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的南京城“关键先生”

◤青奥会闭幕不过半个月，主持青奥场馆建设的南京“第一城建操盘手”宣告落马。这是一名普通的厅级官员，但却被认为是这座省会城市的“关键先生”。

南方周末记者 刘炎迅 发自南京

“我们要允许有人犯错，当年毛主席还把北京城墙全都拆掉了，但是我们不能允许很多人反复犯这种简单的错误。”这是5年前时任南京市秦淮区区长的冯亚军接受《南风窗》采访时说的一段话。

但5年后，已经成为正厅级干部的冯亚军却需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昂贵代价。2014年9月13日晚7点23分，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江苏省南京市委常委、建邺区委书记冯亚军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此时距离青奥会闭幕不过半个月，而建邺区正是青奥会场馆的所在地，冯亚军也是人们心目中的“超级操盘手”。当地一家报业集团的中层干部在朋友圈中说：“没想到是从他开始……青奥是把双刃剑。”

“三高”官员

据已有的公开报道称，9月13日，冯亚军是“在会场上突然被纪委官员带走，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1966年出生的冯亚军，是江苏正厅级官员中的“年轻人”。他是南通海门人，那是一个最近十数年间涌现出众多省、厅级官员的“小地方”。熟悉冯亚军的同僚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冯一路走来，除了好人缘之外，更关键的是个人能力确实很强。

听到冯亚军落马的消息，南京市一位要求匿名的司法系统官员感到十分意外，他曾在秦淮区与冯亚军共事多年，参与了冯亚军领导的拆迁工作，觉得冯亚军是个能力很强的官员。2004年底他从栖霞区常委、副区长直接调任秦淮区区长，没有经过常务副区长这一级，直接进入正处级行政一把手行列。“十年，很多人能混个正科就不错了。”该官员说。

而这一步，冯亚军是在引起各方关注的公推公选中实现的。在当年公推公选产生的7名区县长中，冯亚军年龄最小。如今，那7人中，当时的鼓楼区区长徐苏宁2011年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玄武区区长傅成因涉及前市委书记王武龙案被“双规”，其后下落不明；溧水县县长刘宝春在调任南京市经济委员会主任后，因涉及高淳陶瓷内幕交易案被刑拘。

2006年，冯亚军以秦淮区区长的身份，回到母校南京农业大学，与师生座谈交流。当时的南农新闻网记载了冯亚军不为人知的辉煌经历：“九十年代中期任南京石化公司董事长，救活一个企业，当年利税五百多万。1997年当选南京市十大优秀企业家。1999年返回母校攻读土地资源管理学博士，2001年获任栖霞区常委并主管南京市仙林大学城建设，2004年成功当选秦淮区区长，成为南京市群众提名选举成功第一人。”

这些经历在冯亚军的公开简历中被一带而过，他当时说，“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幸运只意味着一个人总能够得到机会，但能够在众多的机会间作出正确的选择，却并非幸运可以解释。

据冯亚军自述，他在本科毕业后曾面临两种选择：保送研究生继续深造或者是留校做辅导员。他选择了继续深造。在硕士毕业后他又面临两种选择：到中国科学院南京分院进行长江生态研究，或者作为研究生党支部书记进入政府选调生的队伍。他选择了后者。

“冯亚军是三高官员，即高学历、高能力和高情商。在基层干部当中，不多见。”知情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冯亚军2003年获得南京农业大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生导师则在3年后从政，成为正厅级官员。

多位熟悉冯亚军的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看着特别像个大学老师，是学者型官员，但不是书呆子类型，会来事儿。

一位当地常年跑政府部门的记者还记得，有一次，他写了一篇关于冯亚军的报道，很快，冯亚军就主动发来一条短信，夸稿子写得好，可见这个人心思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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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亚军落马是南京市前市长季建业落马产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之一，与奥体配套工程密切相关。

◤冯亚军和季建业此前并无深交，但经一名曾经行贿季建业的开发商牵线，二人成功搭上关系，具体细节尚待纪委进一步核查公布。

冯亚军口才好，在向市里领导汇报工作时，领导有时会批评他某一点工作没有做好，他总能及时调整，顺着领导的意思来讲，最后都能让领导开心一笑。

有一次，他向领导汇报说，由他负责的秦淮区某项工程“可以说是世界第二中国第一”，这种通常会让人觉得“满嘴跑火车”的话，由他嘴里蹦出来，却让领导十分开心，会场气氛热烈。更让他的同僚觉得佩服的是，为了区里项目向市领导要钱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要钱要得让领导很开心，这和其他人生硬的要钱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公共利益，效率优先， 政府必须强势”

