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关于足球的书,但又超越了足球。
更多地,它是关于成长、语言、爱情和世界观。它并不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一个热爱足球的男孩,成长在贫穷的小县城、成年后成为驻外记者,在欧洲对中国大陆报道世界足球的经历。
本书借由足球的窗口,对世界各地个体生命状态的观察与思考。在“规定动作”之外,提出一种与“心灵广播操”相左的,即兴自发的、“在灵魂里踢的”足球观,并由此出发,追根溯源,将现代社会加诸于足球之上的种种功利与实用剥离开来,把足球还原到最本质的层面——对生命的爱与赞美的自由表达。
第一章
傻子才会相信生活是可以忍受的。
—茹洛·克鲁迪(匈牙利)
在35岁的年龄,当我回溯短暂的生命中经历过的足球激情,想起的第一个词是:鸡蛋。
我的足球世界和鸡蛋密不可分,我花在鸡蛋上的心思超过了足球鞋。直到大学毕业后两年,我才和10多年来一双接一双的胶钉球鞋彻底作别,有了第一双真皮足球鞋。而鸡蛋,却早于第一双胶钉球鞋进入我的足球世界。
20世纪80年代末,在我家乡小县城里,黑白相间的足球只能在黑白电视里看到。一些假期回乡的大学生,在学校操场上踢着一个外表模糊不清的皮球,皮球的表面和泥土一个颜色,当他们跳起争顶头球,就像争夺来自大地母亲的飞吻,最后自己半推半就地吻到一起。
我和父母住在土墙瓦顶联排平房的教师宿舍。我把家里的篮球充满气,学着尝试大学生们的各种动作。那是一个胶质篮球,外皮上密布防手滑的凸点,当我第一次将它高高抛起,闭着眼用前额顶了一下,在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激情到来时的眩晕,也在额头上留下无数小红点印。
母亲给我两块钱,让我去买菜,说是培养小孩的自主能力。我提着菜走进书店,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本期待已久的书:《世界球星的故事》。
我已在书架前读过它很多次,熟知里面的每一个故事:贝利,加林查,马拉多纳,普拉蒂尼,迪诺·佐夫。但我仍想拥有它,因为我还要读很多次。
我把书放在菜篮子里提回家,母亲不知道应该夸奖还是责备儿子超越期待的自主能力,她拿起书,在角落里找到定价,欲言又止。
书中那些球星的童年,和我正在经历的童年找不到任何近似之处,例如贝利的父亲要他注意练习左脚控球,不要养成一只脚踢球的坏习惯——这像是天籁。我无法期待父亲对我的足球技艺进行指点,他每次提到足球都充满对野蛮的忌惮,他的忌惮也和“蛋”密切相关。上世纪70年代,父亲在四川师大上学,第一次跑去踢足球,目睹了某“山东大汉”踢中一个四川同学的“蛋囊”,后者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父亲从此对这项“野蛮的运动”失去兴趣——每当父亲对幼小的我叙述此事,他那后怕的神情,就像时隔多年又切身感受到遇袭男生下体传来的蛋疼。我认为是父亲不懂足球,如果不信他可以看电视,不是每场比赛都会有人蛋囊遭袭。长大以后,我倒是对父亲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幸亏他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怕痛保全自己的蛋,才有了后来的我。
其他球星的童年:加林查先天残疾,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6厘米;马拉多纳刚学会走路,父亲就给了他一个皮球;普拉蒂尼幼时对着自家车库大门踢球……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可能复制进我的童年,只有迪诺·佐夫例外,他奶奶为了孙子踢球,每天省吃俭用给他一个鸡蛋。
母亲利用出差的机会,从外面的城市给我带来第一双胶钉足球鞋,我不能要了鞋还要鸡蛋,而奶奶已过世好几年。就此,我的世界球星之梦在每天一个不存在的鸡蛋里诞生又破灭。
足球滚动着我的成长。每天一个不存在的鸡蛋,成了我的口头禅。
中学时,我最喜欢在晴朗的日子和伙伴们踢球到天黑,直到一个声音冒出来,“鸡蛋开花,各人回家,鸡蛋打烂,各自解散。”
另一个抗议的声音立即回答,“鸡蛋还有点儿,大家再耍会儿……”
10多年后,我成了足球记者,常驻欧洲,为中国报纸撰写国际足球报道。最引发我兴趣的话题,仍是足球和鸡蛋的关系。
意大利职业足球对待球员食谱近乎苛刻,鸡蛋不易消化,被视为禁忌食品。意大利球队的早餐没有鸡蛋炒饭也没有英式煎蛋,午餐的面食里,球员只能吃白面而不是鸡蛋面。
1994年,意大利著名教练特拉帕托尼前往德甲豪门球队拜仁慕尼黑执教。他走进俱乐部早餐厅几乎晕倒:那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鸡蛋,煮鸡蛋、煎鸡蛋、摊鸡蛋、鸡蛋饼……
特拉帕托尼没有对餐厅食谱提出抗议或改进要求。他决定不做干涉,因为,不管怎么乱吃,德国球员都是一样地能跑……吃鸡蛋能跑,应该是个伟大的客观规律。尽管德国球员吃过很多被意大利人视作禁忌的鸡蛋制品,德国足球的成绩不比意大利足球差。我认为意大利球队禁吃鸡蛋,更多是为了美容的目的。迪诺·佐夫的奶奶不知道这一点。
鸡蛋在英国也不是球员禁忌食品。英格兰队战绩差,但英超俱乐部很强大,英超球员都能跑。2012年4月,英国《每日邮报》刊载了这样一条消息:为节约每年约5000英镑的餐饮支出,英超富勒姆俱乐部在训练场上饲养了12只母鸡,有望每周产蛋90个,实现自给自足。
我想知道,富勒姆球员训练中不小心摔到一团稀稀湿湿的鸡屎上会是什么场景。但《每日邮报》没有提供更详尽的图片,他们的配图是富勒姆主帅马丁·约尔半蹲着坐在教练席上,图注:Laying something?
