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谐
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八月初四,一代名将韩世忠在杭州府邸病逝。
临终之前,同僚与家眷左右皆哀伤痛哭。韩世忠说:我一介布衣,身经百战而位列王侯,上天有灵,能让我终老于家,你们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对于韩世忠而言,或许去世只意味着一段崭新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将高潮迭起。
事情发展如他所料。他死后,被追封为通义郡王;去世后17年,他被继任者孝宗皇帝追封为蕲王;之后孝宗还为他亲题碑名,以慰其灵。与同时代的文臣武将的结局相比,韩世忠可谓赢得了生前身后名。
武将韩世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数十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是如何做到独善其身,终老于家并名垂青史的呢?
北宋的丧钟,是农民起义军敲响的。
宣和二年(1120年)十月,摩尼教传教士方腊带着一帮农民兄弟在大宋的江南地区操家伙闹革命了。十一月初一,方腊革命军宣布时任朝廷首领的宋徽宗违法,并单方面废除了徽宗的“宣和”年号,自立“永乐”年号。不仅如此,革命军闹腾得如火如荼,短短三四个月时间,便“东南大震”,“声摇京师”。
徽宗坐不住了,宣和三年正月,帝国集结包括禁军、枪排手在内的三大兵团,总计15万官军,向江南开拔,为首的是身残志坚的大将军童贯。韩世忠作为15万分之一,一同随军前往,其身份是裨将,手下有50名特种兵。
对镇压农民起义,童贯果然是行家里手。到宣和三年四月,方腊一败涂地,余部退守清溪帮源洞,作困兽犹斗。直到这时,在这场战争中,一直跑龙套的韩世忠才终于有了上镜的戏份,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演得太投入,让观众瞠目结舌。
据记载,清溪帮源洞被方腊余部分为三窟,诸将追击到此,都不知道反贼藏身的洞窟到底该如何进入。而韩世忠单枪匹马追到目的地后,先“潜行溪谷间”,询问当地妇女,得知了洞口的确切地点,“即挺身仗戈而前”,披荆斩棘,越险数里,捣毁其巢穴,活捉八个头目,还干掉数个,并将敌首方腊生擒。这简直是张无忌、令狐冲和杨过等练过绝世武功的大侠才能匹配的场景。
历史的奥秘就在于它喜欢百转千回,习惯拒绝平铺直叙。很快,韩世忠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出生入死生擒的方腊,却只能让别人押着去领赏。
初混名利场,韩世忠还很稚嫩,虽然他很勇猛,但勇猛又怎样?动荡的时局,将成为最好的课堂,教会韩世忠逐步成长、走向成熟。
尽管大宋官军对内镇压很在行,但最终没能抵挡住金人的铁蹄。1127年,北宋灭国,遗民泪尽胡尘里。
在历史的大视野里,一个身影渐行渐近,带着一脸的惊慌失措。他就是赵构,身份只是个人质——一个在帝国即将倾覆之时,为了换和平而自愿把自己抵押给金国的人质。但赵构并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而是中途改变了主意——他选择了逃跑。
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跑路旅程,赵构气喘吁吁地从磁州跑到相州(今河南安阳),再气喘吁吁地从相州跑到大名(今属河北邯郸),又气喘吁吁地从大名跑到东平(今属山东泰安),转而跑到济州(今山东济宁),俨然是要用脚步丈量祖国河山的节奏。
赵构刚跑到济州,还没停下来喘口气,便听说有人来投,还带着兵马,不由得喜出望外。
来投奔他的就是韩世忠。
韩世忠来了,金兵随后也来了。当韩世忠到达济州不久,金兵就纵兵逼城,赵构惊恐不已,无所适从,打算继续逃跑。但很快他又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因为他悲哀地发现,无处可跑。
