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炎
从“牛车”到“货物标签”
1959年10月7日,人类历史上首次“导弹打飞机”的壮举出现在中国,初出茅庐的解放军地空导弹部队——代号“543部队”用苏制S-75“德维纳河”导弹打下台湾飞行员王英钦驾驶的美制RB-57高空侦察机。时隔不久,1960年5月1日,美国中央情报局雇员鲍尔斯驾驶更先进的U-2高空侦察机进出苏联腹地,结果也被苏联国土防空军以同样型号导弹击落。就像有人猛踩一脚刹车,美国空军和中情局长期肆无忌惮地派遣有人驾驶飞机执行飞越别国领空的间谍侦察行动在两声导弹的尖叫中戛然而止。按照美国国会的动议,所有此类飞越社会主义国家的行动必须立即停止,但在战略侦察中尝到甜头的美国军方和中央情报局岂肯甘心,他们开始考虑利用新一代侦察机来执行此类敏感任务。
作为RB-57和U-2的“娘家”,美国洛克希德公司的“臭鼬工厂”(Skunk Works)设计团队深刻意识到,过去侦察机只讲“高来高去”以躲避社会主义阵营飞机和导弹的做法已不现实,必须再加上“高速”这道保险绳。1961年,美国中情局批准“臭鼬工厂”开展代号为A-12“牛车”的高空高速侦察机研制计划,它所要创造的科技怪物可以用简单的词汇“双三”来形容,即飞行升限超过3万米,飞行速度超过3倍声速。按照“臭鼬工厂”的评估,无论苏联还是中国,在相当长时间内部署能拦截此类侦察机的武器几乎是不可能。
随着研制的开展,素来企图心超强的“臭鼬工厂”负责人凯利·约翰逊又提出一套更激进的方案,那就是基于A-12有人驾驶飞机的技术平台,发展出同样保持“双三”水准的无人侦察机,这样就能完全排除飞行员可能遭被侦察国俘虏的危险。1962年10月10日,中情局同意了约翰逊的提议,并将这项代号为“货物标签”的研制项目归并到“牛车”项目,无人机的代号也确定为“D-21”。
无人知晓的“第4200中队”
1964年12月,A-12“牛车”样机开始试飞,1966年1月交付美国空军使用,军用编号也变成SR-71。紧接着,1966年3月5日,首架D-21无人机也首先发射成功。与SR-71自主起降不同,D-21得用俗称“航空母机”的方式执行任务,它要先挂载于B-52轰炸机的机翼下,通过后者带到一定高度后再释放,然后靠自身的动力,并在B-52“母机”的无线电遥控下飞往任务区。有意思的是,D-21的打头字母“D”代表“Daughter”之意,意为它是一种子机。
1967年夏,美国战略空军司令部开始组建专门执行D-21无人机作战行动的“A飞行队”,驻地设在加州的比尔基地,它后来又改称“第4200飞行支援中队”。虽说是中队,其实第4200中队的规模达到联队级,其行政关系隶属于第14空军师,但作战职能划归战略空军司令部和中情局管理。第4200中队成员大部分来自军队,另外20%为洛克希德公司的技师(或称“技术代表”),他们不仅协助空军进行训练,并承担特殊部件和设备的维护工作。另外,该中队还包括一小队经过特别训练的保安宪兵,专门负责警戒与D-21无人机相关的一切人和物。
所有进入第4200中队的人员,都经过最严格的挑选和审查。1967年11月,原驻密歇根州索亚基地的航空电子专业军士格伦·查普曼接到一份调令,当他询问下一份工作的地点和性质时,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加州比尔基地的第4200中队。”当查普曼于次年报到时,他惊讶地发现——该基地的后勤单位居然没听说过这支部队!据他们猜测,第4200中队可能是著名的第9战略侦察联队(装备U-2和SR-71有人驾驶侦察机)的外围单位,实际上,第4200中队的保密级别比第9联队高得多。
当查普曼在接待处排队登记时,立即被安排在所有报到人员的最前面,一名也在排队的中校感到非常气愤,质问基地为什么让一名军士获得如此优待,基地接待处告诉他:“任何第4200中队的人员在行政手续上享有优先权!”几天后,查普曼发觉除了一间邻街的单层木屋外,这支神秘的部队什么家当也没有,而当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建筑时,几乎被巨大的吵闹声惊呆——100多位新同事摩肩接踵地挤在屋里,正在对未来的工作展开各种猜测。
很快,新部队的生活秩序形成了。每天早上8时整,所有人员均到木屋报到,然后坐在一起喝咖啡,并胡扯半个小时。之后,全部人员解散,回到各自宿舍听候单个召唤。这种单调无聊的日子持续了整整6个星期——查普曼自从加入空军后,从未享受过这么多的自由时间。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精神折磨——很多人开始有被遗弃的心理,情绪越来越烦躁……
闯入苏联的“不速之客”
让人惴惴不安的生活总算有了结果。1969年10月中旬,第4200中队长阿登·科夫曼上校和副手鲍德温中校开始分别召唤参战人员,查普曼也是其中之一。这是查普曼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为严格的保密任务布置,时间长达3个小时。除科夫曼、鲍德温和查普曼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科夫曼和鲍德温向查普曼通报有关D-21无人机的技术情况和查普曼将要负责的工作,以及将要外派活动的须知。他们的话不是用嘴巴说的,而是将字句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查普曼,如果查普曼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这张纸便立即放进烟灰缸点燃……谈话结束时,一位协理员进来将纸灰收集起来,认真地将其碾成粉末!