冯亚军当年的博士论文是《房地产投资项目系统策划研究》。在2006年那次回母校座谈时，他曾对学弟学妹们说：“何谓学历，就是学习能力的另一种简称。学习让人产生竞争优势，加强在工作中的权威，形成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特别是专业知识的多少直接关系到核心竞争力的强弱。”

这种被加强的“权威”和自信成为冯亚军此后工作中的鲜明风格。

在秦淮区区长任上，冯亚军主导的两件事曾引起巨大争议，一个是秦淮河提档出新工程，将其打造成南京继中山陵之后的第二个5A级风景区，另一个则是老城南改造。2005年，南京承办第十届全国运动会，此时的冯亚军公开提出：“要以十运会为契机，秦淮区将加速改造门东、门西两个片区。”

韦昌明是南京市人大环境资源委员会主任，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7年，他时任雨花台区区长，与冯见过面，但很少交流，相比起来，冯是小字辈，年轻，能力强，平时也没有听到与之相关的不好的传言——除了老城南改造。

冯亚军根据专家建议，对门西危旧房改造采取“镶牙式填入、织补肌理”的方法，一改过去一拆到底的方式，在最大限度满足居民现代生活需要的同时，实现历史街区的复兴。但这一做法并未得到公众支持，反对者一直闹到北京，时任总理温家宝数次批示，冯亚军也三次去国家文物局检讨。

汪永平是南京工业大学教授，也是老城南改造坚定的反对派。为了保护老城南，他还成立了南京城南地区保护研究所。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冯亚军来秦淮区履职之前，该区有个城南建设的专家顾问委员会，每年会在政府的召集下开会研讨，但冯亚军来之后，再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委员会，这让很多老专家们觉得，这个人很傲慢。

陈统奎是2009年《南风窗》专访冯亚军那篇报道的作者。在2009年南京老城南拆迁争议时，他写过一篇带有“批评性”的报道，几个月后，他又试图约冯亚军做专访，没想到他答应了。当冯亚军落马后，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写道：“当年，我专访他，印象：1.精干，精英，想往上爬。2.与我辩论公共利益，境界不高。3.是一把刀，听上面的意识强。那时他是秦淮区长。”

在秦淮区期间，很多人开始慢慢发现，外表谦和的冯亚军，内心很强硬，胆子很大，敢想敢干。他在任时力主建设的“水街”，在当时实际上是一个立项、规划等各项手续一概不全的项目。人们至今还记得当年“水街”附近明城墙上修建了一座透明玻璃的城墙电梯，在被媒体广泛报道后，秦淮区公开声称电梯已经拆除。但实际上，这座电梯至今“健在”。

陈统奎记得当时冯亚军说： “10%的人有不同意见，需要做进一步的沟通，这很正常。如果30%、40%的人反对的话，就不正常了。到不正常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很容易发生一些剧烈的事件。”

当陈统奎问他：“现在有些人感觉拆迁时，政府非常强势，你怎么看？”冯亚军回答：“社会的发展不能因为10%的抵制而影响90%的人的生活，这是我绝不允许的，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很强势。我的拆迁速度，我的拆迁效率，目前，在南京是我们最好。”

当时这个43岁的秦淮区区长说，“为了公共利益，效率优先，政府必须强势。”

“举办权就是发展权”

2011年9月，冯亚军调任建邺区委书记，2013年亚洲青年运动会和2014年第二届青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场地都在建邺区。履新的第三个月，他做客当地门户网站与网友交流时说，“举办权就是发展权”，“未来5年，建邺将是在主城区范围内道路状况最好、最畅通、最便捷的城区”。

2013年1月起，冯亚军还兼任南京市河西新城区开发建设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这个位置，在很多人看来是个肥缺。原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汪扬从2008年到2013年担任南京河西新城区开发建设指挥部副指挥长，在此期间，他收受同一行贿人张某某150万元，2013年底被以受贿罪提起公诉。

目前人们尚无法确知冯亚军的具体落马原因，但前任汪扬的覆辙，不免让人产生联想。南方周末记者获悉，冯亚军落马是南京市前市长季建业落马产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之一，与奥体配套工程密切相关。冯亚军和季建业此前并无深交，但经一名曾经行贿季建业的开发商牵线，二人成功搭上关系，具体细节尚待纪委进一步核查公布。

