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七棵松

2014-09-20 15:08:52吕凤君
短篇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砬子三爷老伴儿

◎吕凤君

寻找七棵松

◎吕凤君

人一老了往往就像孩子似的爱闹人,最近三爷就特别闹得慌。本来在部队干休所生活得好好的,却非要搬出来自己住,说那里条件再好,毕竟不是家。自从搬出来后,还三天两头地给我打电话,说有要紧事跟我商量,可当我大老远地赶到他所住的地方时,他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尽跟我说些陈糠烂谷子的事。说他又梦见老家的房子塌了,老爹老娘都冻坏了,还梦见他那死了快一百年的爷爷又管他要回家的盘缠来了。

我和三爷是老乡。我所说的老乡,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我们两家就都是闯关东过来的。三爷所说的老家,原本是北方的一个山村,后来他又在松花江边的一个小城里住过一段日子。在那个小山沟里,除了埋着一个我说不清辈分的老人外,我没有任何亲戚。三爷也不例外,他老爹老娘早就陪山神爷去了,晚辈们也都各显其能地走出了大山,只有一个瘸了腿的侄儿没走出来。

别看三爷八十多岁了,身子板却比年轻人还要硬实,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照样挺胸抬头一块板似的。这不,昨天三爷自己跑到我家来了,跟我老伴儿唠叨个没完,说非要回趟老家不可。我老伴儿劝他说,你那么大岁数了,路那么远,你又几十年没回去过,你会走丢的。再说了,你所谓的家不就剩下几个土包包了么,看不看又有什么意思?无论我老伴儿怎么说,三爷就是不听劝。

一看这老爷子铁了心地非要走一趟,我老伴儿便跟我说,你就陪他回趟老家吧,一个孤老头子,怪可怜的。过去,人家可没少帮咱们。别忘了,你也是那地方走出来的人啊!既然老伴儿下了圣旨,我想不去都不行了。何况,几十年了,我还真想回去看看。

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三爷可是熟透的瓜了,出门在外食宿都是问题,弄不好还会死人的。我朋友的爷爷就是个例子,八十多岁的人了,非要回农村老家祭祖,就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住了一宿,结果死在人家炕上了。为了在老家那边能有个照应,我想到了三爷那个当木匠的侄儿。过穷日子那阵子,这小子没少找三爷借钱,我也没少帮他。现在虽然来往得少了,但亲情总该不会断的。我试着拨通了他的手机,我问他在哪儿呢?他说刚到海南。我说你腿脚不好,跑那么老远干啥?他说看病来了,还没来得及烧香呢。我说你看病烧哪门子香?他说魂儿丢了,半夜三更地总敲别人家的门。见他说得怪吓人的,并且又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我赶紧关了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你家跑不了,我们还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借高速公路的光,过去需要颠簸几天的路,现在我们开车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到了。又因为我老伴儿是个心脑血管医生,有她陪护三爷,我完全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凇城是我和三爷待过的地方。它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山下是一片土坯房,还有一些坟包包。人们管那片土房子叫山东屯,管那片坟地叫山东义地,也有人叫它乱葬岗子的。那时,听说山上的桃园有个长得像天仙似的女人,我每次偷桃便幻想着能让那女人捉到一次,可每次捉到我的都是个长得很凶的独眼老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早被恶霸给害死了,她就埋在园中的一棵老桃树下。

我还记得城外有个迎恩路,也叫老西街,是专门为迎接康熙皇帝修的。街旁有个万寿宫,离它不远还有个山东义地,有些棺材不入土,红漆漆地摆在那些坟包包中间。听说这些山东人的尸骨日后是要带回关内入土的。三爷说他的一个亲戚就曾埋在这里,后来他的两个儿子背着他的骨头回到山东,想找到一个叫“小云南”的地方落叶归根,结果兵慌马乱中这两个后人也成了孤魂野鬼。

沿着一条以桃源命名的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曾经开满桃花的山。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山上却不见半点花红。那些土房那些坟茔和那充满神话的桃园消失了,透过滚滚黄尘,隐约可见一些大马力机器人正在为大山开膛破肚。几个小红帽正在指挥搭积木,一排排西班牙式建筑已经攻占了大半个山头。为了让三爷能找到感觉,我尽量放慢车速,可老爷子竟昏昏欲睡地打起酣来。

离开那个大山改造工地,我们在一个公园门前停下来。我问一个卖雪糕的半大老太太:“去迎恩路怎么走?”她木无表情看了看我。我以为她没有听懂我的话,又接着问:“去老西街怎么走?”她又像看怪物似的打量了我一下,仍然没有回答我。我想,真够倒霉的,竟然碰上一个哑巴。我急忙去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去万寿宫,就是皇帝过生日的地方。司机很奇怪地盯着我的秃脑门说:“你该不会就是皇帝吧?”说完一脚油门竟然开车走人了。看着渐行渐远的出租车,我真怀疑自己的脑袋进水了。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记得那些老掉牙的事。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记忆,我找到一位拄着拐杖、头上一片精光的老者,他一手捻着稀有的几根白胡须回答说:“拆了,拆了,都拆了。拆得连点家的感觉都没有了。”