查普曼回忆说,这一天,他读到的比听到的多得多,因为大部分内容都是绝密级的,因为这是D-21无人机首次执行非法越界行动,目标是中国新疆的罗布泊核试验场,9月23日,中国刚刚在那里成功进行了首次地下核试验,D-21无人机的任务是通过捕捉罗布泊周围空气中带来的放射性颗粒物,分析出中国地下核试验所用核弹采用的原料及其结构特点,并刺探中国是否进行新一轮核试验。endprint
11月1日,数百名被严格监控的第4200中队成员和B-52、D-21飞机离开比尔基地,来到位于关岛的安德森空军基地,在那里他们还获得了美国海军的协助,因为D-21无人机的回收需要海军舰艇的帮助。到达前进基地后,以查普曼为代表的技术人员要不间断地对D-21进行全面技术检测,以确保无人机在执行任务时的可靠性。要特别注意的是,D-21的固体助推火箭推进剂具有很强的易燃性,即使是很微弱的静电都有可能点燃火箭,为预防万一,任何人要靠近D-21附近7.62米的距离时,都必须带上一种被称为“放电腿”的装置,它有点像吊袜带,由一根绑在小腿下部的导电带和鞋底固定的垫片组成,可随时将人体携带的静电导入大地,若不带“放电腿”,工作人员在接触D-21助推火箭的一瞬间,可能把身上携带的静电传给火箭,这种放电将产生如闪电一样的高压直流电弧,而电弧极易引燃火箭。
11月9日,携带D-21的B-52轰炸机正式起飞,查普曼也作为技术协调军官随机出征。出发前,第4200中队的技术组又连续忙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们都知道——D-21是一种非常脆弱的飞行器,而且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查普曼回忆说,当时大家最怕无人机设备舱中的惯性导航系统出问题,因为系统所用的针脚插座太过精密,针脚很容易折断或移位,例如有一种方形的大插头,里面居然有100多根纤细针脚,如果不能使它们与设备舱中的对应插座完美结合,可能造成严重的数据传输错误或缺失,并直接导致无人机的偏航或失控。但事实证明,即使最细心的工作人员也不可能保证这些针脚能准确对位而不挤压或折断,而且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插头也很难修复。
为了扰乱中国防空部队的判断,D-21的首次作战飞行是从孟加拉湾方向开始的,美军的想法是利用印度支那战争正炽,每天有大批美国战机往返于越南北方与南越、泰国之间,中国容易把B-52/D-21飞机组合判断为普通的战机,从而放松警惕。在到达2.7万米的预定高度后,B-52机组按计划投放了编号为“517”的D-21无人机,它在滑翔飞行3秒钟后,其自带的助推火箭点火,并在助推飞行87秒后脱离,继而D-21打开自己的冲压发动机,进入正常的巡航状态。查普曼通过B-52轰炸机上的监测设备观察,此时D-21无人机的飞行高度为2.5万米,速度保持在3.5倍声速,正沿着一条半椭圆飞行轨迹,沿着东巴基斯坦(今孟加拉国)、印度、中国西藏、青海、新疆的路线一步步接近罗布泊。说起来,D-21在脱离B-52“母机”后,像查普曼这样的电子控制官应该放松才对,其实不然,由于D-21自主飞行的时间太长,中间任何速度和方位的偏差都可能慢慢积累成巨大的位移,导致D-21到达不了罗布泊,因此B-52机组必须随时修正这些小错误,通过无线电信号随时更新D-21机上的惯性导航数据。
让查普曼一行感到高兴的是,D-21的首次冒险倒还“旗开得胜”,它似乎只受到中国地面警戒雷达的锁定,但沿途中国空军歼击机和地空导弹的轮番拦截都无济于事。可是,当D-21无人机走完罗布泊全程后,却未如美军所愿绕一个圈改向太平洋飞行,而是一门心思地向西飞去。面对这一切,第4200中队上下慌成一片,军官们试图向无人机发出自毁指令,但通过遥感信号观察,D-21的自毁程序并未启动。