河西地区开发，因为青奥会场馆和配套建设，动辄是上百亿元的大项目，曾有多位官员公开在媒体评论汪扬时候说：“有大餐，他吃肉，人喝汤，未平衡”。

在河西地区的鱼嘴湿地，一片青奥现代化的场馆中间，有一处古色古香的清代徽式老宅院——和园，和园总建筑面积约3300平方米，其中徽派古建筑——“何相府”，是由江西婺源整体迁建至此。据知情人说，这一项目花费过亿，当时决策时，很多人反对，但冯亚军还是拍板定下。

不过这样的项目，在河西，只是“小把戏”，南方周末记者从内部人士处了解到，河西的大项目，因为体量巨大，很多项目冯亚军其实不能拍板。

冯亚军平时显得谦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内心很强硬，很有主见自信，甚至带着一点骄傲。

一位要求匿名的亲历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某次两会间隙，冯亚军在会场外的走廊里与市里几位领导闲聊时，显得很放松，夸赞自己在建邺区搞的那些项目很成功。

公开报道显示，冯亚军的自我肯定，也不是毫无来由。2014年2月21日，建邺区有关部门联合撰写的调研报告《凝聚强大合力 强化决战意志 建邺区全力以赴冲刺青奥筹办各项工作》，就曾获得市里主要领导肯定，并被市委办公厅《南京快报》专刊第27期采用。

而出事前最近的一次认可，是7月17日，南京市第三次转型发展现场观摩会在建邺区举行。市里主要领导公开表扬，“建邺区坚持用世界眼光、国际标准确立参照系，在工作中不仅追求南京的最高水平、江苏的最高水平，更追求全国的最高水平”，“全市要认真学习借鉴建邺区的经验做法”。

积极的执行者

2014年4月，冯亚军成为南京市委常委，由副厅转正厅，进入“市领导”序列。提拔后的冯亚军，很快又被委以重任，这一次，他又涉足了南京市城市发展的新重点。

在青奥会之后，南京最新最重要的发展重心，就是江北新区。早在2012年8月26日，南京市举办全市领导干部学习班，重点学习了沈阳城市发展经验。当时本地媒体《扬子晚报》报道说，南京市的思路是：“青奥前全力打造‘河西新城，青奥后推进设立‘江北新区。”2014年4月2日，南京市政府对外发布了《关于成立南京市江北新区领导小组的通知》，冯亚军担任江北新区管委会副主任，排序紧随市委书记和市长之后。

“将冯亚军安排过去操盘，就是看中了他大项目操盘的能力。”多位南京市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历任市里主要领导都很认可他。”知情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一次城市需要改造的重点地区，都会调冯亚军去，无论是去秦淮区做区长改造老城南地区，还是去建邺区做书记掌管青奥场馆建设。

据内部人士透露，冯落马后，河西将有一批冯亚军确定的工程叫停，重新招拍挂。这样的戏码在3年前冯亚军离开秦淮区后也曾上演。他在任时确定的秦淮区中山南路“G3、G4地块”开发方案，在他离开后被全盘推翻，据称开发商损失惨重。

知情者说，冯亚军不是庸官，是能干事儿的官员，某种程度上和之前落马的南京市长季建业有很多相似之处，能力超强，胆大，敢干，能干，如果将制衡机制做好，将这些官员用好，其实是一件好事儿。

薛冰这样的老人对官场规则洞若观火。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当年反对老城南改造时，几乎不会去和冯亚军接触，而是直接去找时任市里主要领导，“改造实际上是市里的意思，冯只不过是执行者。但他很卖力……上面要他做9分，他自己会做到10分，这种积极，可能也是对自己仕途的期待。”

一位知情者援引了邓小平的话来反思冯亚军落马：“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

9月17日晚，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在南京日报主办的南报网发表署名文章，分享他当天在井冈山干部学院写就的学习体会，题目是“当官不易是当干部的应有之义”。

与冯亚军几乎同时期被提拔的两名区委书记，六合区区委书记和溧水区区委书记也在前不久相继落马，加上冯亚军，三名区委一把手仕途折戟，让不少官场中人感到“不妙”。就在9月17日晚，江苏省纪委发布消息，连云港市委书记李强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在2000年到2005年间，李强也曾担任建邺区委书记、市河西新城区开发建设指挥部指挥长、党组书记，也许，冯亚军“远非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