不管有没有地方可跑,韩世忠是拒绝跑的,毕竟自己身经百战,也体会过出生入死,对于武将而言,士可杀不可辱,逃跑就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但不逃跑又能怎么办呢?金兵酋长率兵数万围城,韩世忠只有几千兵力,赵构等人的脑袋基本就被绑到韩世忠的裤腰带上了。事实证明,关键时刻,韩世忠是能战斗的,并再次表现出了大侠风范。他“单骑突入,斩敌酋长,遂大溃”,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阵势直接让数万金兵从心理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崩溃。
济州保住了。一个王朝的希望保住了。濟州之战的胜利,让赵构终于有了立锥之地。更重要的是,一个王朝的延续,多少让人有了些信心。
于是,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各路兵马陆陆续续来到赵构的身边,力量逐渐壮大的同时,大家的信心也一点点增强,一个新朝渐渐成形。
很多时候,历史的吊诡之处往往在于,越是你想要的,你越是得不到;越是你想不到去要的,它却偏偏会塞到你手里,或塞到你屁股下面——比如龙椅。
对北宋王朝的政权和那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椅,革命家方腊觊觎很久了,并为此付出了毕生心血。但方腊实在是命不好——碰到了大侠韩世忠。而对于九皇子赵构来说,龙椅本来和他是毫无关系的,他却被阴差阳错地抢坐了。
韩世忠等一干文臣武将为江山社稷计,推举赵构继承大统。于是,1127年五月初一,康王赵构正式登基,改年号建炎,延续赵宋国祚,史称宋高宗。韩世忠作为劝进之臣,深受倚重。
南宋政权的建立,可谓命途多舛。
外有追兵,内有起义,整个帝国就像风雨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但就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时局下,一场兵变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建炎三年(1129年),金兵追至扬州,宋军大败。赵构只得继续逃跑,并让枢密使兼御营司都统制王渊率军断后。
王渊在北宋的时候就是一员武将,在跟西夏的战争中屡立战功。当赵构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时候,王渊也是第一批来投的将领,因为从龙有功,深得信任。此次赵构让王渊断后,王渊却利用职务之便,将十几艘运兵的大船装上自己财物家眷,先运过长江。这一切安排停当之后,王渊傻眼了:数万士兵因无船渡江,在金兵的追击砍杀之下,死伤殆尽,几千匹宝贵的战马也被金人牵走,成为金军的战利品。
王渊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赶紧找到高宗面前的红人,一位内侍宦官。在该内侍的周密运作之下,高宗仅仅免了王渊的枢密之职,并没追责,俨然无所谓的态度。高宗可以无所谓,但武将苗傅和刘正彦并不认为这无所谓。苗、刘也是最早一批追随赵构从北方逃到南方的武将,都屡立战功,刘正彦之父还在对西夏的战争中舍身殉国。苗、刘二人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在王渊之下,偏偏现在什么都不是,而王渊铸此大错,还勾结内侍,高宗却赏罚不公。苗傅和刘正彦决定用行动告诉王渊,他们很有所谓。
于是,苗、刘二人带着禁军杀王渊、杀内侍,进而逼高宗退位,并拥立三岁的太子为新皇帝,让太后垂帘听政,史称“苗刘兵变”。
在帝国的边防前线,一批军政大佬惊闻朝中兵变,皆出离愤怒,甚至有人“望阅恸哭,举酒酹神日,誓与此贼不共戴天”。这是一句足以让苗傅和刘正彦震惊的话,因为做出此决绝表示的,是大将韩世忠。
在韩世忠看来,帝国目前的政局虽然困顿,但还轮不上苗傅、刘正彦胡作非为。
韩世忠收集散卒數千人,乘海船赶往平江(今苏州),打算联络其他将领带兵勤王。在平江,韩世忠见到礼部尚书张浚,“泣曰:‘我便去救官家。”张浚从其他将领处借调2000兵马给韩世忠,虽所有兵马合而计之仍不足万人,但韩世忠仍坚持要赶往杭州救驾。
苗、刘听闻韩世忠已带兵前来,十分惊恐,打算遣使招降韩世忠。韩世忠斩杀来使,烧掉招降书,继续向杭州挺进。苗、刘遂遣使向韩世忠谢罪,以保全性命。
在韩世忠的武力施压和宰相的游说下,苗、刘同意让高宗赵构复位。
但复位后的高宗依然面临苗、刘的屠刀,大战不可避免。四月初三,韩世忠与苗、刘的得力部将大战于临平(位于杭州城北,其上塘河是连接大运河进入杭州的唯一通道)。战斗前,韩世忠把随军家属安排在船上,率领将士在一旁杀敌,号召大家以死报国,“若面不带几箭者,必斩之”!
