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舞蹈

2014-09-21 08:36魏春春
西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种牛罗布线性

魏春春

摘要:以次仁罗布作品的叙述时间为研究对象,展现了其线性时间的叙述、时间的回溯叙述和时空交织的叙述时间类型,及其叙述时间三段论和自传式叙述的时间叙述特点,以探究次仁罗布叙述时间意识的生成。

关键词:叙事时间类型叙述时间三段论 自传式时间叙述

截止到2012年,次仁罗布共发表小说作品23篇。就其作品的叙述时间类型而言,主要包括线性时间的叙述、时间的回溯叙述和时空的交错叙述。

线性时间的叙述是一种传统的时间叙述方式,主要按照物理时间的推进来展开故事的情节,书写人物的成长史或心灵史,更多的带有历史叙事的文化特性。次仁罗布此一类型的叙述作品主要包括《秋夜》[1]、《放生羊》[1]、《神授》[1]、《尘网》[1]等作品。这几篇作品的叙事时间都有明显的时间起点。《秋夜》的叙述时间起点是“一个秋月高悬的晚上”,既点明了时节是秋季,又注明了时序是晚上;《放生羊》的叙述起点是年扎老人的一场噩梦,“这声叫喊,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浓重的黑色裹着我……我坐起来,啪地打开电灯”,这一系列前后相续的动作为故事的发展奠定了时间基础,故事的时间是从凌晨开始的;《神授》中的叙述时间更为明确,“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发生的事”;《尘网》的叙述时间起点是“夏季正午”。明确的叙事时间意味着作品以这些时间节点作为作品中人物活动的起点,渗透出一种强烈的当下性的时间特点。线性时间是流逝性的,伴随着这一进程的是人物生命经验的生成和生命历程的形成;而物理时间是确定性的,以明确的刻度标明时间的线性流程。因此,在这几部作品中,次仁罗布着重展现的是以确切的刻度式的物理时间为标志的线性时间的不可重复性。故此,《秋夜》中的次塔为了摆脱心中的压抑选择了进入林场工作,而在“第三年的秋分时节,他把破烂的被子捆好,怀着依恋的心情告别了与他共度三年的强巴,告别了松瓦林场”,这一句话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次塔在松瓦林场工作了三年,在进入松瓦林场共经历了两次秋分时节,在第三年的秋分时节选择了离开;同时,这句话也意味着三年与世隔绝的林场生活荡涤着次塔的心灵,他已经走出了心理的可怕阴影,决绝地告别过去要开始新的生活。而这一切,次仁罗布都是借助刻度式的物理时间标明和完成的。

时间的回溯叙述主要是立足当下对过往人类经验的复述,呈现出当下与过往的时间交错。这类型的作品在次仁罗布的小说中占据绝大多数,如《罗孜的船夫》[1]、《焚》[1]、《前方有人等她》[1]、《德剁》[1]等。这类型的作品也都有明确的叙述时间起点,但不同于线性时间叙述的是这些作品是以回顾过往经验或生命史为主。因此,叙述时间节点时间有多个,游离在当下与过往之间,带有某些意识流小说的印记。如《罗孜的船夫》就有两条时间发展线索,一条是过河的人们在百无聊赖中等待着渡船,为了打发时间而讲船夫的故事;一条是船夫的故事。从形式上看,这两种叙述时间都是依照线性时间的逻辑叙述的,是两种生命印迹的迂曲表达,但究其实质,是通过船夫的故事表达一种人文情怀,是在现代生活方式与传统生活方式的交错与纠结中藏民族的的文化心态,既包括船夫的固执于传统的生活模式,也包括康巴商人游商的传统习俗与现代文化的多方面接轨,还包括船夫女儿在康巴商人对外界世界的描绘中的向往与出走,甚至也点染出现代文明对船夫生活的摒弃与蔑视等等。在《罗孜的船夫》中,两种生命史交织在一起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图景。而在次仁罗布的时间回溯叙述中,时光的穿梭还体现在现实与记忆的不断分离,现实的生命史不断地回复到记忆中,记忆的生命史又在现实的某种召唤中被不时地打断而停顿,以《焚》为例,维色在“七月的一个星期六”与儿子晋扎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同时也开始回忆:

维色的后背被太阳照得暖融融,一股倦意慢慢涌到周身。这种温暖使她的思想平静了下来,令她自己也觉得惊讶。她要乘着这份难得的清静,梳理一下自己走过的那些个感情历程。

由儿子的活泼可爱引发维色对自己情感选择的反思,在温暖的阳光映照下,维色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了,她开始整理自己的情感历程。如此,次仁罗布很自如地实现了对维色过往情感历程的回顾,从现实走向了回忆;而在时间的回溯中,由于儿子晋扎的参与,维色两次停下回忆回到现实。如此,次仁罗布就在现实中的短暂欢乐与回忆中的无尽忧思中刻画了现代都市女性维色的情感历程。另外,次仁罗布在回溯叙述中偏于侧重人物的梦幻记忆,无论是夏辜老太太临终前的回忆,还是德剁嘉央中弹后意识混乱中的叙述,都是一种无意识的时间回溯,都展现的是这些人物生命轨迹中无法释怀的情感或生活情结,这种过往生活的情结时时激荡着、冲击着作品中人物的现实生活,于是现实的确定的意识生活与过往的虚幻的记忆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从而完成作品的时间叙述。

时空的交错时间叙述,这是一种多声部的叙述时间,就是多个人在线性时间中叙述同一个或同一种类型的故事,在其中传说与现实纠结,历史与当下交错。次仁罗布此类型的作品包括《杀手》[1]《传说》[1]和《阿米日嘎》[1]等。《杀手》是司机、茶馆姑娘、羊倌、玛扎妻子四个人讲述杀手的故事,每个人的经历和叙述都是自我生命历程中的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而司机的追寻则作为线性时间发展线索将四个人的叙述串联起来,空间场域的转换与线性时间的时空交错勾勒出杀手的生命史或者说是心路史;与《杀手》的时间模式建构类似的是《阿米日嘎》,警察接警的简单案情了解,捡牛粪农妇的旁观叙述,村主任普琼的案情汇报,报案人贡布的案情描述,嫌疑人噶玛多吉的案情记录,证人洛桑的证言资料,都在线性时间中叙述然堆村一头种牛的死亡情况,时间都是2006年10月25日这一确定的物理时间节点,在众人的叙述中既有关于案情发生具体情况的叙述,也有不同人对于种牛及与种牛有关联的各种人的不同态度,就从回忆而言,既包括当天时间的回溯,也包括对种牛过往记忆的回溯。因此,从物理时间节点而言,就有四个,贡布购买种牛的今年夏末,今年夏末到种牛死亡当天的时间历程,种牛死亡当天的情况,及众人在种牛死亡后的叙述与行为,这四个节点贯穿起叙述的整个过程,建构起在然堆村以种牛为中心的各种人的生命历程和心路发展。在多声部的叙述时间中,最具有特性的是《传说》的叙述时间模式建构,强久老头叙述几十年前归还霞帝寺镇寺之宝金刚橛的经过,蓄长头发的老师讲述萨迦班智达以金刚杵战胜外道的故事,胖老师讲述热振活佛去世后一个叫人寿十岁的藏兵的故事,“翌日。黄昏。酒馆”中酒客们谈论前一天“那个农民小伙子”死亡的故事。就叙述的时间而言,是“冬日的白昼极短,不到下午六点半,”和“翌日。黄昏”两个物理时间节点;就所叙述的故事时间而言,分别是以萨迦班智达二十七八岁,热振活佛去世后,强久老头几十年前,“那个农民小伙子”在“昨天晚上”等作为时间起点的,可以说,时间穿梭在传说与现在之间,地点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众人所讲的故事也是各不相同的,唯一一致的就是经过高僧大德加持过的“金刚橛”和“金刚杵”的“刀枪不入”护持人身的“金刚”性。在时间与空间的多重建构中,在传说与代表现代知识的几位老师的叙述中,“那个农民小伙子”坚定了对“金刚杵”的信念而惨死。多声部的叙述时间不仅把多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连缀在一起,丰富了叙述内容的厚度和广度,而且在叙述的线性时间过程中再现了不同类型的个体的生命感受和体验,极大地拓展了叙述内容的强度和力度。

