传统。这种诗、乐结合经历了三个阶段:由感发生乐、声律从之到采诗入乐、依调作歌至最后的依声填词、言出于声三个阶段㉚。在先秦,诗、乐、舞三位一体,乐与舞是诗与歌的附庸,诗为主体,乐往往依诗而作。到乐府诗的创作,才改变了先诗后乐的状况,也开辟了先乐后诗的新时代。而隋唐以来,诗、乐结合,进入了依声填词的发展阶段。
进入宋代,依声填词已经是诗、乐结合的成熟期,一代之文学——宋词得到了迅猛发展。起初的依声填词往往能够使词调、词牌与词所表达的声情相切合,但后来出现了背离情况。沈括对此有所论述,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词之声情与词调不合的不满,沈括在对诗、乐结合三个发展阶段做了概括,即“以乐从诗”、“以诗从乐”、“依声填词”之后,认为虽然它们有先后顺序,但不管是什么阶段,都需要使诗情(词情)与音乐声调谐和,否则即使语意真切也难以打动读者㉛。沈括不仅要求诗词之“意”要与“声”相谐,而且将其体现在实际的创作中。
沈括于元丰三年(1080)为翰林学士,作有《开元乐》词四首。它们是他仅存的四首词,其云:
鹳鹊楼头日暖,蓬莱殿里花香。草绿烟迷步辇,天高日近龙床。
楼上正临宫外,人间不见仙家。寒食轻烟薄雾,满城明月梨花。
按舞骊山影里,回銮渭水光中。玉笛一天明月,翠华满陌东风。
殿后春旗簇仗,楼前御队穿花。一片红云闹处,外人遥认官家。㉜
《开元乐》又名《三台》,“平仄不拘,所赋不论何事。咏宫闱者,即曰《宫中三台》,亦名《翠华引》,亦名《开元乐》。”㉝此四首词歌咏的正是宫闱之事,故名《开元乐》。第一、二首词,写出了宫殿的庄严肃穆气象,第三、四首词写宫殿里的歌舞活动,呈现出热闹喜庆景象。四首词在用词上,前三首每首皆两两对仗,典雅雍容,而词意与声调谐和,故词牌为《开元乐》,而无多加题目。此四首词歌颂太平盛世,故“裕陵赏爱之”㉞,得到宋神宗的称赏。
沈括于元丰三年(1080)至五年(1082),在延州作有《鄜延凯歌五首》。诗云: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牙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略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灵武西凉不用围,番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
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剑背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㉟
据《梦溪笔谈》载,“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予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㊱沈括虽然原制数十曲凯歌,但由于流失,惟剩五首。他之所以制作《鄜延凯歌》有重要的背景,它固然具备重要的史料价值,但沈括精通音律,亲自制曲填诗,亦体现了诗、乐紧密结合的创作取向。而且其豪迈语意与雄壮曲调亦谐和,所以能感动人心,激发士气。
综上所述,由于沈括的诗词散佚颇多,因此已无法窥见其创作全貌,但从其现存的诗词看来,它们正是沈括诗词理论与审美追求的较好体现。有研究者将文学批评分为:主观的批评方式与客观的批评方式,换成另一种说法即为:情结批评与情境批评方式。所谓情境批评是指“批评者从自我的世界中走出来,走到作者的内心世界中去,走到文本所设定的情境中去,通过对文本情境的感受、体验来解说文本的批评方式。”㊲情结批评则与之相反。沈括的文学批评,不乏情结批评方式,但从以上所提及的诗词理论,它们更适合归入情境批评范畴。在情境批评的影响下,沈括在诗词创作中,亦能感同身受,使得诗词创作理念与具体实践得到了较好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