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杭之
A
夏末秋初的阳光温度并不高,但还是挺扎眼的。我第一次推开宿舍的门时,就被这阳光刺得转过身去。我一眼看中了一张床,13号,离门口不远。当时的我既不懂选个“风水宝地”,也不知道“13”这个数字的含义。我对妈妈说:“我就睡这儿吧。”
“可是已经有人了……要么,睡旁边的12号吧。”妈妈和我商量。
我有点不满地点了点头。这时,你从卫生间走出来,坐在已经铺好的13号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
可我们的家长仿佛已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他们不停地聊着天,还爆发出一阵阵大笑。这笑声在一年级新生惶恐的哭声中,尤为突兀。
但你没哭,我也没哭。我打量着你——童花头,个子比我高一大截,白白净净的脸。我对你没有好感,也许只是因为你占了我“一见钟情”的13号床。孩子的心理就是那么难以理解。
哭声连绵起伏。也许,她们和我一样,都是被家长“骗”到这所寄宿学校的。我愤怒地想。当初,我也反抗过,可是反抗无效。我只好忐忑地考了试,忐忑地开始这六年。
那你呢?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以我看不出你的心情。这种样子的你打破了我“人非哭即笑”的观点。我更不喜欢你了。可是我还是主动地对你笑了笑。
你也对我笑一笑。我松了口气,原来你不是天生不会笑啊。我们没有打招呼,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就已经认识了。
我妈妈结束了聊天,开始铺床,示意我去教室。看样子你也正要走,而我是个路痴,虽然走过几回,可还是记不得路线。我打算和你一起走。
你开口,语气很平缓:“走吧。”
夕阳西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B
新生活开始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令人欣喜的部分。
女生们都玩到一块儿去了。她们的笑声离我很近,但是我无法加入其中。我要强,是个坏脾气,每次和别人交往时,到最后都以大吵一架为结局。久而久之,她们就疏远了我,所以现在我只好站在一边看她们玩。
我开始疯狂想家。我很要面子,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我总是在夜里,从枕头底下取出妈妈的照片,不出声地哭。因为我们班有十八个女生,加上一个生活老师。所以如果我哭出声了,就会影响其他十八个人。
我正憋得难受,你突然从旁边的13号床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我立马抹掉眼泪,问你:“怎么了?”你说:“别哭了。”我刚想反驳说我没哭,前方就传来了生活老师怒不可遏的声音:“12号床,13号床,去走廊上站着!几点了,还讲话!”
我有点惭愧地看着你,可是你已经翻身下床去取外套了。我也打开床下的抽屉取出外套。磨磨蹭蹭地出门。极大的温差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们贴着冰冷的墙面站着。你看着我,“你想家对吧。”我点点头,你长长地叹气。你刚想再讲些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往宿舍门里一看,大惊失色,原来生活老师一直站在门口!她看到我发现她了,就走出来,对我们说:“再讲话,今晚就不要进来睡了!”
这回我们都不敢讲话了。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我甚至以为生活老师把我们忘了。就在我准备进去请示时,老师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你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走了进去。躺在床上,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C
我并不笨,能学着和别人相处。一年下来,我已经有不少朋友了。低年级没什么作业,我们就整天疯疯傻傻地玩。还想象力丰富地创造游戏,一会儿在操场上狂奔,一会儿在本子上鬼画符。就算吵一架,也能在一天之内和好,在两天之内又玩到一起去了。可是我隐约觉得你和他们有点不一样。说不出来具体的。
当时的你是好学生。虽然还没有正式考试,但你的优秀已经给老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的字迹比我整齐多了,也不会写个错字,再用橡皮擦个大窟窿。
对了,升入二年级后,我们不用十九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了。我们的宿舍成了一个个小房间,六人一间。而我们还没有什么性别意识,男生还继续住在隔壁。一层楼只有一个大的公共洗澡间,所以会出这样的情况——
几个男生洗得慢,还没穿好衣服,冲在第一个的女生已经跑进去了……
男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只裹了一条浴巾。这时浴巾很诡异地掉下来,女生一出门就……
总之,各种荒唐的事都发生了。
小小的我们,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快乐着,天真无邪地快乐着。仿佛前方只是平坦的光明大道。
你不再是13号,我不再是12号。我们甚至在接下来的五年中,再也没有在同一个宿舍过。我逐渐忘了,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同学。不知道,算不算第一个朋友。我们之间没有很多交集。
D
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段叛逆期。其实说起来也可笑,当时我才上四年级。
住校久了,和同学熟了,有了坚强的“后盾”,我就逐渐发现了家庭的种种不好。虽然代沟还没有形成,可是我开始厌烦家人无止境的唠叨和该死的一切包办制度。
