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
李德裕(787—850),字文饶,赵郡(今河北赞皇)人,宰相李吉甫之子,以父荫补校书郎,官至宰相,与牛僧儒、李宗闵有政见分歧,为“李党”核心人物。少志于学,善为文章,《旧唐书·李德裕列传》载“德裕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帝在东宫,素闻吉甫之名,既见德裕,尤重之。禁中书诏大手笔,多诏德裕草之”,长庆二年(822),“德裕与李绅、元稹俱在翰林,以学识才名相类,情颇款密”(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李德裕以器业自负,明辨有风采,好著书为文,奖善嫉恶,位极台辅,读书不辍。他的诗作不多,辞赋创作甚丰,《新唐书·艺文志》录其《杂赋》2卷,《全唐文》今存其赋32篇,其中《大孤山赋》、《望匡庐赋》和《灵泉赋》三篇尤为山水赋中的优秀之作。
这三篇山水赋非常珍贵,值得探讨。其一,就整个唐代文学而论,山水赋较山水文、山水诗少得多,且多写华山、渭水等北方山水,如吕令问《掌上莲峰赋》、达奚恂《华山赋》、尹枢《华山仙掌赋》、杨敬之《华山赋》、独孤授《泾渭合流赋》、白居易《泛渭赋》等等,这可能与唐朝定都长安有关,而描写南方山水的赋作非常难得。其二,唐代律赋盛行,中晚唐尤甚,山水赋颂歌、比德的成分很多,没有多少观实物抒真情、情景交融的佳作,李氏以中晚唐古文运动后形成的新文赋创作山水赋,融写景、议论、抒情为一体,行文参差错落,一派散文笔调,别具一格。其三,李德裕在宦海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一生两次拜相,三次出镇浙西,多次遭受诬陷贬谪,有着非常人的阔大胸襟和抱负,在受挫遭贬时,他的心境如何?他眼中的山水又是怎样的呢?这些都令人好奇。其四,这三篇山水赋均作于开成元年(836),恰是李德裕的“知天命”之年。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三月,“左丞王璠、户部侍郎李汉进状,论德裕在镇,厚赂仲阳,结托漳王,图为不轨”,李德裕由浙西观察史改为宾客分司,未行,再贬为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开成元年,文宗经“甘露之变”,深感孤立无援,为缓和与李德裕的关系,“授德裕银青光禄大夫,量移滁州刺史。七月,迁太子宾客。十一月,检校户部尚书,复浙西观察使”。《大孤山赋》、《望匡庐赋》是作者离袁州刺史任转赴滁州刺史,取道浔阳,途经鄱阳湖望大孤山、匡庐山有感而作,《灵泉赋》为作者该年秋冬之际,回平泉庄小住时所作。三篇山水赋,将李德裕知天命之年的心迹变化过程,完整而详尽地勾勒了出来。
傲然挺立的《大孤山赋》
开成元年春夏之际,李德裕由袁州北迁滁州刺史,道出浔阳,见此地江湖相属,天水茫茫,一峰耸立,中流砥柱,形势壮观。赋序云:“不因佐官,岂遂斯游?谢康乐尤好山水,尝居此地,竟阙词赋,其故何哉?”作者观大孤山孤峰独峙,卓然挺立,感自己宦海风波中的沉沉浮浮,叹大谢居此却无赞美大孤山之文,遂写下了被欧阳修称为“赞皇文辞,甚可爱也”(李逸安点校《欧阳修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的《大孤山赋》。
赋文辟首直语:“川渎道,人心所恶。必有穹石,御其横骛。”“”,危险之意,大孤山横扼于鄱阳湖,险境重生,人世间风波也同大自然一样,危险重重,宦海中沉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大孤山处在江涛交汇奔腾的险境,依旧“角立”、“磔竖”,傲然卓挺,而且“高标九派之冲”,力阻狂澜,以宽阔的胸怀容纳百川的注入,“眈若虎视,蚴如龙据。靡摇巨浪,神明之所扶;不倚群山,上元之所固”,如虎视,静中有威严,如龙据,静中有灵气,如神明帮扶,如上天铸固,巨浪翻腾,岿然不动。
