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俐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茶馆》:民族民间风土的记忆
陈 俐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茶馆》是老舍先生一生中最优秀的戏剧创作,被誉为“东方艺术的奇葩”。这部由往昔市井生活画面组合起来的社会风情戏,勾画出中国社会“五十年来的变迁”,鲜明地体现一个杰出的民族作家对于民族文化精神的找寻和对民间立场的操守。
《茶馆》 老舍 民族情怀 民间立场
公元1899年2月3日,老舍出生于北京小羊圈胡同内一个贫苦的旗人家庭。这样的出身,孕育了他的“人生之根、人文之本”[1]P44。专家通过研究发现,凡老舍作品中涉及的北京城的地点,都是以小羊圈胡同为中心的旗人聚居区。这是因为清朝八旗制度规定,凡在旗的旗人不能离开自己的居住地太远,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可见,老舍的作品从人物的活动范围上看,已然和他的民族出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满族是一个善于学习,善于创造的民族”。老舍作为满族的一分子,自然有着满族人的文化追求和文化品格。他善于在生活中学习,在运用中创造。然而在二十世纪初,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旗人基本不敢在公开场所暴露自己的族籍,因此老舍过去很少宣扬自己的满族出身和所属文化。然而老舍的一生是与他的民族出生休戚相关的,他始终无法忘怀自己的民族出身和文化归属。随着党对民族政策的调整,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就创作了反映旗人生活的,也是他所有作品中最精彩的戏剧《茶馆》和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未完成),以此宣泄郁积于心多年的“满族情结”。
满族是个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可是老舍出生之时却赶上了清皇朝的“残灯破庙”。老舍的父亲是清皇城的一名护卫军,1900年在抗击八国联军入侵的巷战中阵亡。此后,全家依靠母亲给人缝补拆洗、充当杂工的微薄收入为生。帝国主义入侵,母亲在贫困中挣扎,国耻家恨,使他自幼培育了强烈的反帝爱国情绪。老舍在贫民窟的大杂院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与大杂院的车夫、工匠、小贩等朝夕相处,深知他们生活的艰辛,了解他们心中的愤懑、委屈和愿望,熟悉他们的习俗和语言。这样的经历使老舍能站在民间、大众的立场创作,一生都关注下层人民的命运。正如孔庆东在《老舍的大众文化意义》中所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代表大众思想和大众情感的大众作家。”老舍代表“大众良心”,他成功的关键是“把自己的大众情感方式和审美趣味与新文学的人道主义和国民性批判等主题进行了巧妙的拼接,既为新文学小说灌注了强大而新鲜的生命力,又切实提高了大众文学的境界和层次”[2]P891。
《茶馆》是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戏剧创作的精品,也是中国当代戏剧舞台上首屈一指的杰作。在这部作品中,老舍把对家国的思考和对北京这个都市文化的思考完美契合,总结了自己的家国情感及他对过去那个时代的复杂情愫:“我爱咱们的国,可是谁爱我呢?”[3]P143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思索的时代悲剧。并且透过“茶馆”这个小小的角落,老舍对于本民族的历史——清末旗人的生活习气作了出色的表现。
在《茶馆》之前,老舍作品中没有一位亮明满族身份的人物,但《茶馆》中出现了两个旗人形象松二爷和常四爷,他们分别是老舍批判和维护的对象。满族入关二百多年,原来的骁勇善战之气退化殆尽。二百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又忘了自励。清末的旗人已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奢靡柔弱,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讲究“生活的艺术”。他们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活如一汪死水浮起来。这必然使这个曾经辉煌的民族走向衰落。《茶馆》中的松二爷身上就体现出了满族人二百年来所积下的历史文化旧习和心理症结。透过这个人物,我们能体味出老舍的民族自省精神和他对国民性的批判。
对于常四爷这个形象的塑造,是老舍“满族情结”的第一次正面释放。老舍塑造这个人物的用意就是想让人们知道下层旗人中还有一批忠肝义胆的爱国者;满族人并不都是“窝囊废”;满族精神文化中仍然存在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记得在座谈《茶馆》时,王瑶说:“贯穿全剧的三个人物只有常四爷写得最明朗。”张恨水说:“常四爷写得好。”张光年说:“印象最深的,还是常四爷。老舍同志对这种人物是付出了最大的感情的。可以看出他对这种人物的同情和寄托。”[4]P66
清朝末年,当常四爷吃着皇粮、坐得起茶馆的时候,就瞧不上“吃洋饭”的马五爷,瞧不上崇洋媚外的国人。“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尤其是看到行将死亡的庞太监竟然买了一个大姑娘做老婆,并且“他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做的”,而穷苦人却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不得不卖儿卖女,“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的惨状,他不由得发出“大清国要完”的感叹,可就因这一句公道话他遭了罪。出狱后,为扶清灭洋,他跟洋人打了几仗。虽然国破了,但他的民族气节仍在,如:“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3]P156在常四爷的身上折射出了晚清时多数八旗子弟仍在坚守的爱国情操。