第一次和我妈吵架是在家里。和她吵完之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
第二次是在学校。中午我溜出去玩,同时被老师和来送东西的妈妈逮到。我在宿舍和她吵了一架之后把她赶走了。
第三次是半夜起来开了台灯看课外书,被我妈发现。这次我没有和她吵架,只是让她停止唠叨然后把她推出门外。
……
和家里人的矛盾,并不影响我在学校人缘越来越好。不少同学认为我很公正,很理性。现在的孩子,大多不喜欢拍马屁的人,也不喜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于是我就谨慎地选了中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友谊这样小心。大概,我只是太害怕,一个人。
我在人群中,笑着闹着很孤独。其实,这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更累。
那个春天,很不真实,像一场梦。我一个人,在雨中,慢慢地走。花也只是灰白中的一点点粉红。
朦胧中,我看到你坐在路边的长凳上。我很犹豫,要不要上前和你打招呼。你就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而且就算事情和自己有关,也像是无关的样子。你也不吃我从“社交场”上学来的那一套。所以我对你还是挺无奈的。
你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看雨。我走近你的长凳。你既没表示不让我坐,又没表示请我坐下,我只好尴尬地站着。
我的整个四年级,都被这天染了色。轻风,微雨,无言。
E
我的荣誉和权力在五年级时达到了高峰。我在大队委竞选第一轮——班内竞选时,以全票通过。然后开始艰苦的拉选票。从一年级跑到六年级,每个晚上都出动。最后的竞选,我获胜了。从小队长到大队委,从一道杠到三道杠,从缄默到趾高气扬。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一天,我妈批发了几大箱可乐。我们举办狂欢。为我的胜利。连平时严肃的班主任都被气氛感染了,跟我们开着玩笑。我被一阵阵欢呼推到了整个六年中的最高潮。我幸福得接近眩晕。再冷静的人,也容易被成功冲昏头脑。
我的目光无意中穿过人群,看到你孤单地坐在角落。你注意到我在看你,举了举可乐瓶,微笑。
那天过去后,我的地位蒸蒸日上。我的成绩永远是第一,作文永远被当作范文来朗读,永远被同学包围。连教导主任,见到我都会表扬一番。
“你是全校每位同学的榜样,无论在品德方面,还是在学习方面,你都是最优秀的!”校长在新年全校集会、颁发奖学金时,这么对我说。
我飘飘然得忘乎所以。
强大繁荣如唐朝,也为日后宋的破败埋下祸根。况且盛极而衰,是永远逃脱不了的规律。
不少同学开始嫉妒我。和我最亲近的“朋友”,居然是挑拨离间的“罪魁祸首”。他们和我疏远。
你肯定在暗笑我的幼稚——花费那么多心血,付之东流!还不如平平淡淡呢……
我从高处摔下来,摔得极疼。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孤独。注定的孤独。
F
一切都结束了,荣耀也好,虚伪也罢。
我孤身一人,终是没能阻止那座山的垮塌——五年来,我步步为营、一点点垒砌的山。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可是我不知道的是,我会那么早就失败。
我也不会再戴着面具进入小学的最后一年。我想让过往烟消云散,可是,我也失去了退出游戏的机会。
你以出色的文笔打败其他选手,成为年级作文比赛的第一名。这回,轮到你站上高峰。万世轮回,昨天的我就如今天的你。你似乎不在乎突如其来的成功,和以往一样漫不经心。
我和你,大概是被老师从心底认为小升初进名校的主力。我和你的关系又近了一些。可是我对你抛出的话,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样。你甚至不会看我一眼,好像我在和别人说话一样。可是我觉得,你是在听的。
你坐在操场的双杠上看天。我也陪你看天。安静,使人心安。静,而后能安。我们坐在双杠的两头,却像一个坐在天涯,一个坐在海角。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我无非是想,失去光环之后,该怎样与人交往,怎样真诚。天蓝悠悠的,阳光软绵绵的。
天气很好。我又当回简单的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天真。大队委到期免职后,同学不再嫉妒我。我试着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也都很简单,当时的嫉妒不过是人之常情。我变得宽容。我放下清高和矜持。我会像小孩一样,笑得开心。会和他们一起,疯闹,看乱七八糟的小说,写乱七八糟的打油诗。
轰轰烈烈的五年级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G
老师把我和你调到班级的最前面。白热化的竞争,刚刚开始。
我始终避免与你竞争。我也一次次告诉自己,和你竞争没用,最好的结局是一起进入重点中学。不过我总忍不住和你较劲。每天早晨,像逃命一样赶到教室,如果你已经在写题了,我就暗暗不爽。模考之后,如果比你少一两分,我也闷闷不乐。我觉得这是很可笑的行为,却变得像强迫症一样。
我坐在你旁边,看你认真写题的侧脸。果然,我无法把你当作朋友,也无法把你当成对手。我没来由地信任你,却没来由地疏远你。我觉得你很优秀。你一言不发,却能对每件事每个人都十分了解。我没有安全感,只有和你在一起安静地坐着时,才会安心。可是我又怕你。你仿佛知道一切,我和你比起来,像一无所知的幼儿。我就一直处在这种无止境的纠结和矛盾中……
课余时间很短,我和同学成天混在一起,周末都要在电话里、网络上聊天。只有对你我不敢开玩笑,一是因为你不说话,二是你一说话,就太狠……
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我把我苦心填写的打油诗给你看,结果你不留余地地说:“我不喜欢你们瞎写。”我下不了台啊好不好!仅仅是课余的玩笑好不好!