这里有个小插曲:苏联解体后,已退休的洛克希德公司总裁本·里奇访问俄罗斯,在莫斯科见到前克格勃官员,后者送给他一件特殊的礼物——俄国人相信是一架坠毁在西伯利亚荒原上的美国隐身战斗机残骸,但里奇一看就明白了:这正是那架失踪的D-21无人机的机体碎片。直到近几年,美国和俄罗斯专家经过共同努力,才确认这次失败还是归结于D-21导航系统中的方位累计误差计算出现了错误。
1970年12月16日,第4200中队施放了第二次编号为“523”的D-21无人机,发射地点位于日本海上空,目的是利用中苏严重军事对峙的机会,将D-21假扮成苏联侦察机,刺探中国内陆,即使被中国人击落了,也好混淆视听。该机正常飞行4904千米,并完成了对罗布泊的侦察照相任务,但在其飞临太平洋预定水域时,无人机的设备舱未能正常脱离下落,连同机体沉入烟波浩淼的大洋深处,从此音信皆无。
小心!红旗-3来了!
面对美国“双三侦察机”,中国军方从未坐以待毙。原中国航天二院院长刘从军曾披露,中国早在60年代初便得到了美国开发“双三侦察机”的确切情报,并判断将来美国肯定会用这种飞机对中国进行纵深战略侦察,只是不清楚美国搞了有人和无人两种“双三飞机”。当时中国高层对美蒋集团的高空侦察机窜犯非常重视,举一个很直接的例子:1967年9月8日,解放军从被其击落的最后一架U-2飞机上缴获了未损坏的胶片盒,有关方面把这些宽幅胶片冲洗出来后发现,一张扔在公园草地上的报纸刊头的“人民日报”4个字清晰可见,这可是在2万米以上的高空拍摄的。虽然中国不知道“双三飞机”上装的是什么相机,但根据逆向思维,即可判断出SR-71上的照相侦察设备绝不会比U-2差(实践证明,SR-71/D-21每小时可探测面积达15万平方千米)。各种原因分析下来,“双三飞机”一旦入侵,中国将无秘密可言!
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60年代初,中国国防部向航天五院下达研制对付“双三飞机”的红旗-3地空导弹任务,而刘从军就是红旗-3的总设计师。“当时中央催得很紧,周恩来总理都亲自过问过此事。”刘从军回忆说:“我们是在1965年8月提出方案,主要是利用五院已掌握的国产红旗-2导弹(苏联S-75导弹的仿制品)的技术基础,改进提高各项技术性能,尽快拿出新武器。以后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最佳方案,做到了真正的‘快、好、省。”endprint
刘从军领导的设计团队意识到,要提高红旗-3导弹的各项性能,最主要是提高导弹推力,打出尽可能大的射高。红旗-2原有固体火箭助推器装有14根各重约20千克的双基发射药柱,五院则在红旗-3导弹的设计中增加了两根同规格的药柱,这样有效提高了导弹的初速。红旗-2原有的液体燃料发动机使用的四氧化二氮(作为氧化剂)和偏二甲肼(作为燃烧剂),在当时没有比冲更大的液体燃料的情况下,五院经过精确计算,加大了燃料箱容积,增加燃料携带量,使发动机工作时间有效延长。红旗-2原有的液体燃料发动机采用过氧化氢加催化剂产生蒸汽推动的涡轮加压泵,通过涡轮加压泵喷射的燃烧室的燃料压力越高,其发动机产生的推力也就越大,五院对涡轮泵也进行改进,提高了工作压力。通过这3项主要的改革措施,使红旗-3的最大射高达到2.7万米以上,速度也超过3倍声速,射程也比红旗-2有了较大提高,具备了对抗“双三飞机”的本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中国缺乏可供红旗-3导弹试验打靶的装置。中国科研人员在世界上首创了“以弹打弹”的试验方式,即用红旗-3导弹制作成模拟“双三飞机”飞行特征的图强-2号靶弹,然后用红旗-3导弹进行追打。1970年冬,中国在酒泉空军武器试验场进行红旗-3导弹的验收,刘从军曾对一位空军领导开玩笑说:“你们若是不要红旗-3,我就拉到北京空军司令部大门口摆着,堵住你的大门口,看你怎么办!”不过,“导弹堵门”的事情并未发生,红旗-3非常争气,导弹十三发全中,加上之前的单项打靶测试,只用了不到50枚试验弹就获得空军定型验收,正式列装部队。而中国政府也巧妙地通过各种渠道,把“双三机杀手”服役的消息传播出去,影响美国人的决策。
