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殡改逻辑

2014-09-17 00:05苏晓明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20期
关键词:安庆市棺木安庆

苏晓明

在很多人看来,用两个月的时间,彻底推翻两千多年的丧葬习俗,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强政”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成绩,但也注定了悲剧的发生

5月13日,94岁的安庆潜山县路口村村民袁顺取吃过午饭,踱步来到村中小卖部,那里是人最集中的地方。他犹豫良久,问了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问题——“我现在死的话怎么葬?”

“现在死还能进棺材,6月1号以后就烧成灰咯。”村民七嘴八舌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殡葬改革。

袁顺取没有作声,转身回到家中。1个小时以后,他自杀的消息传遍了全村。他喝了农药,躺在床上,儿女们还以为他睡着了。

在殡改前死去,成了安庆市这场浩浩荡荡殡葬改革运动中最不和谐的一幕。桐城、潜山、枞阳、怀宁、太湖等诸多县市无一例外,都出现了数名老人自杀事件。面对政策与习俗之间的矛盾,当地政府选择了“强政”。“强政”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政绩,但也注定了悲剧的发生。

殡改工作停滞20年

与袁顺取不同,91岁的吴正德在得知自己的棺木要被收缴后,将一根麻绳拴在院里的樟树上,踩着板凳,吊颈而亡。

儿子吴大旺今年63岁,退休前是吕亭中学的政治老师,也是吕亭镇新店村的一名党员。对于父亲的自杀,他说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国家政策要支持,另一方面父亲的死让他很痛苦。他不知道该怨谁。

村里在四五月份接连两次召开殡改推行大会,党员、组长以及村民代表都要参加。吴大旺参加了第二次,他记得镇上来了两位领导,作了指示,决心很大,要党员干部做好带头作用,并通知第二天开始收缴棺材。

新店村村委副书记杨益泽介绍,殡改的消息始于今年3月底安庆市召开的一次电视电话会议,市委书记、市长都讲了话,要在全市范围内(岳西县除外)启动实施殡葬改革。

与此同时,安庆市殡葬改革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市委副书记、市长魏晓明任组长,成员包括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市民政局长等。

政治老师吴大旺算是村里政策意识比较强的,他觉得这场风暴迟早要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

此次改革时间紧迫任务艰巨,短短两月宣传期后,自6月1日零时起,安庆辖区死亡人员一律火化,严禁土葬,死后骨灰统一安葬到公墓,棺木全部收缴。要知道,去年整个安庆的火化率仅为11%,其中国家级贫困县太湖县,仅为6%。

另一方面,吴大旺觉得几千年的丧葬传统,在安庆人心中根深蒂固,殡改虽顺应历史潮流,但破除旧传统,非一日之功。

在过去20年间,安庆殡葬改革几乎处于停滞状态。1994年《安徽殡葬管理办法》发布实施,规定安庆市除岳西县以外,均为实行火葬地区。

但这项规定最终成了一纸空文。安庆多名乡镇干部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殡葬改革在安庆未真正推行,安庆的死亡火化率始终位列全省倒数第一,公益性公墓建设滞后,拖了安徽省后腿。

事实上,2006年初,安庆市民政局曾把殡葬改革工作列为当年民政工作重点。据公开报道,市政府召开常务会议作了专题研究,民政部门还起草了《安庆市关于深入开展殡葬改革工作的实施意见》。

时任安庆市民政局社会福利事业科科长路兴华后来接受采访说,当时还专门成立了殡葬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他甚至为出席动员大会的市委书记和市长起草好了发言稿。但不知何种原因,这场准备已久的动员大会没有召开,殡改工作就此中断。

据了解,安徽省政府和省民政厅对安庆市殡葬改革工作长期落后十分不满。2012年中共十八大召开后,新的市委领导班子上台,殡改再次被提上日程。

在今年4月市政府召开的殡葬改革推进会上,市长魏晓明强调:“全市各级各部门一定要站在讲政治、讲大局的高度……以铁的决心铁的措施推进殡葬改革。”

“周恩来、邓小平都火化了?”