再之后,我就没有开玩笑的机会了。作业多得让人崩溃。无论在教室还是在宿舍,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熬夜写题是常事,拖堂一个小时是常事。临时宣布考试,连哀嚎都免了,幽怨地交换一下眼神,对付过去。
这样也好。忙乱到无法戴上面具。我们都是原本的自己。在最后这一年,我们得到年少的友谊。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最后一周。毕业前,我们疯狂地撕了所有试卷。老师想阻止,来不及了,只好要来垃圾袋,供我们撕。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一年多来,第一次这么混乱。
我和你最后一次坐在小学的双杠上。你说:“一切都落幕了。”“是啊。”“要是以后还在同一个班就好了。”“嗯。”其实我不想讲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告别。我更愿意相信,以后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
真正进考场的日子很快就来到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结束掉这六年的。像一场梦。我恍恍惚惚走出考场,突然看见,你站在远处的大树下,向我招手。
我们两个傻子,不约而同地穿了小学的校服。不知这是怎样的情结。我和你之间发生的巧合太多了,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以为你会像别人一样,问我考得怎么样。可是你只是和我挤出人群,沿着街道,如释重负地回家。
H
几个月前,得知我被录取的那一天,我并不兴奋。我已经在过去的几年里付出太多了,我在心里已经肯定了这个结局。我发了个短信给你:“上了吗?”“不知道。”
一如既往的简短。
几分钟之后,手机响了一声。我的心猛地一跳。显示出两个字:“上了。”刚想按下绿色的通话键,电话就打了过来——
“终于结束了。”“你不高兴吗?”“怎么会。只是我从来没刻意地想考上。这一次,算我运气吧。”“那九月见吧。”“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会分到一个班……”
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就这么站在了梦想中的学校,梦想中的班级门口。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你神色淡淡的眸子。因为其他人,都有隐藏不了的喜悦。我坐在你前面。
不会有人看出来,我们以前是同学。开学了之后,你又成了沉默寡言的你,我又成了敏感多疑的我。我们坐在新学校双杠的两头,沉默着看天。依然有该死的距离感。可是,不再是一个人在天涯,一个人在海角。
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关于即将毕业时的事——人生就如一场围城,我逃出来了,却开始怀念在里面的日子。
读到我们在毕业典礼前撕试卷。老师批评道,这么做就算是为了发泄压力,也是不对的。我本想一笑置之,你却戳了戳我的背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突然觉得,你其实挺可爱的。
这个学校,不是我以前苦苦追求的。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我从没说出这句话,总是自欺欺人地否决这一点。压力大、作业多是小事,可是,我再也找不回团结与其乐融融的氛围了。时间仿佛退回到五年前,孤独如刺骨的水,包围我。我一向无所畏惧,除了孤独。正因为孤独,我才会在从前那样不择手段……
还好有你。你就坐在我后面。就算你沉默,就算你会说出让我尴尬的话,你也和别人不一样。
每天早晨,看到被车挤爆的学校门口,和被人挤爆的学校,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吗?
I
我要走了。去法国。
我妈妈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时,我居然笑了。然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是真的。
签证办下来的第二天,我妈在学校办了休学手续。这意味着,即使我回国,也再不能跟你同一个班级了。我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你这个消息。你表情僵硬地说:“是吗!”你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逃到国外去了?也好。”“……”“是不是要恭喜你呢?”“……”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坠入恐怖的死寂与漆黑。
10月25号,我最后一次上学。我和你,那天在学校,都没说一句话。你送我回家。我们终于走到落满梧桐树叶的路口。
“明天,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说。你突然冲过来,抱住我哭起来。我有些慌张地看到路人奇怪的眼神。我没有推开你,心头一酸,也差点哭出来。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你抬头,擦掉泪,“知道为什么我只对你说话吗?知道我害怕吗?知道我沉默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吗?知道我很累吗?你这个混蛋,丢下我一个人,不觉得羞愧吗?”
我都很清楚。我只是不知道,强大如你,竟和我一样,没有安全感。
“再见,小混蛋。”你背起奇重无比的书包,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在你走远之后,无数软弱、酸楚、难受,都涌了上来。对啊。我连反抗命运的勇气都没有。我抛弃了我唯一信任的人,也让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我是那么自私弱小。我就是个混蛋。
我躲在角落里,小声地哭了出来。
飞机舷窗外,一点点灯火,逐渐汇成了光河,然后越来越暗淡。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你就是其中一盏灯。千万盏灯中的一盏。你和他们,照亮了我的黑夜,然后远去。
插图/胡嫄嫄
发稿/庄眉舒