无可奈何花落去
获得“红旗-3导弹列装”警讯的美国空军和中情局,并没有安静几天。为了进一步获取中国核武库情报,1971年3月4日,第4200中队展开了第三次D-21无人机作战使用。编号为“526”的无人机在抵达罗布泊目标区上空时,导航系统计算机准时启动照相设备工作,随后D-21无人机按照预定程序转向返航路线。又经过漫长的飞行后,D-21抵达西太平洋某处水域(这个位置被第4200中队称为“第一地点”),无人机关闭发动机,减速下降至1.8万米高度,这时机载爆破螺栓自动启爆,将设备舱弹出,而失去设备舱的D-21无人机则启动了机上自毁炸药,把飞机炸成一些毫无用处的碎片。
弹射出来的设备舱下降至5000米时,连接在舱体上的降落伞打开,使设备舱徐徐下落。此刻正守侯在附近空域的美国空军JC-130运输机迅速靠近,试图用俗称“猫胡子”的回收夹钩住设备舱的伞绳,然后将设备舱拉入飞机尾舱。可是“天公不作美”,由于当时海面上刮起8级强风,致使JC-130飞机无法完成接收。最后,设备舱还是降落在太平洋上,回收任务遂转交美国海军负责。美国海军回收船根据设备舱发出的无线电信号,找到其溅落位置,并派出“海豹”突击队进行打捞。孰料伞绳是用不锈钢丝加固的,突击队员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法将其割断。按照美国海军的标准方式,回收船只允许从风口处接近目标,但由于此时设备舱上还挂着降落伞,劲风拖着它在海面上死命地漂向风暴中心,结果“海豹”队员为了安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笨重的设备舱慢慢沉入太平洋。在所有作战任务中,这个唯一存在回收可能的设备舱在美国海军笨拙的打捞行动中失去。为此,美国空军负责人非常不满,一位上校为此来到珍珠港,准备向第7舰队讨个说法。结果,海军一位上将却对空军上校不屑一顾,并回答:“空军自己都搞不定的事,居然埋怨海军!”
1971年3月20日,编号为“527”的D-21无人机执行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任务,但关于这次行动详情,无论美国还是中国方面都刻意保持低调,至今尚未有更细节的内容公开。在美国空军网站,笔者只找到这样的叙述:“D-21无人机在准备飞越中国罗布泊基地的过程中失去联系,大致位置是在整个任务航程(含往返)的四分之三处被中国导弹击落。”不过,据曾任解放军防空部队指挥官的马杰三将军回忆,这架D-21无人机是因故障失控坠落在云南西双版纳森林里,由于热带雨林的缓冲作用,飞机残骸保存相对完好,成为中国方面价值极高的战利品。若干年后,中国专家透露,D-21无人机残骸上覆盖的1-2厘米的铁氧体涂层,曾为中国发展早期隐身材料提供过很多借鉴。
鉴于D-21屡战屡败,特别是美国基于与中国联合对抗苏联的考虑,不得不于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期间,向中方非正式地表达了停止派遣高空高速侦察机刺探中国内陆的承诺。而第4200中队也在这个时候走向落幕。但许多中国老军人强调,美国停止用“双三飞机”侦察中国腹地并非“善心发现”,关键是中国自己有了“打狗棒”。红旗-3导弹总设计师刘从军就指出,自从红旗-3导弹服役后,以SR-71为代表的“双三飞机”再未入侵过中国领空,只是沿中国领海线擦边飞行,并不敢进入中国腹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