写自然景观毕,笔锋陡转,一“念”字勾起对人文景观的回忆,袁安、扬震、李固、杜乔是东汉四名人,皆世之中流砥柱、力挽狂澜者。“观其侧秀灵草,旁挺奇树。宁忧梓匠之斤,岂有樵人之路”,大孤山高洁不污,挺立卓然,梓匠、樵夫岂能伤“我”秋毫,由物推己,只要“我”洁身自好,刚正不阿,便可不惧怕那些朝廷小人。“想江妃之乍游,疑水仙之或驻”,前皆为实写,此一“想”字引领读者进入了虚幻的空间,“江妃”、“水仙”曾在这激流中游戏,在这傲然挺立的山峰上立足驻望。“嗟瀛洲与方丈,盖仿佛如烟雾”,你瀛洲、方丈虽名为神山,终是烟雾笼罩,缥缈不可及,想我大孤山神鳌负之不去,浪涛击之不移,“终古而长存”,即使移走太行、王屋二山的愚公复生亦不能移大孤山咫尺。李德裕是在以己观物,以物喻己,写物即写我,写我即写物,大孤山卓然挺立,力挽狂澜的气概,亦是“我”的胸襟和抱负。全赋写景、抒情、咏史浑然一体,实写与虚写交替相融,是唐代山水赋中难得的佳作。
些许皈依的《望匡庐赋》
《望匡庐赋》是作者取道浔阳沿江东下,由鄱阳湖入长江,望匡庐山而作。
赋前半侧重写景,“春水湖平,霁天景旭。眇赴海之清澜,映干霄之翠岳。波鳞烂而势微,帆雁引而相续。轻烟冒于炉峰,若香散于空谷;飞流洒于星湾,疑虹饮于曾曲”,在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节,鄱阳湖水面平满,一轮旭日耀悬青天。极目远眺,大江赴海,直干云霄的匡庐峰,映照在碧蓝的清波之中;移目近观,水波鳞鳞,光彩眩目,风帆往来,井然有序;举目仰视,烟雾轻腾,缭绕于香炉峰周围,庐山瀑布飞流直下,疑若长虹饮水,生动壮丽,可与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相比肩。
赋后半侧重抒情,浮沉于仕宦风波中的李德裕,身心俱疲,渴望找寻一个休养身心的胜地。赋序即称“怀远公、陆先生,怅然作赋”,庐山满足了作者的需要。庐山承载着许多有关僧人慧远、诗人陶渊明、道人陆修静的逸闻趣事,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虎溪三笑”的故事,相传慧远平昔研治佛经,终日不倦,送客不过虎溪,有一次陶渊明、陆修静访毕辞归,慧远送客途中,与语合道,不觉行过虎溪,三人相顾大笑。李德裕在缅怀庐山隐逸之士,追思佛道文化意蕴中有了几分感悟。“谈精义于松间”,原注曰:“东林寺有远公与殷仲堪说《易》松犹在。”殷仲堪热衷于仕宦而被杀,作者对自己的为官生活也是心有余悸的。“望玄师于林麓”,原注曰:“余受法于茅山玄师,则传法祖师也。”作者早年曾受法于茅山玄师,他的老师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这也是后来他非常怀念孙尊师的原因,有《寄茅山孙练师》、《寄茅山孙练师又二绝》、《遥伤茅山县孙尊师三首》等诗作印证。李德裕非常钦敬这些隐逸之士,向往归隐山林,渴望“寄虚怀于岩足”。“豹文忽变,蔚然以姿;蝉更新,倏然而脱”,豹纹恍惚即变,蝉壳新而又脱,世事的变化不可预料,宦海的沉浮危机重重,李德裕对此深有体会。“念大福兮不再来,归东皋兮供黍粟”,乃化用陶渊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句,在庐山幽秀而不乏壮美的自然风光和浓厚佛道文化的熏陶下,李德裕有了几分皈依。
向往归隐的《灵泉赋》
唐文宗开成元年七月,李德裕由滁州刺史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九月到洛阳,居住于平泉山庄。《剧谈录》云:“平泉庄去洛城三十里,卉木台榭,若造仙府,有虚槛,对引泉水,萦回穿凿,像巴峡洞庭十二峰九派迄于海门江山景物之状,竹间行径,有平石,以手摩之,皆隐隐见云霞龙凤草树之形。”(康骈《剧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赋文谓“叶凝夕露,丛霭秋烟”,《灵泉赋》盖作于此年秋冬之际。“灵泉”是平泉水流的源头,其特点是“涌不腾沸,淡然冽清,冬温夏寒,明媚可鉴”,淡泊自然,清澈可人。更重要的是“予往岁获戾故逐,再罹谤伤,泉必变色,久而后复”,此指李德裕大和八年任宰相时,遭政敌李宗闵、郑注等诬陷,被牵连到皇室内部矛盾,险遭不测一事。李德裕历任方镇,出将入相,沉浮于宦海风波中,饱经宫廷权力斗争的残酷和痛苦,每当回住平泉庄地,山水美景、悠闲佳境让他受伤的心灵得以抚慰,他视平泉山水为一知己,与灵泉共命运,同患难,故此赋极赞平泉山水有“灵”,以我观物,情景交融,泉水是“我”知音,与“我”同荣辱。赋云:
山下出泉,厥壤非石。随浅深而见底,实秋毫之可析。其莹若纤埃之映琉璃,微虫之潜琥珀。玉瑕瑜而不掩,镜妍媸而尽觌。且夫动则广大,止则虚明。如君子之绝德,乃望表而见情。发源而东,百谷皆盈。既处高而就下,虽遇坎而亦平。曩者方骋康衢,俄惊覆辙。泉色暂晦,含晶不发。又如尘掩悬黎,雾昏秋月。累夕而翳,盈旬乃澈。尔其脉引清泚,环匝荆扉。沦涟写照,物色殊晖。孕苹藻为苍碧,涵沙砾为珠玑。历长阪而鳞烂,度小山而雪披。若乃砥石于宇,析波入沼。凝虚白而逶迤,浮缥清而缭绕。气润蘅兰,色滋松樤。含逸响于桐林,动孤光于溪鸟。于是列植芳菊,华艳芊绵。渍漪兰而更馥,摇霁景而相鲜。叶凝夕露,丛霭秋烟。美楚人之餐英,慕胡公之饮泉。况复自亭徂溪,寅缘数里。悬瀑溜于碧潭,散浮湍于清沚。乘鹢舳以晨泛,听菱歌而夜起。见蒹葭之始香,疑沅湘之在此。重曰:原隰既平,泉流既清。三径未荒,万木向荣。感棣华之零落,怆时鸟之相鸣。况阅水兮日逝,且归来兮养生。
灵泉清冽、细弱,可生命力量是不可小视的,你看它冲决土壤,穿透石块,从山下涓涓流出,势不可挡。“随浅深而见底,实秋毫之可析。其莹若纤埃之映琉璃,微虫之潜琥珀。玉瑕瑜而不掩,镜妍媸而尽觌”。状泉水之清,巧妙的夸张后紧接一连串的比喻,让人浮想联翩,清澈透明的泉水如现目前。接下来再一层层地摹写泉水由源及流,由平缓静流到碧波涟漪,由波光闪闪跃长阪到浪花似雪度小山,最后流经屋宇,注入池沼,池沼云雾蒸腾,气润衡兰,波光鳞鳞,色滋松樤,泉声响震桐林,惊飞溪鸟,动静结合,虚实相生,色香俱到,声味齐全,一幅清净淡雅且蕴涵灵动之气的山水画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如此潜蕴灵气的山泉,如果再旁植芳菊,与兰花较香,与日光互鲜,与清露相凝,与烟雾共霭,更是美不胜收,令人着迷。于是作者从小亭出发,踏幽静小道,来溪边漫步,看瀑布飞悬,观碧潭澄澈,早晨乘小舟轻泛,傍晚听菱女歌唱,其乐融融,其心畅畅,其情悠悠,山水天人已经和谐同化,浑然一体。赋末重曰“三径未荒,万木向荣”,乃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木欣欣以向荣”语,作者欲学陶潜,建立属于自己的桃花源,“见蒹葭之始香,疑沅湘之在此”。作者站立灵泉之侧,如孔子一般感叹道“况阅水兮日逝”,但已少了那份执着,“且归来兮养生”多了份如渊明归来养生的逸趣。李德裕是热爱大自然的,是企盼归隐的,他在同时期的《平泉山居诫子孙记》直接说道“有退居伊、洛之志”,感叹自己“虽有泉石,杳无归期”(李德裕《会昌一品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现在是心为形役。在《郊外即事奉寄侍郎大尹》的唱酬诗中也说:“岂知陶靖节,只自爱吾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他当时是羡慕陶渊明的,也是真切向往隐逸的。
李德裕作此三赋时,已是知天命之年,这一年的心迹变化是复杂的。《大孤山赋》中虽也有被贬之臣的忿忿不平,但更多的是雄心勃勃,决心要像大孤山一样孤峭挺拔,在宦海中洁身自好,卓绝独立,以宽阔的胸襟包容一切,以壮志豪情实现抱负。这种决心矢志不渝,愚叟不移,是非常坚定的。到了《望匡庐赋》,感慧远、陶渊明、陆修静等隐士事,想自己大半辈子的宦海沉沉浮浮,危机重重,作者内心仿佛有了几分皈依。至此年秋冬之际所作的《灵泉赋》,不堪宦海摸爬滚打的他发出了“况阅水兮日逝,且归来兮养生”的呐喊。平泉山水俨然已成为作者心灵的“桃花源”,翻检《会昌一品集》,思念追忆平泉山庄的诗文随处可见,如《离平泉马上作》、《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夏晚有怀平泉林居》、《早春至言禅公法堂忆平泉别业》、《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思平泉树石杂咏十一首》、《重忆山居六首》、《忆平泉杂诗十首》、《余所居平泉村舍,近蒙韦常侍大尹特改嘉名,因寄诗已谢》、《山信至说平泉别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怅然思归复此作》等等,李德裕在以后的仕宦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钟爱的平泉山居,牵挂着平泉山庄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甚至某一细小景点的更名,以至于“洛中士君子多以平泉见呼”李德裕,“身历仕宦风波中,魂入山泉逸境来”,尽管他后来还做了一些朝廷要职,但他此年向往山林,向往归隐,或是出自真心的。
(作者单位:江苏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