次仁罗布的叙述时间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叙事时间三段论。从物理时间的角度而言,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而作为时间经历者的个体所能把握的只是现在,确切地说只有当下,包括当下的情绪,当下存在的空间和当下的境遇;作为时间经历者的个体的过去,在思维序列中属于记忆,无论是深刻的记忆印迹还是零星的碎片化的记忆痕迹,都是个体在生命时间中的过去式;而作为时间经历者的个体的将来,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生命憧憬,或者可以说是根据当下的生命体验和生命历程而进行的将来时态的推测。在文学书写中,现实主义类型的写作者一般都是立足当下反思过去,以期通过在当下境遇中的历史回顾来改进、完善、促进将来的生命进程;而在理想主义写作者看来,过往可能是对当下生活样态不满的一种诗化表达,是一种生命的隐喻显现,而将来可能是对当下某些进程的大胆假设,既包含着当下情态的必然化预测,也包括着当下情态的可然性变革。就次仁罗布的创作而言,他擅长在过往与现实之间穿越,习惯于立足当下展现藏民族文化心态的变迁历程。因此,他的叙事时间三段论更多的是当下——过去——现在的时间构建模式。

以《雨季》[1]为例。这是次仁罗布小说作品中少见的苦难叙事之作。围绕着一个不幸的家庭展开的。其中时间的当下性表现在旺拉背着亡父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亡父做最后的交流,叙述家庭的苦难。旺拉讲的故事包括小儿子格来的故事、妻子潘多的故事、大儿子岗祖的故事,这三个故事呈现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生命史。从这一点来说,这些故事是在物理时间序列中进行的,属于过往的记忆;但就其顺序而言,从物理时间而言,应该是潘多的故事在前,随后是岗祖的故事,最后才是格来的故事,次仁罗布似乎打破了既有的物理时序,实际上次仁罗布遵循了另一种物理时序,就是死亡的先后顺序。叙述者在作品中浓墨重彩地客观冷静地描叙旺拉的遭遇,读者在旺拉的不紧不慢的叙事中,似乎能感受到旺拉所谓的“我知道人既然投胎了,就是经千年万年的积善,终于修来的福报,哪能轻易放弃生命呢?……这一世无论经历多少次的劫难,只要挺住,你不就是超脱了吗,是对苦难的超越”的意味。在对家庭成员的叙述中,只有格拉的故事是最完整的,从出生到上学再到死亡,完整的生命史的展现;其他人如潘多、岗祖的叙述则属于跨越式的。如潘多先叙述她在田地中分娩格拉的过程,再叙述她的悲惨死亡,然后才是她嫁给旺拉的场景,在强巴老爹的家暴中承认“你在我们家庭里的最高地位”,接着才是分娩岗祖的故事,就这一系列时间叙述而言,次仁罗布对潘多的叙述是分裂的,碎片的,点染式的,没有遵循既有的物理时序,而是强行撕扯开来。这样的时序安排既便于把潘多的命运置于家族整体叙事的序列,又突出了潘多的牺牲精神,就是一种忍让的品格。而强巴老爹的生命叙述从整篇作品来看,以迎娶潘多为起点,以其经历家人逐个死亡为时间顺序的,以强巴老爹生命的结束为时间终点。因此,《雨季》中关键性的人物是潘多,以潘多为逻辑时间的起点展开了整个叙述。

在《雨季》中,时间的当下性就是旺拉的生命境遇,叙述者在回顾整个家庭的悲剧命运中展开他的时间性的线性脉络。从背负着亡父返家的时间流逝中,旺拉也在心理时序中完成了他的物理时序的叙述过程。旺拉是唯一的当下性存在。因而,当“回到三村时”,旺拉完成了他的叙事功能,而成为叙述者眼中的他者存在,次仁罗布通过叙述人称的变化显示出旺拉的生命轨迹从某种意义上说,同样是一种过去的回忆,立足当下的实际上只是叙述者。