马丁,马丁,下个蛋?
哦,说起马丁和鸡蛋,怎么能错过我的同事马德兴?他是中国足球史上蛋量最大的记者,大名鼎鼎的皇家马德兴,或者,马丁·路德·兴。
就像人们提起意大利足球教练常想起特拉帕托尼、卡佩罗、里皮,在今天的中国,大多数人提起“中国足球记者”,首先会想到马德兴。马德兴不仅爱吃鸡蛋,而且特别能“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马德兴是哪里人,因为每次我看见他那张笑眯眯的圆圆脸,都会疑惑地问,“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就我所知,2001年中国队历史性取得世界杯参赛权,还有2010年中国队32年第一次战胜韩国队,马德兴圆圆的脸蛋上两次流淌过一串串、一把把圆圆的泪珠。他在赛场里就忍不住大哭起来,老马在年月里东奔西跑,数不清已绕着地球转了多少圈,就为了能为中国足球好好哭上一把。
如果你以为我会把马德兴的泪珠也描述为鸡蛋形状,那是你的想象出了错。出于对母鸡的尊重,我拒绝随意在爱国热情、泪腺和卵巢之间画上连接号。
马德兴每年有很多时间在飞机上度过——“跑”字让我在这里感受到用中文写作的乐趣,没有它的一字多义,这段文字将无法继续。德国球员吃鸡蛋“跑步”,马德兴吃鸡蛋“跑路”,都是一个“跑”字。换成其他语言,例如法语,“跑步”是courrir,“跑路”是parcourrir,尽管前者派生出后者,但不是同一个词,无助于我们继续阐述“吃鸡蛋能跑”的客观规律。
《体坛周报》北京总部位于东城区东花市北里的一栋5层建筑,顶楼是报社食堂。马德兴出外采访,他会在行李箱里塞满数据资料和方便面。回到报社,他常常加班写稿到深夜,然后赶在做夜宵的厨工下班前冲上顶楼,“给我炒8个鸡蛋!”
过去一些西方人的中国游记里,常有这样的感慨——数量众多的中国劳工仅吃青菜和米饭就能拼命地干活,不可思议。类似的景象,我也曾在今天的一些建筑工地上见到过。这似乎和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美食传统有些矛盾——大多数时候,中国人对饮食的态度其实很“将就”,足球记者和劳工的差异,仅在鸡蛋和青菜之间。
我对足球和鸡蛋的关系特别着迷,自然也希望深入研究马德兴和鸡蛋之间的关系。
有段时间,《体坛周报》让马德兴担任体坛网(www.titan24.com)总负责人,为了跟上今天汉语的世界化趋势,马德兴的名片上印了新头衔:体坛网CEO。
恰逢2010年南非世界杯接近开幕,我为马德兴的“CEO”新职位提供了英文翻译:Cook Eight Ostrich-eggs (炒8个鸵鸟蛋)。我猜想《体坛周报》办公室的人员不懂Ostrich的含义,直接通知他们,按我的设计给马德兴印制世界杯新名片。他们对设计没有异议,但还是拒绝了,“按照报社程序,印名片的事情,得马总亲自来办。”
“喜欢你的读者,是你的蛋民,喜欢我的读者,是我的人民。”我这样对马德兴说。
马德兴很清楚,我对他所有的关心,其实都是关心足球和鸡蛋。只是他不因此感觉被冒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既不关心他也不关心足球和鸡蛋,或者,既假装关心他又假装关心足球和鸡蛋。有次马德兴在杭州打的去足球场,司机执意把他送到老年门球馆门外,“到了!”马德兴抗议说,这里不是足球场。司机愤愤然,“这里不是足球场是什么?”
只有当我对足球和鸡蛋关心到步步紧逼的程度,马德兴才抱怨一句,“你就知道挤对我。”
马德兴对中国足球欲哭无泪时,偶尔会对我发出感叹,“兄弟啊,我过去也是和你一样的。”
马德兴是说,在他的足球记者生涯早期,主业也是报道国际足球。
我对这样的感伤很不满意,因为他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过去他报道国际足球,是否也要吃8个鸡蛋炒饭?
“但是,老马,我未来肯定和你今天不一样啊。”——我指的是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