听了这老爷子的话,我有些茫然。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北京的四合院,想到了长安街。有些东西干嘛非要拆掉呢?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呼喊使我不得不回过头去。只见三爷正迈着碎步颠儿颠儿地踩着草地向几棵老松树跑去,我老伴儿傻傻地站在石栏旁,她身边还站着一位戴红胳膊箍儿的胖女人。我从没见过三爷的腿脚这么利索过,我担心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不及细想便跑了过去。只见三爷边跑边解裤子掏家伙,还没等我追上他,老爷子已经旁若无人地在松树下撒起尿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耐心地把三爷弄回车里。早就等在一旁的胖胳膊箍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连个老人都看不住!”我说:“少说没用的。该怎么罚。我认。”她说“你说怎么罚?踩踏草坪,还随地大小便,对破坏家园的人,地球人都知道怎么罚!”

关上车门,没等我说什么,三爷就眼睛直勾勾地说他刚才做了一个梦,说梦见自已被绑着胳膊,和许多人一起像牛马一样驱赶着,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究竟要到哪里去。他还梦见了几棵树,几棵和他家老坟上一模一样的老松树……

对于三爷的梦,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了让三爷不再做梦,我赶紧逃离了这个山水城市。在人指点下,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家乡的河流,沿着河边新修的水泥乡路,记忆像风一样扑面而来。

三爷回忆说他小时候最爱吃煎饼卷大葱,最好再抹点小鱼炸的酱,那真是最好吃的嚼裹儿了。我说只要你能咬动,咱就想法让你吃到嘴。三爷说就怕没有原来的滋味了,那时的老苞米都是猪粪人粪喂出来的,别看大粪臭哄哄的,喂出来的粮食吃起来却香喷喷的。

在一阵感慨之后,三爷忽然指着不远处山坡上的几棵老榆树说,那几棵树我认识,那不是相公坟么?然后又喃喃自语说:过了王相是马相,过了马相就到了牛相,过了牛相再爬一道大坡就看见家了。听了三爷的话,我老伴儿不解地冲着我的耳根说,三爷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起来都跟牛头马面似的。我说三爷说的王相、马相和牛相都是这里的村名,你别跟阴曹地府扯到一块。从我记事起这几个村就都有一个相公坟,据说那坟里埋着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也就是当地老马家、老牛家的祖先。就像那几棵古树一样,都有个根扎在那儿。这地方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坐地炮,讲究家风讲究民俗,过去出过许多文化名流。不像我们家那犄角旮旯的,村名都土得掉渣儿,什么张家窝棚、马架子、大荒地、小荒地、熊瞎子沟,连成一串就是移民史。我老伴儿说怪不得留不住人呢,荒山野岭的听起来都吓人,出了门恐怕连家都找不着。

汽车慢慢地沿着河流行驶着,河边的房屋在逐渐稀少,河里的鸭鹅也早已浮出了人的视线。随着河岸的悄然升高,我们进入一座开满野花的山岭。尽管路是新修的,但大山仍然是老面孔。三爷兴奋地告诉我老伴儿,那像乱石堆似的山叫跳石砬子,那元宝似的山头叫宝贝砬子。那宝贝砬子下边座北朝南有七棵上百年的老松树,至少是一百多年前,他爷爷辈的就在那松树下面搭马架子、住地窨子开荒种地了。后来当这些老人相继离世后,晚辈们又按照“死哪儿埋哪儿”的新家规,阳宅当阴宅地把他们就地葬在松树下。

当汽车就要爬上山顶时,三爷忽然要喝水、要撒尿地开始闹人了。在连续停了两次车之后,我们才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岩上,我又看到了一片熟悉的土地。一条小河蜿蜒从村中流过,昔日的茅草房披上了红砖绿瓦,曾经的老玉米地早就没了踪迹,一块块镜面似的水田正在等待梳妆,一片片桃林像晚霞在山坳里燃烧。

本来我想让三爷在山顶休息一下,可三爷火燎腚似的只在车上坐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说要拉泡屎便下车进了林子,因为有了前边的教训,我紧跟在后边瞄着他的举动。果然不出所料,进了林子他竟沿着一条山路径直走了下去。我赶紧跑到前边拦住了他。他却说这是去宝贝砬子最近的路,我说再近它也是山路,你深一脚浅一脚的会摔坏的。你先回车里,一会儿咱们找条路开车去。他说这老山沟里哪能进去车啊!屁大工夫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我知道老爷子的脾气,知道拦是拦不住了。