这种视死如归的气势,让战斗变得毫无悬念:韩世忠等诸将勤王兵大获全胜,苗、刘引精兵2000人出逃,韩世忠等将领率军进入杭州。在行宫,高宗见到韩世忠,泪流不已。一个饱受欺负、羞辱的孩子,在救星出现的时候,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让所有的委屈化为泪雨纷纷落下。
高宗紧握着韩世忠的手说,统制吴湛,佐二叛为逆,卿一定要替我砍了他,为我出口气!韩世忠表示,“此易与耳”,并擒吴湛等人,同日诛杀。局势基本控制,韩世忠以功建节,升为武胜军节度使、御前右军都统制。
但此时苗傅和刘正彦仍带领精兵外逃,韩世忠上奏,恳请剿贼,并保证会活捉二人归案,交高宗处置,让高宗出这口怨气。经过两个多月的追讨,辗转浙江、福建,韩世忠将苗傅和刘正彦缉拿归案,并磔之于市。至此,“苗刘兵变”被彻底平定。高宗亲赐韩世忠“忠勇”二字,并拜他为两镇节度使,令他驻守浙东,时刻保卫京师,韩夫人也被封为护国夫人。
在动荡的岁月中,安稳的生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最大的需求,特别是对高宗这样的皇帝而言,安全感尤为重要。而每到关键时刻,韩世忠总能给高宗带来安全感,已经成了高宗心里不折不扣的“关键先生”。这次复辟和平叛,让高宗对韩世忠始终有一份深厚的感情,并一直维持到晚年。
韩世忠能在关键时刻给高宗带来安全感,并让高宗多有眷顾,正如后来朱熹所分析:“诸将骄横,张(俊)与韩(世忠)较与高宗密,故二人得全。”但韩世忠却并非仅仅依靠与高宗“密”而得全,保家卫国才是他的真正价值所在。
建炎三年秋,十万金兵南下,“搜山检海”,声称要活捉高宗赵构,但当他们穷追不合直至海边时,他们算是领教到了赵构跑路的水平,望洋兴叹之余悻悻而归。第二年三月,当北撤的金军到达江苏镇江时,他们的噩梦开始了。
驻守镇江的韩世忠料定此地是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便在此埋伏。建炎四年三月,回撤的金军进入镇江,在黄天荡被困40天之久而不得脱。这是南宋政权建立以来,官军给金兵的第一次沉重打击,不仅极大地鼓舞了南宋军民的士气,也坚定了主战派与金人血战到底的决心。这场战役中官军的英勇表现,令苦难深重的百姓看到了阴霆天空中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黄天荡之战,让金人从此不敢越过大江南下。宋高宗收到捷报,“命尚书省以黄榜谕天下,以白金三万两赠韩世忠军”。
此战之后,宋金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但在战场上仍是金军占据优势地位。绍兴四年九月,金与伪齐联军号称50万,南下攻宋,向淮南进犯。朝廷一片惊慌,高宗一面梦想着靠向金求和来保全自己的安全,一面急令韩世忠筹划防守。
十月初四,韩世忠率军进驻扬州,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与金军决一死战,“伐木为栅,自断归路”。之后韩世忠用计在大仪镇(今江苏扬州西北与安徽之间)大败金军,金军包括高级将领在内二百余人被俘,其余大部被歼。这场战役后被孝宗列入“中兴十三处战功”之一,足见意义重大,经得起时间与历史的考验。
在韩世忠的一生中,像这样彪炳史册的战斗还有很多,比如以三万军力镇守淮东数年,边境无事,比如平定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等。但在南宋初年这个将星云集的时代,还能找到另一些明显打上韩世忠烙印的事迹,正是这些韩式烙印,把韩世忠与其他将领区别开来,并成为其政治生涯中临危逢源、化险为夷的最好支点。
对于武将而言,最大的悲哀,不是马革裹尸,而是死于官场政治。
韩世忠手握重兵,又是坚定的主战派,这与朝廷的宏大政治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绍兴九年一月,朝廷与金议和,韩世忠曾在洪泽镇(旧址位于今江苏洪泽县城西,今已沉入洪泽湖)埋伏,准备劫持金使,以破坏和议。从绍兴八年三月到绍兴十年五月,韩世忠累次上书反对议和,不断奏请北伐,同时阻挠秦桧主持议和,并“力陈秦桧误国”。
这让秦桧很不爽,为此,在解除他的兵权之后,秦桧仍欲设局除之而后快。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设局制造“兵变”疑案,罗织韩世忠罪名,欲借机除之。
韩世忠收到密信,连夜觐见高宗,痛哭流涕。高宗看见韩世忠双手仅剩四指,且不能活动,又身无完肤,“刀痕箭瘢如刻画”,遂动恻隐之心,再次将皇恩眷顾于他。
随后,岳飞被杀,绍兴合议的签订,都让韩世忠意识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于是归隐林泉,“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童奴游西湖以自乐”。
韩世忠起于行伍,但武将的宿命,少不了功高震主而兔死狗烹。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把握住自己的价值,便是智者。领兵打仗,纵横疆场,忠诚报主,是让皇帝有安全感;杀敌扬威,平定叛乱,是让国家和百姓有安全感;而顺应时宜,解除兵权,口不言兵,杜门谢客,便是“出让”自己的安全感,既如此,自己也便安全了,故能终老于家。他临终前那句“保首领没于家,诸君尚哀其死邪”的幸运感慨才变得顺理成章。
编辑/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