5月6日,吴大旺从村里开完殡改推行会出来是早上9点40分。他去看老父亲。父亲吴正德住在离他家不远的老房子里,以往他会在早上8点把父亲吃过早饭的碗筷拿回家洗。

“你怎么才来?”吴正德问儿子。

吴大旺说去村里开会去了,并告诉父亲会议内容是殡葬改革的事情。吴正德之前从邻里那里听说了殡改的事情,但一直也没说什么,不过吴大旺感觉出父亲有点闷闷不乐。

“棺材明天要收缴了,政府补贴1000元钱,6月1号以后要火葬,不能土葬了。”吴大旺向父亲传达会议精神。

“难道我的棺材就值1000元钱?你愿不愿意要这1000元?”吴正德有些生气。他在村里是数得上的寿星,幼年读过私塾,年轻时当过合作社会计,七八十年代担任生产队队长。

吴大旺安慰老父亲:“你要想得开,这是国家政策。周恩来、邓小平不都火化了?1000块钱我不要,实在不行,我看能不能找村组长通融下,你的棺材给你留着。”

棺材对安庆人尤为重要。坊间传言,古时安庆一带嫁女,棺材是陪嫁之物,富庶之家陪嫁之资延绵几十里山路,棺材则承担压脚垫后的重任。

棺材现在当然已不再作为陪嫁,但当地人到了六七十岁便开始置办。请木匠做棺材在当地叫“团材”,被看做一桩喜事,要择黄道吉日。棺材做好,晾晒、刷两遍桐油,再刷一遍土漆,前前后后得耗时半个月。

吴正德的棺材是十多年前他近80寿辰时做的,用了12棵杉树。做好后一直放在房子一角,刷了红漆,用塑料布盖着。

安庆地处大别山脉,多山丘。低矮的山坡上,白色石棉砌成小房子在树林中若隐若现,几乎每个小房子里都放着这样一具棺材。

潜山县路口村剌顺取和87岁的老伴各有一具寿材,已经做了20多年,每一具都花了上千元。袁顺取的儿子袁谢根说:“棺材是人最后的房子,人死了‘睡棺材是当地老人共同的愿望,一下子都收缴了,对老人确实是个巨大打击。”

安庆还有个特殊的丧葬风俗,厝棺一人死入棺后,棺材要暂时安置某处不下葬。袁谢根说:“一股放上三年才会入土,死后立刻下葬,叫做血葬,对后辈不好。”吴大旺的母亲2011年7月去世,厝棺三年,去年才下葬。

此次殡葬改革对厝棺亦有规定,要在今年元旦前深埋。

“火葬是大势所趋,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能接受。”55岁的袁谢根和吴大旺都说,“主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很难接受,政府能不能有个缓冲期?”

与袁谢根观点不同,吕亭镇党委一宣传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与桐城相邻的合肥巢湖市庐江县已经推行殡改10年,两地互通有无,村民耳濡目染,绝大多数村民对殡改是了解的,都是支持的,可以说缓冲期已有10年。”

对于多名老人自杀,这位宣传人员表示:“镇上派出所没有接到非正常死亡的报案,老人的死不能说与此次殡改没有关系,但把所有责任推给政府是不公平的,很多老人生病,而且很孤独。”

全县动员

根据安庆市政府于5月5日发布的《关于安庆市实施殡葬改革的情况说明》,强制收缴棺木等现象,要“坚决杜绝”。但执行过程中的强制性意味仍然很浓。

吴大旺回忆,在村委开会时,无论党员还是村民代表都没有对收缴棺材都提反对意见,“提了也没用,政策都下来了”。

吴大旺妻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家中棺材如果想留下烧柴,拆棺队便当场给你砸碎,不想留,直接给你抬走。有人带路,有人送钱,有人拿着大锤和电锯。他们手里拿着政策呢,说中央统一要求的,谁敢不同意啊?”

据媒体此前报道,不少老人痛哭着看着自己的棺木被抬走,或直接砸碎,有时还有派出所民警跟着。

但这些情况遭到上述宣传干部否认,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保证,如果存在这种情况,我们会对干部进行处理,也欢迎媒体给我们提供信息。”

据官方统计,桐城全市共有4.6万副棺材,已经被处置约4.5万副,吴大旺所在的新店村共有192副,全部收缴。该村副书记杨益泽表示老百姓十分支持,收缴棺木很顺利。

一位县直单位干部表示,数天前他到某村书记家中,一进门书记妻子就哭,书记忙说没事,还专门把棺木抬到门口,让全村人都看见。棺木抬出来,雇来的锯工却退缩了,说下不了手。书记犹豫片刻后说他自己来,就这样自己破拆了自己的棺木,“看了真不是滋味”。

也有村民对破拆队说:从古至今哪有这样的事,人死了连棺材都没有一个?