春天的山林清新透明,我们顺着一段经过修整的坡路走下去,一堆堆风干了的牛粪踩在脚下格外松软。三爷像一只倔犟的老山羊走在前面,大山的诱惑使他的脚步显得年轻,思维也似乎越来越清晰。老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感到可怕,也使我更加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后边。在绕过一个石壁之后,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所谓“宝贝”压顶的砬子下边。站在一个粗大的树桩上,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我的记忆。只见松树坡上没有一棵松树,那一片光秃秃的树桩,好像给大山加盖上一枚枚死亡的图章;另一面坡上的柞树林也被抠了个弹痕累累,老树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小树守在墓坑似的根穴旁;溪流旁有人在坡地上刨坑种植苞米,几只山羊正在啃着草根。三爷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分不清哪儿是墓,哪儿是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声音嘶哑地说:“我的那些树,那七棵老松树呢?”

三爷傻傻地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一滴眼泪。我劝三爷说一定是弄错了,我们再找找,找个人问一问。这时,那对正种苞米的中年夫妇凑了过来,我指了指那松树林、那柞树岗,那女人说松树让村里卖给木材厂了,老柞树都让盖房子的买去给城里人看树叶了。我问三爷所说的七棵古树哪儿去了,那女人没有回答,男人却指着不远处的小树林说:“那儿有几个老坟,原来是有几棵坟茔树,都是上百年的老松了。后来,听说这个村的村长盖四合院,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做大梁,不知道是不是他给弄去了……”

砍人家坟茔树盖房子,这跟掘坟挖墓又有什么区别!在那对热心人的帮助下,我强压怒火把三爷弄回到车上,然后开车直奔村里,我要设法找到村长,问问他凭什么砍人家坟上的树!我要到林业部门去告他,治他个滥砍盗伐的罪。

进了村我问村长家在哪儿;一个小孩儿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桃林。我开车直奔那团火,透过一片树林,隐约可见一座青砖四合院藏在里边。来到那庙宇似的院门前,我挥拳把门擂得山响。可尽管我把手擂掉了皮,院内仍然死气沉沉。这时,一个放牛的孩子从路旁经过,我一肚子恶气地问:“这家子人都死光了么?”那孩子说:“还没死呢。都看病去了。”孩子的回话使我有些麻木。我正想离去,那孩子突然问:“你是想找村长么?”我点了一下头。他说:“村长刚过去。你看,就在那红房子呢。”

在孩子所说的红房子里,一个满脸孩子气的半大小伙子接待了我。他问找村长什么事,我说关于宝贝砬子墓地的事。他说这事我们正等批件呢,“园林式树葬公墓”的招商方案已经报到县里了。我问什么叫园林式树葬,他说只要你同意不立碑不留坟,并永久性捐种树木,就可以让死者入土为安。让灵魂有所依附,让家的根脉大树长青。我说树都砍光了,灵魂连家都找不着了,还有什么可长青的?他说就因为森林破坏得严重,我们才这么搞呢。这样既能尽快恢复森林植被,也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现在山里人死了,也要大老远地到城市去烧,烧完了又不能供在那儿,花了不少钱最后还得找地方埋。无论死人活人,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啊!

我本来一肚子火要发泄,可一看他讲得挺新鲜,也挺实际,人也不太可能干出那种扒死人屋、盖自家房的绝户事,便压住了火问起七棵古松的事。

他说:“大叔你认错人了,我可没砍那七棵树。”

我说:“你不是村长么?”

他说:“没错,我是村长,是新上任的村官。”

我说:“你家不是新盖的四合院么?”

他笑了。说:“那是前任村长木匠老叔的家。”

听了小伙子的话,我猛然想起了瘸子木匠。

我问:“瘸子木匠家住哪儿?”

他指了指桃林中的院落。

我说:“刚去过,他家里没人。”

他沉默了一会说:“自从他盖完房家中就没安生过,先是老婆孩子得病,前段时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小伙子问我和瘸子什么关系,我没有回答。我想尽快逃离这个孤魂野鬼出没的地方,逃离这块已经失去根脉的土地。

当我回到车里时,三爷像个孩子似的正嘤嘤不停地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老伴儿哄劝说:“咱们这就回家。这就回家。”我看了老伴儿一眼,真不知对他们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三爷要回哪个家。我也不知道该把他送回到哪里。家的内涵实在太艰深了,活着的,死了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也许是几棵树,也许是几抷土,它或许就是个连神灵都敬畏的纠结和梦境。

想到这儿,我说真该到坟上去烧点纸。老伴儿问找到瘸子木匠的家了么?我说没找到,不仅咱们找不到,他自己也永远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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