常四爷心地善良,为人正直、豪爽。“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在他未没落时,看到要饭的穷苦人便会施舍碗面给他们。即便从吃皇粮的旗人沦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也没有人穷志短,“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松二爷死后,棺材还是他化缘化来的。作为旗人,对于大清国的灭亡,他不是哀叹和惋惜,而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句公道话!”这些都体现出满族文化的坚实生命力。
总之,透过常四爷、松二爷这两个栩栩如生的人物的塑造,倾注了老舍对于满族命运的沉痛思考。老舍就是要用《茶馆》为满族谱写一曲挽歌,以此为本民族的历史留下记忆。
老舍在介绍如何构思《茶馆》时曾说:“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吗?”[5]P52可见作品是写生活的变迁,不是写政治的变迁。因此,在《茶馆》中,老舍避开了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直接描绘,只是描述这些历史事件在民间的反响,将之融入日常生活中,从而避开了时代共名的简单、僵化与专断,发挥了作家熟稔旧北平社会生活与形形色色的人物的优势。事实上,这是在时代共名笼罩下,民间话语表现自己的一种重要的艺术手段。
为达到这一目的,老舍别出心裁地选择北京一个普普通通的大茶馆作为剧本的场景,这个特殊的场景既是老舍悲剧记忆的背景,又是他精神的家园。中国的茶馆是国人饮茶的专门场所,这里,三教九流无所不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流民乞丐甚至黑社会的流氓打手。在茶馆,国事、家事、心头事,无所不谈,它满足了人们社会交往、沟通感情、观赏娱乐的精神文化需要。“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茶馆,用现代批评话语体系来说,和“广场”有着相同的内涵,又和真正意义上有启蒙作用的“广场”不同,更多暗含了“民间”的一些意蕴。因此,“茶馆”应该是“广场文学”和“民间文学”的一个有机的契合点。从这个角度出发,《茶馆》能够吸引三教九流、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也就不难理解,因为它有着超越一切的文化内涵,既有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又有高贵脱俗的上层文明,但是彼此都可以在这个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属,《茶馆》显然是要从这个角度出发验证历史变迁中的中国人文印象。如果用“民间”替代“茶馆”,就可以总结出“茶馆”的内涵:比较真实地表达民间话语;自由自在的审美风格;糟粕和精华的交杂[1]P47。
《茶馆》三幕描写了三个时代旧北平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了一个人像展览式的“浮世绘”[6]P84。第一幕中戊戌变法失败后,裕泰茶馆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登台表演,一方面是拉皮条的为太监娶老婆,暗探遍布社会,麻木的旗兵无所事事,寻衅打群架,另一方面是破产的农民卖儿卖女,爱国的旗人常四爷因几句牢骚被捕,新兴的资本家企图 “实业救国”,裕泰茶馆老板左右周旋,希望生意能够兴隆。在第二、三幕中,恶势力越来越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暗探宋恩子、吴祥子的后代子承父业,继续敲诈勒索,拉皮条的刘麻子的后代青出于蓝,依托当局要员准备开女招待“托拉斯”,庞太监的侄子侄媳组成的迷信会道门在社会上称王称霸,甚至做着“皇帝”、“娘娘”的美梦。一些企图有所作为的良民百姓却走投无路:主张“实业救国”的民族资本家秦仲义先是被日本人抢去资产,后又被国民党当局将其资产当做“逆产”没收,从而使其陷入破产境地;做了一辈子顺民的茶馆老板王利发妄图“改良”赶上时代,生意却越来越坏,最后连“茶馆”也被官僚与骗子联手抢去;在清朝“吃皇粮”、有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的旗人常四爷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小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老舍正是采用“人像展览法”把三个时代的各种人物都搬上台,把各种丑恶现象都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使观众从三个时代的黑暗、腐朽和反动中,看到这三个时代的无可救药,达到“葬送三个时代”的创作意图。剧本的结尾三个老人在舞台上“撒纸钱”“祭奠自己”,其实是在为旧时代送葬。
总之,《茶馆》是将民间叙事模式发挥到极致的一部作品。作品中,老舍采用怀旧的风俗描写方式,将历史镜头聚焦于满族下层人民和北平市民的灵魂深处,勾画出民族危亡时刻的众生相,实现对于民族性格、民族命运的一定程度的艺术概括,鲜明地体现一个杰出的民族作家对于民族文化精神的找寻和对民间立场的操守。这部由往昔市井生活画面组合的社会风情戏,勾画出了中国社会“五十年来的变迁”,表现了老舍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时代精神,传达了老舍的民族文化诉求。
[1]马国栋.略论老舍作品中的满族文化气质[J].满族研究,2004,(1).
[2]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3]谢冕.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5]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