一位干部承认有这种情况,他说:“几千年的风俗,不是说破就破得了的,他们想不通,想骂就骂几句吧。”

有文化的吴大旺算是理性派,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殡葬改革没有问题,但应不应该收缴棺材还有待讨论。从法律上讲,这属于私人财产。”

《安庆市殡葬改革实施方案》中还明确规定:“市政府把殡葬改革工作列入各县(市)、区和目标单位年度目标考核和各级领导政绩考核的一项重要内容,并依据全市殡葬改革的总体发展规划,分年度给各地和责任单位下达殡葬改革目标任务书并签订责任状”;“对各级各部门因工作不力,造成本单位、本辖区人员死亡后遗体逃避火化构成事实的;以及公职人员及其直系亲属死亡后遗体不按规定实行火化的,由监察等部门进行行政问责。”

殡改与领导政绩考核挂钩,各县也出台应对之策。潜山县全面建立“县干和县直单位包乡镇,乡镇班子成员和镇干包村,村(居)两委成员包组包户”的殡葬改革工作责任包保制度。

太湖县县长程志翔在全县殡葬改革动员会上表示:“推行殡葬改革是大势所趋,刻不容缓、毫无退路,我们不改不行,慢改也不行。”

各县成立宣传小分队,宣传车进村,吕亭镇要求宣传车在每个村民小组停留10分钟以上。该镇一名宣传人员称他们实施“地毯式宣传,绝不留死角”;市委宣传部专门下发了殡葬改革的30条标语,供各乡镇以及村庄挂横幅使用;相关内容也在媒体上滚动播出,袁谢根最早就是从县电视台上得到的消息。

据知情者介绍,有的县教育局发文要求学校也成立殡葬改革小组,负责本单位殡改工作。学校每给个教师下发《干部职工亲属棺木处理情况登记表》,需要教师上报亲属拥有棺木和处理情况。亲属棺木收缴遇到问题的老师们,也被要求回家协助开展工作,处理好了再回来上班。

在殡改前死去

道士们也被发动起来。

安庆自古宗教信仰繁盛。它不仅靠近道教天师道的龙虎山、佛教圣地九华山,其境内还有初期禅宗的重要遗迹,民间宗教资源也极其丰富。宗教兴盛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当地殡葬习俗的传承。

安庆境内人去世后,往往要请道士前来作法事。在这次改革中,道士们被召集起来开会并登记,要求服从大局,禁止为土葬者做法事,并规定“散居正一派道士在丧属家中开展宗教活动,必须出示道士证或道教协会会员证,无证一律不得从事相关活动”。

各地工商部门开始对经营棺木及其土葬用品店铺进行清查,要求棺木加工厂停工,“从源头上控制土葬利益链条”。

另一个关于突然施行殡改的民间说法是,2014年1月24日,农历腊月24日(当地小年),许多村民上坟烧纸,导致数十起火灾。最严重的安庆大龙山森林公园,一天发生16处山火,过火面积上百亩,事后,安庆市分管副市长作检查,市林业局局长引咎辞职,另有20多名政府工作人员受到处分。

事发两个月后,政府强势推行殡改,留给百姓们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月。桐城市的几个公墓刚开始建设,潜山县公墓尚在选址阶段。公墓建成前,死者骨灰只能暂存在殡仪馆,或葬于百公里外的安庆市公墓。

心生恐惧的老人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改革,在无所适从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吴大旺当天对父亲吴正德的劝说没有起到效果。中午,他去给父亲送饭,刚一走进大门,就看见父亲吊在树上,凳子倒在一旁,脸色青紫,早已没了呼吸。

几年前,吴大旺花5000块钱在山上买了一处七八平方米大的地方,打算作为父亲百年后的葬身之地,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最让吴大旺耿耿于怀的是,父亲去世后,村镇干部都没有到家里看一眼。

与吴正德同村85岁的笪爱青喝下一瓶百草枯身亡。30公里外的陡岗村,68岁的柳少莲推开厨房里足有三四十斤重的井盖,跳井身亡。

上吊、喝药、跳井、投塘,老人们用不同的死亡方法,实现了“睡”棺材这个共同的夙愿。据《中国新闻周刊》不完全统计,在此次安庆殡改中,至少十余名当地老人自杀。

袁顺取喝药被发现后,口吐白沫,87岁的老伴问他:“为什么喝药?”

他用微弱的气息回答:“害怕烧。”村医赶到时,他已没了脉搏。

袁顺取早年在国民党部队当兵,后来逃回家乡,精通水性,身体很好,94岁还能上山拾柴。他与老伴相濡以沫,育有5个子女,儿女们每个月都给老两口送钱,他们衣食无忧。二儿子袁谢根一直觉得父亲至少能活到100岁。

袁顺取自杀那天,村组长送来了县里印发的《致全县广大村(居)民的一封信》,他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了地上。

袁顺取的棺材保住了,但他87岁老伴的棺材被破拆了,散落在院落一角,获得了800元补助(各县补偿标准不一致)。不过,亡夫之痛,让她备受打击,她的行为开始有点失常,四处乱走。棺材破拆后几天,她走在村中马路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撞倒,经安庆市人民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儿女们重新为她置办了棺木,将父母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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