实际上,次仁罗布叙事时间三段论贯穿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只有叙述者严格执行线性时间的叙述进程,而其他人物只是作为功能性的存在,为了实现整个作品的叙事,叙述者虚假地让他们回到曾经的生命境遇之中,在他们看似真实的故事的物理时序的占线中,叙述者完成整个叙述。

次仁罗布时间叙事中另一个显著地特点,表现在作品中心理时间的开拓,主要借助故事中人物的自传式生命历程完成的。相比较物理时间的流逝性及其空间的附着性而言,心理时间更多的不受线性时间的限制,也不受物理空间的约束,其时间叙述更加自由、时空转换更为便捷;相比较于意识流动叙述的随意和散漫而言,次仁罗布的物理时间叙述仍有其时间转换的鲜明逻辑特点,采用的是时间递进式的策略。因而自传式的叙述与回溯式的叙述类型有相似之处,都是对过往的记忆的重新复现。但是,不同的是,自传完全是一种线性的回溯,叙述主体沉浸在过往的回顾中,基本不受当下的现存的外界的干扰。因此,自传式的叙述其实是时间三段论的一种变体,但又是次仁罗布试图突破既定的时间三段论的一种尝试。以《神授》[1]、《叹息灵魂》[1]和《绿度母》[2]为例。

《神授》以放牧娃亚尔杰遭遇神授而会吟唱《格萨尔王》为自传的起点,在线性时间流中,呈现了亚尔杰前半生的悲欢离合,而结尾处亚尔杰的儿时朋友多谷又在延续着亚尔杰的生命轨迹。在《神授》中,自传已经开始出现端倪,但不是那么的明显,而在《叹息灵魂》和《绿度母》中,这种自传的意味就非常浓郁。《叹息灵魂》中易琼为了缓解天葬台上其他年轻人的紧张情绪,叙述了自己多年的生命经历,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年刚入夏,那时我正好十六岁。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的叙述的确定性作为心理时间的起点。在易琼的自传中,叙述的时间意识非常明确,以叙述的程序而言,先展现少年易琼的经历,再展现他在出走的路途中的空间转换,从日郭村到县城,再到昌都镇,而后到林芝,最后抵达拉萨,完成了他的人生蜕变;以易琼的心理变迁而言,由对精神的迷恋,到对物质生活的期盼与追逐,随着亲人的去世,引发他深重的人生思索,“死亡,让我看到了以往我执着的那些个事情是多么的细小、无聊啊,为了那些我把青春都耗损掉了,我的人生在利益、争斗、愤懑中殆尽。直到死亡,我的灵魂一直要带着更多的怨恨和贪欲,直到无休止地轮回”。在易琼自传式的线性时间叙述中,易琼完成了他的身体、心灵的成长史。相比较而言,《绿度母》的心理时间的开拓就更为深入,展现的已不是一个人的成长,是几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命成长史。在《绿度母》中,次仁罗布精心设置了罗布、丹增、巴桑、巴桑的父母亲及爷爷的生命史,而实现这一历程的方式是通过翻译巴桑的自传而实现的。通过巴桑的自传,在时间流动中,作品呈现了以上几个人物所代表的人群的心理特性,在实现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巴桑也为其他人的自我救赎指明了方向。

因此,可以说,自传式的时间叙述,糅合了次仁罗布一贯的时间建构的种种模式,既有线性时间的叙述、时间的回溯叙述和时空的交错叙述等的时间叙述的类型,也有三段论式的叙述特性,即立足当下的线性时间叙述的起点,在时间回溯叙述中展现各色人物过往的时空交错的生命历程史,最终回到现在的心理时间状态,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时间建构整体情态。若从时间的整体开拓而言,次仁罗布可谓是西藏文坛近年来最着力的一位作家,正是他强烈的时间意识叙述意识才使得他的作品能在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容纳当代藏民族复杂而纤曲的世俗心态和文化情怀。

参考文献:

[1]次仁罗布.界[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

[2]次仁罗布.绿度母[EB/OL].http://blog.sina.com.cn/cirennuobu。

责任编辑: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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